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夏祺約在美羅城二樓的Starbucks見面。上海的Starbucks唯有這家是我最愛,她總是有淡淡的背景音樂,總放著那些聽來熟悉又叫不出名字的好聽的曲子,她的一半是暗色調的,充滿了蘼蘼香氣,最適合放鬆了心情來閱讀或是和心上人悄悄私語;而轉過一壁厚牆後,卻整個的被落地的大窗照亮了,一扇對開的玻璃大門推出去是個可以俯瞰整個徐家匯鬧市的大看台,讓我想起了解放前十里洋場南京路上鼎鼎大名的先施公司的樓頂花園,那裡承載了孫中山女兒孫婉和才子王伯秋的覆水難收的悲情故事,而眼下這方美妙的觀景台充斥的卻是現代愛情故事中的男男女女,也會有煩憂,但和那時那代的卻絕然不同。
一會兒,一個著一身黑的女孩向我走來,看她極修身的黑色緊腿褲,看她圍巾的藏青顏色,看她臉上的紅唇——也是唯一化著妝的地方,看她斜過半個臉的長留海,還有她孤芳自賞的淡淡表情,她簡直就是巴黎街頭某個女孩子的翻版。
「我猜你就是果子,比照片上還漂亮呢。」過來就先聲奪人,也是笑是收斂的,卻不矜持,就像巴黎女孩子那樣。
我笑而不答,大家誇來誇去沒太大意思。
夏祺是個健談的人,尤其說起橄欖,那就是她心目中的英雄,橄欖在華人圈子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啊,什麼事,到了她手裡,准OK。她們公司上上下下都敬她三分,連賈老闆都常聽她的。關鍵是她拿到工作簽證了!她要是有橄欖的容貌和手段的一半就好了。看她時怨時喜的那張年輕的面龐,禁不住有些憐惜她,想到當年我和子秋住得那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套房,想到社長的刁鑽,想到那個肆無忌憚的姚強,國外有那麼美好嗎?像一個被巫師貼了魔咒的磁場,讓這許多年輕的美貌的有錢的沒錢的如此艱苦地熬生活也要堅持下去,為賺錢?為揚名?
「國內難道不好嗎?你也是上海人吧?你看這家Starbucks多舒適啊,國內現在比國外舒服多了。」我問她。
「可是,國內永遠沒有巴黎的感覺,永遠都不可能有。」她擺著手肯定地對我說,「我在索邦大學修的是語言,從學語言,我愛上了歐洲的歷史,巴黎左岸所有對我就像是個迷,讀書的時候,我常參加一個業餘小說家的聚會,就在蒙帕納斯的一個啤酒館,喝一晚上喝不醉的;還有畫家派對,他們不過是坐在一起——北京話叫「侃大山」;還有,我喜歡巴黎所有的廣場,就連十二區地鐵一上來的那個破爛的小廣場,站滿了東北偷渡來賣身的老女人們,我都覺得有種特別的鬧哄哄;我最最喜歡的還是坐在隨便一個咖啡館裡看著外面,就這樣坐一天我都不煩,看路過的漂亮女孩子,看路牌,看樹葉子,那家咖啡館看起來沒有什麼特色,小小的桌子,但它的牆,它的門,它的咖啡味道就是不一樣,我說不出為什麼。」
又一個著了魔的女孩子。難為她有那麼好的學歷背景,為了能在巴黎留下,照樣要去當個普通導遊,照樣要從那些白手起家的溫洲佬們的口袋裡一分一分地為自己掙口糧。
「當然我也知道難。對了,果子姐,你知道有個叫淼淼的女孩子嗎?」我馬上想到那張誘人的臉和那雙蜷在沙發裡的粉腿。「三個xx會的副會長把她帶到到一所別墅裡那個了,然後女的跑出來報了警,到現在那三個副會長還被關著呢,關幾年我不知道,聽說可能會被贖出來,他們那種人關起來也好,都幹得什麼事啊?不過,這個淼淼也是臭名昭著,她當年也是留學生,聽說父母還是高幹,她開始是聯繫組團的業務,賺了錢就吃喝玩樂的,後來越來越嫌賺錢不夠多,就開始訛詐某些有錢人,——哎,就是周亞,你認識的呀!」我瞪大了眼睛,越聽越吃驚。「周亞怎麼啦?」我張了大嘴問。
「她訛周亞的一個組團的中介費,告到周亞掛靠的旅行社,說周亞和她去酒店開了房間,騙足了人卻不給足錢。後來周亞的老婆知道了,周亞這下好了,雞飛蛋打,什麼都沒了,這個旅行社不要他了——據說這個老闆原來還給周亞當過導遊呢,現在可好;老婆更是傷心地跟他離婚。」
我聽得一陣陣背寒。
「這算什麼呀,還有笑話講有的老闆太太雇她來試探老公是不是會外遇。」
「這她也干呀?」
「只要有錢賺,她都干。現在好了,我看沒人敢碰她了,她最好回國躲著吧,那三個xx會的副會長揚言要出來以後收拾她呢。唉,真個是……」
講得口乾,她大喝了幾口咖啡。
「唉,她也算個人物了。」我不勝感慨地說。
又說了會兒話,她喝完杯中的咖啡,客氣地謝過我,稱忙便要走;我又問她是否介意幫我捎點東西給橄欖她們,她忙不迭地表示願意。我想捎點特色的吃的和女孩子用的保濕的面膜紙,還有一種眼膜紙是子秋的最愛,這些好用又便宜的東西,在法國是很難買得到的。
2、
作為結婚賀禮,橄欖給我一隻Dior限量版的洋紅色信封包,這麼貴的東西她捨得送我卻哪裡捨得用!還有一個不知道當初是什麼材料做的大扁盒子,木頭沒有這麼輕,而塑料又沒有這樣重,表面雖被打磨過卻是仍是古老的炭黑,蓋面上繁複的圖案已殘舊模糊不清了,但還可以看出張了翅膀的胖胖的天使丘比特背著他的小弓劍在飛,周圍花團錦簇,打開看看,天那——有一隻舊胭脂盒,一隻煺得看不出顏色的鵝毛筆,還有幾本巴黎和威尼斯的舊畫冊;其中一本專門用粉色的絲緞繫了蝴蝶結,附一張小卡:「橄欖子秋的共同心意:淘自Isori古董舊貨市場」,繪製的是跨十九世紀世界各國海軍軍隊制服的演變圖,全手繪的著制服的各國各時的小軍人,神態各異,裝備武器,或笑或怒或不屑或緊張,他們的制服款式別緻,用色大膽,且都有金線鑲飾,這些漂亮的人像襯了畫冊暗灰色的背景,生動又神秘……。
用手輕輕撫過這些帶足了巴黎味道的東西,我的心一陣陣顫慄,想到橄欖和子秋在塞納河邊散步幫我挑選它們時候的神情,我的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原來在我的心靈深處,我就從來不曾離開過巴黎,我發現對她的感情從來就不曾改變過,將來也永遠不會;可當時共患難的小姐妹們現在卻不在身邊……
另外一個金色的方盒子裡是我最喜歡的DIOR的香水還有一隻鋼魁樣外殼的口紅,那正是紀樊希的20號。這些子秋都記得!
還有一個鵝黃色小信封,正是子秋也給我的信——我們自上次見面,就再也沒通過電話和電子郵件,只寫信,真都不知道在躲些什麼:
果子寶貝兒,
原諒我「不辭而別」。我在收到你的郵件後沒幾天,就接到了米歇爾的電話,他告訴我他已經在青島機場了!這是我做夢都沒想到的,這讓沉浸在自責和迷惘中的我打了個激靈,我開始確信他對我的真感情了,而在這之前,我一直都在懷疑——要知道,這類故事的結局一般要麼是千古遺恨,要麼是都是魚死網破。但我還是感動極了。去往機場和他碰面的出租車上,我的眼淚就沒能止住,看見他的那刻,我才知道了什麼叫心痛,就是一顆心給被壓被擠,縮得成了一個核,放鬆不了,釋放開了,湧出的全是淚。
但是,但是你知道嗎?果子,生活就是這麼戲劇,就在我的心做出決定要捨棄一切跟他走的那一刻,卻突然打了個顫,開始降溫了,因為他告訴我的一個事實。
他說我走了以後,他已經正式跟他太太分居,他現在另外租了房子住,領養的兩個孩子,女兒歸媽,兒子歸他。到那天我才知道,他們的孩子並非親生,都是從越南領養的。聽說了這些,我以為我會輕鬆,可我卻沒有!我有的只是莫名的失望,我想是因為孩子。我自己就在一個父母不快樂的家庭裡長大,我知道那種滋味,而現在,兩個都不到十歲的孩子因為我而失去一個完整家庭的愛,這不是我要的結果,這樣即使和他在一起,我也永遠都不會快樂的。
大概事物發展的規律大都如此吧,就像函數曲線,生活也罷,感情也罷,非到最壞或最好而不能讓問題回轉或解決。
之所以又回到巴黎煺——寫信的這個時候我還在掙扎,是不是應該告訴你,還是說了吧,否則我永會心不安,也請你不要怪我——因為我們的團團死了,被米歇爾的小兒子用繩子……
心都碎了……,多少天我拒絕把她埋葬,晚上起來摸著她的身體彷彿她還是在那裡睡覺,有溫暖的體溫,會突然睜開眼看著我,又彷彿是附了郝強的魂,你說我是不是要瘋了?像無數無辜的眼睛全都逼向我。我不能怪米歇爾的兒子,他一定是恨我,他有權利恨我,十歲的孩子什麼都懂,他有權利讓我感覺什麼是痛……
所以我又回到了巴黎,來收團團的小小屍體,我買了個小盒子收了她的魂在裡面,就放在我的枕邊,陪著我,永遠都陪著我……
冷暖自知,永遠祝福你的,
子秋
眼淚打濕了信紙,一團團殷開,哦,我的團團,當你的生命不屬於你的時候……,子秋啊,醒醒吧,你都做了些什麼啊……
2、
我們在天上的父,
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
願你的國降臨。
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
如同行在天上。
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
免我們的債,
如果我們免了人的債。
不叫我們遇見試探,
救我們脫離兇惡。
因為國度、權柄、榮耀,全是你的,
直到永遠,阿們。
我的主啊,求你給我贖罪的機會,讓我為自己所犯下的錯誤承擔應受的苦,過去我不虔誠,玷污了心靈聖殿的純潔,如今我求主救我回來,給我重生的機會,我會用我的餘生來洗清所有的邪惡與不淨,換回我年少時候的純淨與安寧,求主保佑,阿們。
做完了晨禱,子秋心裡寧靜了許多,將自己歸於基督的門下,也許是唯一可以救贖自己靈魂的方式了。
郝強已經成為既成的過去,米歇爾——哦,米歇爾——想到他,她還是會心痛,但和他在一起生活下去,她絕對做不到,她只希望她對那個十歲孩子的傷害沒有太過嚴重,她希望他恨她,好好恨吧,都是罪有應得,曾經糜亂的生活,曾經對物質和國外生活的貪慾,讓她把對自己的完美期望打得粉碎……
媽曾經說過,主會愛你的,媽是對的,主耶穌不僅給了她愛,還給了她愛別人和包容別人的真諦,子秋覺得她又活回來了,一點點地,一天天地,珍惜著重生的每分每妙……
唉!他竟然追到了巴黎!子秋啊子秋,捫心自問,你還會真愛一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