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地鐵出口到報社的那段路是兩個世紀前就鋪就的青石路，那是巴黎老城區的標誌性道路，那時的寬馬路放在今天已顯窄小，但總讓人想到四輪的馬車和穿低胸長群的貴婦。
「好久不穿高跟鞋，都快不會走路了。」我找出話來打破和曉青的沉默。
「我倒是練出來了，那些天去大牌服裝店毛遂自薦，可就是沒有橄欖的運氣好啊。」她自嘲地搖搖頭。
我陪笑一兩聲，便又扯開了話題——雖說這次的面試並非生死攸關，卻也暗含著較量，我倆一路上沒停了說笑，卻是互相不知所云。
進了報社大門，正看到一個女子背轉了身子在抽煙，大波浪的長髮,著一件紅底掛嫩綠色暗花的平絨旗袍,非常大膽的花色，配了她窈窕的身段好是養眼。她突然轉過身，啊！臉是卻是讓人惋惜的老了——面龐雖還清秀，眼睛卻已失卻神采，濃妝遮不住的老氣。我和曉青道明來意，她說你們跟我來吧。掐了煙，轉身在我前面上了樓。經過幾個忙碌嘈雜的辦公室，發現裡面的工作人員基本是中國人，都在忙著，也不斷有人進進出出，我還看到子秋，她衝我們調皮地眨眼。許是人太多了，這個西式的大房子改造的辦公室雖是盡量做到整潔有序了，但仍感覺有些擠，就像國內某個堆滿了書和樣稿的編輯部原封不動地被搬到了這裡。要是能在這裡做編輯該多神氣啊，我心裡感慨。
她安排我們在「總編室」門口的座位坐下，然後一個優雅的轉身走了。這個女人和藹又有風度，會是報社的什麼人呢？我禁不住納罕。
很快地，門一下開了，一個大頭大眼睛的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出現在我們面前，細看他應該近老年了，刮得乾淨的臉和往後梳攏的一絲不亂的頭髮更彰顯了皺紋的深刻，卻沒有發福——這位是總編無疑了，和子秋描述的一個模樣——眼大如牛，頭壯如熊。
他讓我先進來。
他禮節性地和我們握了握手，堆了一臉的笑，邊看著我的簡歷邊說：
「你是子秋的朋友是吧？子秋是很不錯的，酒量也很不錯，哈哈哈哈。不知你酒量怎樣啊？」
真沒想到面試的第一個問題是這樣的。
「我，我不太……」我聲音怯場。
「哎——」他上挑了這個音截斷了我的話道，「在法國，尤其是巴黎，要試著喝點葡萄酒，絕對的養生；還要喝喝咖啡，我每天咖啡下不來三杯，你看我，身材不是保持得——啊？呵呵呵呵，對吧？——好，那你跟我說說你的特長吧，我看你做過的工作也不少了。」
特長？這問題也太籠統了吧？管他，先說起來再說：
「我最大的特長要算善解人意，懂得和人溝通，因此，無論什麼樣的業務和客戶，我都能和他們協調好；我也很容易與同事相處好，凡事讓一步大家都方便，我不喜歡和人計較太多。」看他在邊看簡歷邊點頭，我信心又增強些，說，「我相信我的筆頭的工夫可以應付小到一般文書的工作，大到報紙雜誌的編輯。」
說到這裡，他突然抬起頭來，給我一個質疑的眼神：「是嗎？」
我又懇切地點點頭，內心一陣激動不知他是否會望編輯的工作上考慮一下呢，哪怕一點點。
轉而他又問道：「那你平時寫東西，寫文章嗎？」
我點點頭，有些迫切地說：「我很喜歡寫，有的也發表了。」
「好，好，等你下次帶給我看看，啊？」他說。我又是一陣亂點頭。
「我們的旅遊部有可能需要一名實習的留學生——我們報社對留學生那是很照顧的，當然了，我們也只招用優秀的人。對吧？」
他若有所思地看看我，沒接著說話，我只好點頭說：「那是肯定。」
「好吧，不錯，今天就先這樣吧，」他遞了名片給我——邱智新總編，又接著說：「請你的另外那個同學進來吧。」
啊，就這麼走了？那社長呢？不用見了？我心裡一陣打鼓。
曉青早已候在總編室門口，衝我緊張地咧咧嘴便進去了。
這晚的飯桌，子秋一改往日的優雅，傾其所能而大談特談：「跟你們說吧，這社長啊，是個工作狂，報紙從開始作為使館的一份內參做到每天發行的日報，由沒有任何收益到連年增長工資，她功勞大著呢。她來法國幾十年了，法國女人的所有習慣，好的壞的，她全有。她抽煙，還抽得很凶，她不在自己辦公室裡抽，都是在她專用的洗手間裡大抽，每天都有很多煙頭在裡面，打掃衛生的老張頭兒說的；怕身上有煙味，她就用香水，很濃的香水——你們難道沒有聞到嗎？她結過三次婚，又都離了，對象都是法國人，生過三個混血兒，卻自己一個都不帶著，兩個跟著爸爸，都已經成人了；另外一個還小一些，在國內跟著她的父母，儘管這樣，她骨子裡可是很中國的，所以啊，你們今天見到的那個穿旗袍的女人就是她，聽說她冬天下雪大衣裡面也照穿不誤呢。」
「整個一女權主義啊。」江勇不無諷刺道。
「豈止女權，她是女皇！報社上下老小全聽她的。」子秋拖著長腔。
「嗐，給這種女人打工也是活受罪，我拜託她別選中我。」曉青的說話無不違心。
2、
第二天，子秋被叫到了總編辦公室。
「如果讓你推薦，你的這兩位同學你會推薦誰？」邱總編開門見山。
「嗯——」子秋腦中飛速地思量著，對報社來說，選誰都一樣；而對她子秋來講差別就大了，果子的工作能力絕對高過曉青，這她是很清楚的，但一旦果子也進了報社，就等於給自己樹了個競爭對手，現在不過是實習，但一旦涉及轉正之類的問題，可就難說了，誰能肯定果子就一定會回到她的男朋友身邊呢？況且她又是這樣喜歡著巴黎……於是琢磨著說道，「論人緣呢，果子更好些，但論工作能力，可能——嗯——曉青更有優勢。」琢磨著說道。老邱自然聽出她口氣裡的傾向性。
「哦！那你是選曉青嘍？」他進一步問道。
定定心，子秋真誠地點點頭。
3、
結果是曉青淘汰我勝出，被安排在報社旅遊部實習。曉青的眼神裡全是「一切盡在預料中」的某種不屑。
我請子秋到拉丁區「兩個玩偶」去喝咖啡，那是巴黎最早的咖啡館之一，裡面的兩尊塑像見證了不知多少代的世界文豪和紳士名流，進出這裡的人都思維和呼吸著老巴黎的經典和優雅。
「這裡是我新的聖地，我最最著迷的地方了，怎麼樣？特別吧？」我喜滋滋地對子秋說。
「真難為你什麼古董的地方都能找到呵。」
「這裡可是很有名的，這裡的人都嫌『小資』品位太差，這裡是『老資』們的沃土！哈哈——瞧見沒，五個多歐就這麼一小杯咖啡，而且只加八分滿，地道哦。」
「幹嘛這樣破費，跟我見外。」子秋鼓了嘴假裝生氣。
「你是我的大貴人，理所應當的嘛！」我真心感謝。
「哎，我倒真的是有偏心哦，老邱曾經問過我你和曉青誰更好來著……」子秋話只說半句，呷一口咖啡，眼睛調向窗外，又回過來，笑對著我說，「哎，以後咱們倆可以一起上班了。」
我高興地端起小瓷杯和她碰一下：
「知道嗎？這可是海明威用過的杯子啊。」
「是嗎？」子秋眼珠一轉說，「那我現在坐的地方以前雨果坐過呀。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