宮·離歌 第5章 不識夢郎是真郎 (1)
    一枝穠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李白《清平調之二》

    「四爺?」我的大腦開始飛速運轉,片刻之下仍不敢將眼前這位四爺同前晚的白衣男子等同起來,此刻他早換了一副裝束,綾羅裹身,少了庸懶,多了幾分貴氣。我不禁暗怪自己之前糊塗,又因能再見到他暗暗歡喜。過得良久,才稍稍收住心神,看向凌虛,厲聲道:

    「道長為何害我性命?還縱容弟子眾目睽睽之下辱我清白?」

    凌虛「嘿嘿」冷笑,面色一沉:

    「四爺為你妖氣所制,本道可不怕,待我燃上驅邪香,鎮住四爺心神再與你理論。」

    「且慢!」我斜睨凌虛一眼:

    「道長還需聽我一言,聽聞道長精通天文、占卜、術數,甚為八爺倚重,只是小女子素來不信道聽途說之辭,又聽說時下濫竽充數者甚多,生怕道長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還想向道長討教一二,若真如傳說般厲害,再領教驅邪香的厲害不遲。」

    我說著,回首看向四爺:

    「四爺一身正氣,左道旁門之術焉能輕易近身,小女子若真是妖孽,能被道長拿住,表明道行甚淺,哪能制住四爺?何況小女子早如刀俎之肉,受制於道長,無論如何也逃不得。」

    凌虛衣袖一揮,不動聲色,說道:

    「妖孽這般巧言令色,無非想拖延時辰,始終難逃一死。只是你無理挑釁,本道若是不應,反就此壞了名聲,令世人認定我凌虛為無能之輩,今日便隨了你的心意,讓你再苟延殘喘片刻。」

    我微一拱手:「多謝道長。小女子定會借此良機好好喘上一喘。道長請。」

    凌虛狠白我一眼,轉而向四爺深深一揖:

    「貧道少時學道,曾立誓傾盡畢生之力同禍害人間的妖魔孽障鬥個你死我活,但除這區區本事,貧道還有讀心之術,今日便斗膽在四爺跟前獻醜了。」

    「讀心之術?」四爺詫然問道,「還請道長明示。」

    「這讀心之術實乃本門絕學,精妙絕倫,貧道不才只學了其中皮毛。」

    老道語音甫落,道童已端上文房四寶,凌虛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勞煩四爺寫下百內之數,叫貧道猜上一猜,若猜錯了,聽憑四爺問擬罪名,若猜得分毫不差,定要為貧道一雪前恥,不污了數十載的清譽。」

    「這……」四爺微感意外,轉目看我。我心中頗為忐忑,暗道:

    「我若瞧出破綻便罷,若瞧不出,卻如何是好?」與他目光一觸,忽覺寬慰幾分,既而轉念,偏不信世上竟有未卜先知之法,若是騙局,必有瑕疵,於是將心一橫,頗有幾分不成功便成仁之勢。他看我這般神情,遲疑須臾,見凌虛早已背身坐上蒲團,便緩步走向書案,令眾人退後,掃目四外,十步之內再無一人,這才提筆寫字。待墨跡稍乾,輕輕折起,召道童近身,道童接過字條,繼而轉身從香案上取下木匣,將字條封存在木匣中,由四爺親自上鎖,再放回香案。

    眾人調轉目光看向凌虛,凌虛紋絲不動,定氣存神,不似尋常神棍捧黃紙書符字,大肆折騰一番,只是靜靜坐著。我哪敢錯開眼珠分毫,惟恐被他巧弄玄虛瞞天過海,卻始終不見有所圖謀,心中已然有些焦慮。正思忖間,忽聽咳嗽之聲大作,一陣緊似一陣,我斂眉回首,見道童脊背佝僂,臉漲得通紅,氣息微弱,嗽聲卻奇大,聽來刺耳之極。

    我頗感厭惡,低聲諷道:

    「莫非被我區區一掌打出內傷不成?」

    「小子恁的沒規沒矩,還不退下!」那老道一聲怒喝赫然而出,震得鼓膜一陣酸楚。

    此時凌虛已起身立定,面有慍色,道童立時屏住氣息,按住胸口,快步退到室外。凌虛雙手合十行到四爺身前,朗聲道:

    「貧道幸得神祐,未辱使命,敢問四爺方纔所書可是『一七』二字?」

    四爺面色微變,並不言語。我心下暗感不妙,又見凌虛獰然冷笑,轉身闊步移至香案前,親手捧了木匣,遞到四爺手中,四爺將鑰匙插入鎖孔輕輕一撥,鎖具應聲而開,內中紙片仍在匣中,也未見有何破損,展開一看,竟清清楚楚寫著「一七」二字。

    我駭然變色,一時有些發蒙。凌虛步步進逼,率先發難:

    「看來貧道並非無能之輩,現下便要恪盡本分了,還望四爺成全,」尾音未了,便面色一沉,大喝一聲:「妖孽還不受死?」

    我心中發毛,下意識拔足便逃,道童不知何時折回室中堵住退路,手腕微翻便將我牢牢制住,膂力甚強。我不及細想,抬腳便狠跺在他腳上,他猝不及防,力道一鬆立時被我掙脫。道童著了惱,凌空一腳,直取我左臂,我暗叫不好,心道:「若中了這腳,手臂非立時斷了不可,與其落個殘疾,不如死了乾淨!」想及此,便閉了眼要撲上去,求個了斷。

    「哎喲!」

    一聲痛叫陡然入耳。我身子一軟,急劇下墜,卻沒料到自己這一跤跌得輕飄飄的,又溫又暖,不禁心下甚疑,待睜眼看時,已靠在四爺的臂內。那道童卻倒在地上,手捂胸口,痛得齜牙咧嘴。四爺眸中含怒看向我,低聲斥道:

    「不想活了?」

    我眼睫低垂,猛然發現自己的右手正緊扣著他的手腕,幸而袖口寬大看不分明。我的手彷彿觸到烙鐵一般迅速彈開,卻被他反手一握。餘光一掃,瞥見凌虛的目光在我與四爺之間游弋,那凌虛此時臉如金紙,似是痛心疾首,聲如撕裂一般:

    「四爺,這等尤物,不妖其身,必妖於人,關鍵時刻不可心慈手軟啊!」

    我見凌虛神情激憤,心中也是一顫,甚而有些相信他所言非虛,背脊一僵,掩在袍袖之下的手冷汗涔涔,四爺忽然加重了握力,我的手在他掌中微有痛覺,目光與他一觸,彷彿被電擊了一般,登時清醒了大半,暗怪自己不該輕易為凌虛妖言所蠱,枉送了性命,遂掙脫了四爺的手,鎮住心神,對凌虛道:

    「我若想出這讀心之術的破解之法,又當如何?」

    凌虛咄咄逼人,冷聲說:

    「貧道這讀心之術乃數十年的修為,何來破解之法,即便有,怕你也再無思慮的機會。你兩次行兇傷我徒兒,叫貧道如何饒你?縱四爺一時被你妖氣所障,也終會幡然省悟,體諒貧道的一番良苦之心。」

    我聽凌虛滿口冠冕之詞,句句聲色俱厲,倍感煩躁。斜眸微睨,見道童已起身安然立在凌虛身後,氣息不亂,臉色無常,略一端詳便知已無大礙,心下頗為疑惑,又說不出究竟何處令人生疑。四爺劍眉深蹙倚著書案,順手拿起毛筆在手中把玩,不料毛筆殘留的墨汁滴到書案的宣紙上,漸漸暈染開來。

    我腦中忽而靈光一閃,疑惑盡釋,心中狂喜抑制不住顯現到臉上,提步行到四爺身前,笑說:

    「多謝四爺救命之恩。」

    四爺雙眉輕揚,神色詫然,見我似有成竹在胸,嘴角微啟。

    我看向凌虛,歎道:「善水者,死於溺;營火者,死於焚,道長可聽說過?」

    凌虛方纔的居高臨下之色立時凝在臉上,片刻之後才強自鎮定下來,問道:

    「貧道不知此話應作何解?」

    「若讀心之術被道長如此演繹,怕是只可稱之為騙術。」我粲然一笑,心知如今峰迴路轉,情勢已為我掌控。

    「敢問貧道可曾盜取字條,行雞鳴狗盜之舉?」

    「非但無雞鳴狗盜之舉,連裝字條的木匣也未沾手,」

    「字條可讓別人見過?四爺可曾將內容透露給貧道?」

    我連連搖頭,道:「自然沒有。只是如此只可說道長的障眼法比尋常人技高一籌。」

    「妖孽休得無理,只賣口乖!」凌虛髭鬚兀立,厲聲喝斥。

    我聽他言之鑿鑿一口一句妖孽,心中甚是氣惱,腦中湧過一股熱流,反唇相譏:

    「妖道休得無理,圖財便罷,為何窮凶極惡害我性命?」

    「你……」他口唇青白,卻說不出一句話。

    我環顧四周,一眼瞥見小林子,不禁暗喜,便轉身到四爺跟前行了個蹩腳的禮:

    「四爺,這讀心之術奴婢也會,還請您借身邊小廝一用,再照著方纔的法子寫張字條,叫奴婢讀一讀主子的心。」

    四爺微一頷首,我見他應了,便拽了小林子的衣袖走到角落,同他耳語一陣,小林子面色大變,連連點頭,悄聲道:

    「眉姐姐放心。」

    待交待妥當,吩咐小林子即刻鋪紙,而後背身坐在蒲團之上,眾人後退十步,四爺執筆寫字,寫罷照舊折好,遞與小林子,小林子將其放在木匣內,繼而由四爺親自上鎖保管鑰匙,同方才分毫不差。

    我面向神龕,甚感無趣,下意識睨向銅鏡,那銅鏡此時真如照妖鏡一般,各人表情一覽無餘。待看到四爺,目光便如同凝住一般,心中暗暗為他淡定從容的氣度所折服,凝神細細端詳,見他面目清俊,一雙眸子似乎正與我對視,我怔怔地看著,注目中忽感他眸光微閃,恍然憶起初中物理課學過光的反射原理,想必此番偷窺早為他所洞悉,不禁暗暗叫苦,慌忙調轉目光權做掩飾,面頰微微發燙。

    消磨片刻,便聽小林子輕聲咳了幾聲,邊咳邊輕捶胸口,須臾後才深吸口氣,把嗽聲鎮住。我悄然一笑,心中有了計較。轉眼撇見凌虛,只見他面色焦黃,斗大汗珠不斷自額頭滲出,眉目間的神色卻凝然不動,嘴唇微啟,似要開口說話,果然立時便聽到他的敦促之聲:

    「還請閣下趁早施展法術,休得百般拖延。」

    我見他一改世外高人的倨傲作派,竟有些沉不住氣了,頗為欣喜,對他不理不睬,在鏡中注視四爺,問道:

    「奴婢若讀對了四爺的心,四爺還會容道長取我性命麼?」

    「自然不會。」四爺邊答邊望過來。

    「閣下如此大言不慚,這般篤定還為時太早。便不怕猜度不出,死在本道劍下,到地獄受那滾油烹炸之刑麼?」

    凌虛陡然插言,大放恐嚇之辭。我見他一副蒸不爛、煮不熟的道貌岸然嘴臉,心中微微有氣,賭氣道:

    「若小女子真如道長所說下了地獄,還勞煩道長勿忘提醒行刑的小鬼,烹炸時一定記著給我翻個面兒。」

    小林子聽聞此言,「撲哧」一笑,四爺也將頭別向窗外唇角微扯,那凌虛冷哼一聲,怒目而視,彷彿要把我生吞活剝了一般。我挺直脊背從容起身,踱到四爺身邊,輕問:

    「四爺方才寫的可是『五』字和『九』字?」

    四爺一愣,未置可否,小林子機靈地從四爺手中接過鑰匙,打開木匣,將內中字條信手一抖,果然『五』字和『九』字,白地黑字,格外清朗,眾人皆嘩然。那凌虛還不甘心,高聲道:

    「這是你使得的妖術。」

    我此時已哭笑不得,立時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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