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離歌 第2章 夢花酣
    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後清宵細細長。

    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

    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李商隱《無題》

    南柯夢醒,恍若隔世。

    四周只是昏暗,余霞將天畔浸成一片血紅,映照進屋子卻帶了幾分灰,我輕輕挪了挪身子,立時便覺得這床並非自己睡慣的,堅硬而冰冷,斗室散發著淡淡熏香。不遠處赫然立著神龕,至於是哪位菩薩我一無所知,只覺同從前看過的大為不同,清拔而有古氣,素色神幔低垂,素色蒲團,連同漸漸升起的彎月也是素色的……

    我慢慢翻身下床,直覺得通體骨節酸軟,彷彿隨時都要散了一般,蹣跚著行到窗前,暖風一熏,反覺神氣清爽,試著伸了伸腰身,竟輕快不少。窗外碧草如絲,雜樹紅英,幾星螢火優遊來去,想必是夢中的清逸恬淡之所。

    我正欲挽起袖管,卻見這袖子不同於以往,似乎寬大不少,低頭一看,不覺大驚,這身裝扮彷彿只在電影中見過,雪白的中衣,寬大的褲子,若說二十一世紀流行懷舊,這懷舊的蝴蝶結打得也太張揚了些,這裡的一切如同輪迴的符號,充斥著夢的迷亂。順手一撫,髮絲柔滑如緞,卻不見了從前蓬鬆的波浪捲發,不禁大呼可惜,側眸一看,那神龕旁正立著一面銅鏡,我即刻來了興致,心道:「即便這是照妖鏡,也要借來用上一用。」於是便湊將上去,鏡子裡亭亭玉立的竟是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秀眉凝腮,鳳眼含情,鼻挺翹嬌,唇豐而纖巧,儘管面色稍嫌蒼白,卻另有一番美態。身上的衣服雖不貼身,仍能把苗條的身段渲染出來,微微垂首,露出天鵝般長長的頸項,腰身纖細,胸部卻成熟豐滿。我端目凝望著鏡中人,不由看得癡了,暗自思忖:「之前的美實誠有餘,如今——卻勝在內斂神秘。」

    我輕輕歎口氣,分不清是夢是幻,只覺得淡紫的煙霧暗暗浮起,耳畔隱隱傳來步聲,空氣彷彿頃刻靈動起來,竟讓人有一瞬的失重感。我怔在原地,緩緩閉上眼,只覺得這場景熟悉之極,卻又憶不起任何細節。待再睜眼時,眼前早立著個人,那人不著長衫,卻是一襲雪白的貼身布袍,前髡後發,髮辮烏亮如漆,形神內蘊,細看卻帶幾許雨般的憂鬱,我腦中找不到合適的詞彙,只覺得面前這人,儒雅而鋒利,莊重而淡定,確是個長身玉立的清朝俊彥,只是神情卻有幾分心不在焉,目光略含凝滯,我側頭看看天色,夜色漸濃,不覺暗自疑惑這人披月而來究竟是夢是真?

    只見他怔怔地打量我半晌,說道:「周之夢為蝴蝶歟,蝴蝶之夢為周歟?」

    我輕搖著頭,自語道:「本想找個明白人問一問,沒成想卻來了個更糊塗的。」

    「若是夢,卻是個難得的解脫。」他輕啟唇角,眸中蒙上一層淡霧。

    我呵呵一笑,轉身委坐在蒲團上,心想:「聽這人說話的口氣倒有幾分像從前媽媽找來教國文的台灣老先生,幸而我自小耳濡目染,以這種方式交流卻也難不到我。」便道:「我即是莊生夢到的蝴蝶,不過卻無甚法力,千萬莫要嫌棄才是!」

    「無法力便無修為之欲,無慾便無束,倒也清閒。佛曰:愛別離,怨憎會,撒手西歸,全無是類。不過是滿眼空花,一片虛幻。」

    聽他似乎將我信口胡唚之語當了真,暗感好笑,繼續道:「問曰:如何能靜?如何能常?佛曰:尋找自我。問曰:世間為何多苦惱?佛曰:只因不識自我。」

    他微微一笑,沉吟良久,歎道:「人為何而活?尋根。何謂之根?不可說。想我大清即便東庭易主,我做了皇帝,萬人之上,便當真是我所欲,尋到了根麼?」

    「大清?皇帝?」我心下一凜,定定盯住他那身衣飾怔了半晌,一陣齒冷,倒寧願相信眼前的一切只是夢境,不禁自語道:「幸好是夢,幸好是夢……」

    他眉頭一挑,笑道:「這人間的俗事便只在夢中才可不知不理,萬事皆緣,你我總不能枉費天意,白白相識一場。」

    「如何才算得相識一場?」我將頭深埋在掌中,抑制不住的顫抖,聲音也飄忽起來,「我可不想知道這是哪兒,又是何年何月……」

    「我何嘗不是?」他悄然坐在我身側,凝神看著我的臉,「我們見過麼?」

    我抬頭看他,愕然搖頭,心中也是好生奇怪,「恐怕只是面善而已。」

    他「哦」一聲,又問:「你信佛麼?」

    「『守法朝朝憂悶,強梁夜夜歡歌。損人利己騎馬騾,正直公平挨餓。修橋補路瞎眼,殺人放火兒多。我到西天問我佛,佛說——我也沒轍。』」他眉眼含笑,饒有興味一般,卻不言語。我見他這副神情,心中莫名一陣溫暖,朝他一笑,故意放慢語速,續道:「可惜這話不是我說的,只是無意中聽到,覺得好笑便記下了。」

    「這說話之人頗有膽識,若是平常人必定不敢這般大不敬。」

    「我倒覺得有幾分道理,有道是求人不如求己,這人世間的事,佛曰的最多的便是『不可說』。這佛道靈異之事信也無妨,卻萬萬迷信不得。」

    正話間,窗子被風一帶,重重扣到框上,斗室頓時悶熱起來。我正想起身推窗,卻被他拖到地上的衣襟拌了個趔趄,慌亂中幸被一雙大手扶了一把,那手乾燥溫暖,竟讓人萬分不捨,只想緊緊地抓緊它,恍惚間只覺眼前紫氣瀰散,口鼻被熏得微酸,頭腦迷亂,週遭物事漸漸淡去,徒有頂上一方空白急速旋轉。那手已被我握得關節微微泛白,我慌忙解去力道,只是怔怔地盯著他簇新的袖口,心中彷彿藏了一面鼓,那手便是鼓棰,一下下撼動著胸膛。我的手微微一顫,無力地輕輕垂下,轉身去推窗子,眼中明明有了濕意,卻不敢回頭。慢慢踱到窗前信手一推,晚風撲面,伴著絲絲潮熱,背脊也似被暖意包裹一般,毛孔隱隱發燙,漸漸刺透心臟……我閉上雙眼,竟覺一夕幻夢儼然如真,身子不知何時輕輕靠在那人懷中,映入眼簾的只有那修長的手指……

    「莊生夢到蝴蝶也好,蝴蝶夢到莊生也罷,我定會記得今晚認得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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