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卻似總無情,惟覺樽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杜牧《贈別》
耳畔腳步輕緩,像是刻意壓低一般。我翻手揉了揉雙眼,腫脹之感登時消了大半,四下一掃,神龕、神幔、蒲團、木窗竟一同擠進視野。我臉上裹著黑紗,在這般炎熱的時節,如同加了一層漆皮,呼出的熱氣立時反撲到面頰上,倍感潮悶。
我「騰」地坐起身,卻見一小童疾奔過來,面如滿月,唇紅齒白,服色甚古怪,細看之下,確是個小太監無疑。只見他喜中含悲,神情複雜之至,顫聲說:
「眉姐姐,你總算醒啦!」
「你是?」
「眉姐姐,你的病……」
他邊歎氣邊搖頭,十七八歲年紀卻少有的老成,警覺地四下張望一番,看罷立即起身將門窗鎖緊,才回身湊過來:
「姐姐不記得小林子不要緊,憑你我從前的交情,就算有天大的事,小林子也要冒死說出來,保得姐姐性命周全。」
我心頭大震,大驚之後,便覺五雷轟頂,保我性命周全?莫非此時此地我便有性命之憂?而這又是何時何地?公元2007年亦或……過去的時間在何處消失,今天的時間又從何時開始?
小林子見我神色遲滯,催促道:
「眉姐姐,這不是發愣的時候,趁現在沒人,你還是趕緊走吧,能逃到多遠就多遠,縱然天塌下來還有我頂著。」
說罷,他在身上摸了摸,掏出幾塊碎銀子,便要往我手裡塞,「姐姐若是不嫌少,就留著路上做盤纏吧,以後……以後小林子怕是用不著了。」
「你……」
我喉中一哽,鼻尖暗暗發酸,心中又是驚懼,又是疑慮,不過兩日,週遭的變化已是天翻地覆,若這般稀里糊塗地逃了,亡命天涯尚不知何故,連帶禍及他人,這一生豈能心安理得?縱然我一向貪生怕死,甚而時常做些損人利己的勾當,但對面前這願以死相護的小童,卻萬分狠不下心來。事以至此,逃命總不是辦法,即便當真性命不保,或許能送我回原來的地方,權當這裡的一切只是場噩夢罷了。
小林子見我半晌未吭聲,目光凝滯,以為我早已嚇破了膽,拉起我便往門口拽,我一使力,掙脫他的手,坐回床榻,他怔怔地回頭望我,神情茫然,似乎要問為何辜負了他一片良苦之心。我緊咬嘴唇,一字一頓道:
「縱然今日死了,也要死得明白,若是逃,天下之大,怕也未必有我容身之所,還要連累你無關牽連,叫我於心何忍?小林子,你若當我是兩肋插刀的朋友,便將今日之事的前因後果一一道來,這究竟是何時何地,我是誰,為何落得這般田地?若是被我想到防身之法,你我都可保得周全,若不行,也叫我死個明白,於我也未必是壞事!」
「姐姐,你一直心疼小林子,小林子記在心裡,可……」
聽到此,我甚是感動,小林子義氣干雲,危急之際甘心冒險救我性命,即便當真難逃此劫,這一生一世也算活得值了,立時將心一橫:
「我心意已決,再勸無用,還望你成全。如今看來,情勢非你我所能駕馭,還是長話短說,緩則生變。」
小林子臉色煞白,嘴唇動了動,似心有不甘,見我神色凝重,既而長歎口氣,道:
「姐姐,如今已是康熙四十九年,你本是雍親王府的丫頭,姓展,單名一個眉字。我只知你同我一樣,都是身世淒苦之人,只有個叔叔,卻是個賭鬼。初來王府之時,你臉上生得一塊胎記,色暗且皺,平日你怕醜,總是將半邊頭髮垂下遮擋,即便如此,別人還是敬而遠之。我卻知你心腸極好,不知為何,你我相處得便如親生姐弟一般……」
聽及他這般說我的容貌,心下甚疑,想起昨晚似乎還照過鏡子,卻無甚變化,下意識地便往銅鏡的所在一瞥,卻聽他繼續道:
「眉姐姐別急,聽我把話說完——一年之前,你臉上的胎記不知何故開始潰爛,本以為敷上幾劑草藥便可痊癒,不料病情甚重,既而身子日衰,漸漸臥床不起,臉上的胎記因見不得光,成日以黑紗遮面,時至今日已整整一年了。不料恰在半月前,年主子生了疾病,遍訪名醫總不見好,於是府中遂有流傳為妖孽作祟。三日前,來了個叫凌虛的道士,嫡福晉念他有些法力,便留他在府中住下,將年主子的病說與他聽,問可有破解之法。這道士聽罷一言不發,只是在府中閒轉,走到姐姐房前,見夏日炎炎門窗緊閉,甚為奇怪,便走近房門,只推開一小縫,立時後退數步,說此房妖氣甚重,幸而發現及時,尚可除之,只是須等三日之後,待妖氣稍弱時方可開壇做法。然妖氣早已附在血肉之驅內,除妖便要除人,法事必定要見血,而女子陰氣甚重,恐為妖氣所傷,連福晉等一干主子也須得迴避。福晉見那老道說得真切,也顧不得許多,立時定在三日後開壇作法,依那老道吩咐,命人將你抬到神龕前暫且鎮住妖氣,房中點上從老道處求得的熏香以備不測,直等三日後放血祭神,除得妖孽。只是我萬萬不信這番胡說,姐姐待人溫厚,一身正氣,妖孽避之不及,豈可被妖物附體?」
小林子說得神情激奮,我卻心中一凜,毛髮兀立,萬沒料到自己一朝夢醒穿越百年既而淪為妖孽,性命堪憂,下意識便吟出了媽媽離開時留下的句子:
「拈花有意風中去,微笑無語須菩提。唸唸有生滅四相,彈指剎間幾輪迴。輪迴中,心若一動,便已千年。」如今這句中之意我已參透幾分,只是太晚了些……
「小林子,你可知道這道士是何來頭?」
我愣了片刻,立即收了心神,輕聲問道。
小林子微皺了眉頭,答得不甚肯定:
「聽說是八爺府裡的……」
「八爺?!」
我暗自一驚,想到如今正值康熙年間,阿哥黨爭,殺機四伏,此人不請自來,絕非表面這般簡單。過得片刻。才強自鎮定下來,頓覺此事並非全無轉圜餘地,卻要步步小心,不可逞匹夫之勇,更不可道破此人來意,還要揭穿迷局以保全性命,看來還須得好一番計較。
小林子見我噤聲不語,唇瓣輕嚅,我心中一動,緩聲安慰道:
「小林子,你若信我,容我想個保命的計策……」
「姐姐還須盡早,明日便是三日之限了!」
他眼含秋水,似想再說幾句安慰之辭,語氣神情卻如訣別一般,不得不背身而立。
我點點頭,沉吟道: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死生明日必見分曉。」
入夜,有紫霧。
明燭搖影,神龕前的獸形香爐通體飾碧色琺琅,頂部燃著熏香,紫氣絲絲裊裊。或許我聞不慣這香氣,一整日總覺頭腦昏脹,難以集中心智,若非在節骨眼兒上不敢稍有差池,恐怕早難支撐懨懨欲睡了。幸而這斗室早已是人人躲之不及之所,尚算得清淨,白天幾番思量,籌謀的脫身之計總無十足把握,卻不得不冒險一試,縱有一成勝算,也勝過坐以待斃,想及此處,心中便釋然幾分,漸漸有了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