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哈哈哈哈,我說昨天怎麼昨天晚上夢到我的夢中情人了呢!感情為的是今天要見你啊,哈哈哈哈……」這是周亞見到我後說的第一句話。
我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想或許干旅遊的人都是一副自來熟的作派,自己還真的需要適應一下呢。
「咱們旅遊部才開兩年,卻是報社創利的大頭」,他向我橫出一根大拇指,神態凜然嚴肅起來,「我周亞呢,做了二十年的編輯了,社長一聲令下,愣是改了行做了旅遊,哎,我可是社長的嫡系紅人兒,懂嗎?」
怎會有這樣講話的人!正納罕,他又突然爆出笑來:
「什麼嫡系,什麼紅人兒」,他站起來圍著我走著,「前腳要走了我的秘書,後腳你就來了,還不是來監視我的,說實話,我才不稀罕這位子,誰喜歡誰來坐就是了」,靠近我悄聲說,「你就跟著我啊,聽我的,準保你不吃虧,嗯?」突然用鼻子嗅嗅我,說「——哎,用的是夏奈爾吧,我就喜歡用香水的女孩子。」
我身子往後一撤,笑笑作罷,他這樣瘋話連篇,奇怪的是,我卻並不反感,竟還有幾分親切。
「旅遊業務我是門外漢,以後還請周經理多多關照了。」我笑著說。
「哎,打住!什麼周經理,你記住啊,在法國,女人對男人是不需要客氣的,尤其是你這樣的美女。」
晚上把周亞的話都傳給橄欖聽,她哈哈笑得亂顫。
「周亞說得沒錯,在法國做女人啊,就得把自己當盤漂亮又好吃、高貴又特別的菜,讓讒嘴的男人啊看得到卻吃不著,呵呵,而對男人呢,即使是盤好菜,你也最多當他是盤鹹菜,帶搭不理,他反倒過來討好你,客氣和禮貌他不稀罕,遞他個白眼卻會讓他受寵若驚,你相不相信?」
「誰的話不信,也得信橄欖的呀。」我呵呵直笑,「不過,你也沒做過旅遊,怎麼就上手那麼快,我真擔心自己做不好呢。」我歎口氣。
「車到山前必有路,什麼社長總編的又不是不知道你沒做過旅遊,周亞自然會教你怎麼做的;你看我,不也是邊學邊幹嘛,老賈看中的是我的素質!」橄欖一激動了就忘了謙虛,「而且這旅遊啊,我算看透了,帶國內的那幫人,明明是下里巴人,還要故弄陽春白雪,你要真給他們深刻演繹歷史,他們反倒沒興趣;倒是你弄些笑話佚事的,講來聽聽,他們倒都喜歡,如果吃飯的時候酒量也跟上,那更是一切搞定。不過,聽起來你的這位周亞可比老賈本份,老賈工資付得很低,提成卻給得狠——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媽的,吊的就是我這種人的胃口,可我就偏吃這口,哎,我得馬上回趟國——」
「什麼?」本都快迷糊著了,一下又清醒了,突然想到傑瑞,「去上海嗎?」
橄欖一下坐了起來,趁了照進來的月光,她指手畫腳,像個誇張的剪影,「不去,去湖南,老賈的老家,我們現在有個銀行系統的大團,分四批來,這可是塊大肥肉,我想回去把它拿下。」口氣堅定不移。
「老賈的主意?」
搖搖頭,「我自己回去,費用自理,我只看好它的高提成。」
話音兒尚在,她卻第三天一大早就拉了箱子去了戴高樂國際機場。
2、
老太太這兩天生病,子秋業務不熟,總要加班到很晚。永遠亮如白晝的地鐵裡除了捧著咖啡杯的她,在跨過兩條又深又寬鐵軌道的對面,還有一個彎腰收拾東西的藝人,他那只樂器,看起來分明是蘇格蘭的風笛,卻掛著個有彎角的大羊頭,讓這本就清冷的車站多了幾分邪念,彷彿突然會有什麼怪物衝進來把她攫走。
手機突然響了,這讓子秋找回了點安全。
是劉一秘!子秋心驚肉跳地歡喜了一下,但馬上,本能的自重讓她按在接聽鍵上的手又猶豫起來,她不想被他控制住,可她肯定還會用到他,想留巴黎,想在報社站住腳,而且,他帶給她了某種刺激,……就在鈴聲即將結束的時刻,她接起了電話。
「到我辦公室來陪我辦會兒公怎麼樣,唉呀——」聽著像是伸了個懶腰,「今天和那群法國婦女協會的老女人們吃飯又有點兒喝高啊。」
「你怎麼就知道我是呼之即來而揮之……」
「別裝了」,他打斷了她,「你如果沒想我,我腦袋點地——來吧,我等你啊。」接著電話便掛斷了。
子秋心裡湧起的澀澀羞辱迫她難堪地四處看看給自己找著台階,但腳步還是穿過隧道換到了對面的站台,那是駛向使館的方向。
3、
報社那站的地鐵邊兒上有家麥當勞,雖說法國人對美國的快餐和咖啡從來都是嗤之以鼻,但我和子秋不在乎,兩個熱乎乎的小羊角包配一杯香濃的卡布奇諾,加了稅才不過兩歐,隔三差五地吃一次,那是能夠自食其力的人給自己的一點犒勞,儘管我們的勞動付出和所得的報酬存在著天壤的差別。
按照報社的「國營」標準,實習工資每月一百二十歐,再加五十元午餐補助,還不足兩百,這點錢是連巴黎的叫花子都不稀罕的,卻是我們挖空了心思求來的,跟傑瑞我還多報了些,怕他笑話也怕他擔憂。
周亞心好,每個團結束後都會塞我幾百歐,還常請我中飯,從報社為我討些福利;他出手大方,帶些孩子氣的那種,他自掏腰包把我們辦公室的那只冰箱裡放滿了冰淇凌、水果和各種零食,他常說留學在外不容易,他是過來人了,也只有在講這些話的時候他才煺去了那些浮著的哄鬧和頑劣。
他是大學畢業公派來法的,「叛國」成了華僑,算來也二十五六年了。他在公司以「二長」著稱——腿長嘴長。腿長是因為他善走,又加上他的專業是西歐史,幹的是旅遊工作,他熟知巴黎的每街每巷,也因為此,他是國外華人中極少數不會開車的人之一,一度成為華人圈子的大笑話;嘴長是因為他愛胡說八道,誰的玩笑也敢開。
剛到報社的時候,敬畏他是領導,對他試探性的玩笑往往一笑了之,誰想卻縱容了他越發膽大,什麼都敢說。終於,有幾次我給他惹毛了,想,媽的,我又不是黃毛丫頭什麼都不懂,也犀利地回他幾句,沒想正中他的激將法,大有棋逢對手的暢快,還說「我就說你裝老實,你眼睛裡啊,邪著呢!」
「哼,我眼邪,也比不過你的大門牙邪!哈哈哈哈」,我為自己的發現得意大笑。
其實,周亞不張嘴的時候,一張標準上海男人的臉,又戴付眼鏡,身材勻稱高挑,看上去滿斯文的,但千萬別張嘴笑,上排中間的幾顆長短不一寬窄不勻的大牙齜出去頗遠,竟多了幾分齷齪像。我說他,他也不以為然,還老臉說那是俏皮。但我發現,那以後,他的笑有時候不太敢完全釋放,遮遮掩掩,像東施笑顰,有時候又突然意識到什麼似的,笑容收斂得快又突然。
可能有人會說他意淫,但我知他最多是過嘴癮。一方面,細究他那些話從不會過分;另一方面,他是個極怕老婆的人,養一個小他十幾歲的漂亮又精明的北京女孩子;北京女孩對老公的霸道遭遇了上海男人對老婆的賤氣,想不幸福甜蜜都不行。
儘管他嘴貧,做事卻是謹慎得滴水不漏,精明到數得清對方的每根頭髮絲兒。國內凡是有可能到歐洲旅遊的機關部門團體等都被他慇勤伺候著也算計著,他也不管你國內是多大的來頭多高的領導,全部都是嬉笑怒罵渾差打科地打著交道,越是這樣,他的人氣也越旺,又背靠了使館和報社兩塊大旗,旅遊部的生意要比一般社會旅行社火得多了。
「果子,大魚就要來了!」這天,他從社長那裡回來,一臉的正經,「使館的關係,全國文化部處級以上幹部的考察團,分七批,每批五十個人左右,這個團一旦拿下來,咱倆就可以直奔裸體海灘度假去了。」
「嘁!我才不跟你去呢?不過,倒是可以給我一個帶團的機會,我歐洲十五國還從沒旅遊過呢。」我興奮不已。
「傻丫頭喲,還用你費勁帶團?你就跟著玩兒就行了——哎,不見得行,社長神經病,現在總甩臉子給我看,咱倆還是得安排好,而且,這個團,我跟使館的劉一秘不太熟,把握不夠大」,斜看我一眼,「你喝酒怎麼樣?」
「幹嘛?」我也斜眼看他。
「幫我公關嘛!我可跟你說啊,社長最看中大項目,一旦你幫我拿下這條大魚,到時候你什麼轉正啦什麼辦工作簽證啦,那可都是資歷呵。」
周亞渾然一隻大狐狸,話不多,卻一下子點到刃上,讓我一個從沒想過留在巴黎的人也活動了心思,終歸脫不開還是俗人一個,目的不明地,看到好處就起貪心。
4、
橄欖回了國郵件也都不回了,不知她單身一人能不能應付那一眾奸滑的頭頭腦腦們啊。
吃過晚飯和子秋在廚房一起刷碗,絮叨些報社的種種,有些話我們是不便當了曉青和江勇來講的,怕他們實習仍未著落,聽了不順耳。
「當時介紹你到報社的是使館的什麼人啊?」我問。
「是個什麼一秘吧,怎麼啦?」
「一秘?姓什麼?」
「嗐,又不是我自己經辦的,真還不知道姓什麼。怎麼啦?」子秋慢條斯理地說。
「周亞跟我說我們目前要做一個文化部的大團,但要拿下這團呢首先就要拿下使館的劉一秘,還說如果這個大團我做得好了,就有可能轉正啊什麼的,鬼才信他的話,要那麼簡單那大家不都留下了麼,你說對吧?」
話送出去在空中停頓了片刻,子秋才接道:「那也難說,如果有周亞這個報社的老人兒給你保薦,說不定能申請到工作簽證也難說呢。」
「哎,可問題是我並不想留下啊,我得跟著傑瑞走啊,可是,最近我倒有所擔心」,我壓低了聲音,「我怎麼好像不是那麼牽掛傑瑞了。」我衝她吐吐舌頭。」
「嗨!嗨!說什麼呢?人家傑瑞聽了該多傷心啊。」子秋碰我的胳膊。
「呵呵呵呵,晚上電話裡就告訴他,看他怎麼著急。」
子秋甩甩手上的水,用指頭點著我的鼻子:「沒良心。」
「哎,你有良心你陪我睡呵,橄欖不在我一個人睡不著。」
子秋當然答應,她是頂大的好人,我還沒見她有求無應的時候呢。
夜闌更深的時候,子秋盤了腿窩在靠窗的老式闊沙發裡,她給自己點了根兒煙,鎖著眉頭吸了一口,然後便擎在那裡讓其自燃,這盒煙還是劉一秘給的,那晚的他點了只煙塞到她嘴裡,然後便開始向她進攻,像是吸大煙,暈暈裊裊地,她又達到了那種消魂的忘我,她沒有感到絲毫的羞辱,她反倒開始讓自己去享受那個過程了,不管怎樣,這個男人到底是幫了她的大忙的,難道自己不應該回報嗎?何況他還在繼續幫他,他不是說報社近年來人數增加太快,今年也就只會向法國政府申請一個工作簽證嗎?這樣的信息對她而言是再重要不過了的!
她突然想開了,劉一秘的煙是需要接著抽下一隻再下一隻的,米歇爾的深情也是需要繼續灌溉的,哼,只那些繡花鞋,耗去了她的時間和精力,賺點可憐的費用,倒是不值得自己熬得那樣辛苦。回頭看一眼熟睡的果子,嘴角上翹的微笑模樣,她太幸運了呵!難道自己不漂亮沒有能力嗎?自己哪裡比她差?但她就可以靠著一個傑瑞,吃穿享受樣樣不缺,還要嬌滴滴地做秀表示自己是靠勞動吃飯的,哼!也難免高尚得太過虛偽了吧!
不覺中,煙蒂一截截散掉在沙發扶手上,竟燙出個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