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週一早上來得遲了些,剛進辦公室,社長一個電話過來點名找我,我心裡咚一聲什麼掉了下去,頗有些緊張。子秋說過社長脾氣不好對付的。看看周亞,他說不要怕,叫你做什麼就做好了,她人——頓一頓又說——人沒什麼的。
社長那裡正忙著,她穿的旗袍恰是面試那天見到的,她還是一樣的濃妝,滿桌的報紙法文的中文的,她背面的一壁書架除了各種書籍外,還有很多國內的雜誌。
她手一揮讓我坐在她對面,說她口頭起草一個文件,讓我幫她速記一下再用電腦打印出來。
我連想都沒想這似乎應該是她的秘書干的活,就馬上點頭。她邊遞給我本子和筆就邊開始了,幾乎是一氣呵成,她又低著頭想一想,抬眼讓我去快打印出來給她看,這是我自進門來她看我的第一眼也是唯一一眼。我點了頭就出去了,直到進了自己辦公室的門才敢吁出一口氣來,轉而馬上去敲電腦,完了又誦讀了兩遍,才忐忑地去敲她的門。她仔細地看了後還算滿意,儘管我總覺得她想挑出什麼毛病。看到她嘴邊浮起個微笑,我才略覺放鬆,可這砰砰的心跳剛變得平緩些,卻聽她讓我坐了問話:
「小果子,來我們報社多辦久了?」感覺慈禧太后在問話。
「一個月多些,社長。」我畢恭畢敬。
「嗯。」點點頭,「對咱們報社有什麼看法呢?」她端了桌上的咖啡杯,對著原有的口紅印子又大喝了一口,看著我,那雙上下眼袋都變厚了的眼睛看起來有些朦朧。
「感覺很好,同事們都相處融洽,大家對我新來的人非常關照;關鍵是,我覺得自己很幸運能在這麼大的報社工作。」我自以為說話得體。
「報社大倒還不算多大,我們用人都很精幹,絕對不會像國內那樣機構臃腫,一個人可以輕鬆應付的活要兩個甚至三個人才能做得,所以我們能夠做到這裡其他的華人報紙做不到的質量。我們講求的是質量。」她強調「質量」兩個字,然後停下來看著我。
我忙點頭稱道。
她又轉頭看向窗外,上午的陽光正照在她的辦公桌上,咖啡杯上的那個口紅印和順著流下來的咖啡汁彷彿暴露在鎂光燈下,刺目又噁心。她瘦骨嶙峋的手正要去端咖啡,電話鈴響起來。
她咳一聲,端正了身子,直著手臂拿起了聽筒「(H)ello?」語氣鎮定,大眼睛往斜上翻著,待對方一講話,頓時顯出激動,連說帶笑地講著流利的法語,音量也提高了很多——人在講另一種語言的時候,除了用那種語言來思維,往往會連聲音和腔調都變了過去,仿若變了一個人——她說到激動處手到包裡去亂翻,又開一隻抽屜去摸,好像沒摸到什麼,我懷疑她是在找煙。
等到她掛了電話,顯得心情大好。看我依然中規中矩地坐在那裡,把笑也慷慨地移給了我一些,讓我想起第一天見到她時的感覺。她笑的時候很柔和,我在想她年輕時候漂亮是無疑的。我也忙回之靦腆的一笑。
「聽說你英語說得很好啊?」她問。
「還行吧,因為我們的專業是用英語授課。」我回答。
「嗯,光會英語還不行,你人在法國——你法國想待多久?實習完就走?結婚了嗎?」
「我是想多待些時候,多了解法國,我很喜歡這裡,尤其是巴黎,所以我希望能在這裡工作,但我男朋友在國內希望我回去。」我誠實地一一回答。
「所以呀,你要會說法語,不僅要會說,還要說得好。你在旅遊部工作,看似不參與報社的工作,但我們的報社已經不單純是一張報紙了,她是聯絡法國甚至整個歐洲僑界的一個紐帶,現在我們有了旅遊部,就可以更好地聯絡國內了,我們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所以,我希望你能夠多學習,多進步,旅遊本身是吃喝玩樂,但,旅遊部的工作不可以這樣,尤其是我管轄下的旅遊部一定要態度嚴肅。」後面幾句,語氣不容置疑。
我當然十分清楚這裡上上下下她才是真正的老大,她倒不必現在給我進行這樣的初級培訓;而且,對旅遊部工作的事情,她似乎應該對周亞交代。但聽她訓話,我也只有點頭的份兒。
回到辦公室,周亞外出辦事了,留了紙條兒給我。
坐在冷清的屋裡,我心裡更放鬆不下來,覺得這天是壞日子的開始,社長看來好像不好對付,三天兩頭給她叫來喝去日子不會好過。周亞不過也就是個跑腿辦事的,當不了保護傘;然後就直擔心是否實習工作都保不住。
2、
附近有家還算乾淨的便宜餐館,和子秋同去吃中飯,她叫牛肉漢堡,我點金槍魚沙拉,她喝可樂,我要了小瓶紅酒。
「下午不準備幹活兒了?」子秋瞅著我的紅酒問。
「陰陽怪氣兒的老女人,誰稀罕待在這鬼地方,早知道不來的——」馬上意識到這樣說話有可能得罪子秋當時推薦的一番好心,忙把上午的事兒跟她說了。
「嗐,你來的時候短,見到的社長的古怪事情還少呢,她根本就是整個社的一個大家長、老祖母,還多疑。有件事兒我沒跟你說過,社長早上來了,有個習慣,先到各個部門轉一圈。我剛來的一天早上,正在電腦上打東西,她進來了,大家都跟她打招呼。她還看著我笑笑。到了下午下班的時候,主管老羅走過來問我工作感覺怎樣如何。我說挺好沒事。他說社長早上來的時候我在忙什麼?我使勁想然後說應該是老太太給我的廣告稿子要輸入電腦吧。他說怎麼社長說你一看見她來就把電腦的那頁給關了。說得我一頭霧水。嚇,我又能關掉什麼呢?難道我敢上網聊天還是上網看娛樂新聞啊?最可笑的是,我的那台電腦根本沒聯網,你說我是不是很冤枉?但從此,我對她絕對不敢怠慢。」
聽子秋這樣一說,我心裡平衡了些,也寬鬆了些。吃了些沙拉,子秋又說:
「昨天下午才搞笑,社長說不知道是腰疼還是背疼,打電話找我們部裡的小高,就是那個大個子東北男孩兒,沒過幾分鐘又電話把我叫上去了。我進她辦公室一看,她正脫了鞋趴在長沙發上,因為穿的是黃色緞子旗袍,看上去豐滿了很多,而小高正謹慎地在幫她揉背。她嘴裡嘰咕著『這個該死的周亞該在的時候不在,也不知道上什麼地方去了——哎吆,哎——吆,輕點兒。』
而總編站在那裡也一直勸慰她,看見我進來,說:『快快,子秋來了,幫社長捏捏背。這小高手太重了。』
我義不容辭地走上前要動手,社長一扭頭看到了我的指甲,
「指甲長了點吧……」她嘴上咕噥著。
我猶豫了一下,說:
『要不然我剪掉吧。」便真去到辦公桌上找剪刀。
『別別別,』社長又止住了我,說,『小姑娘的指甲留著好看,不要剪,先湊和著吧。』
「我一邊手掌用力,還要使勁翹著指甲,費那個勁啊,就別提了……還有一次,她一個電話『子秋』你來一下,就把我又揪上去了……」
子秋的例子一個接一個,簡直不勝玫舉,可聽著聽著,我卻總覺她說話裡的口氣裡不像是埋怨,倒似在炫耀著什麼……
甫一回到辦公室,子秋就溜去了洗手間,她要訂個餐位。
放下電話,子秋鬆了口氣,那麼高檔的餐館臨時還給她訂到了位置,而且還是那麼隱秘的位置,真是老天助我!已經四點半了,她得馬上回家洗個澡換身衣服,還要再去……,呵,好在巴黎的夏天黑得遲,華燈初上開始晚餐便是再美妙不過了。
把中午買的新鮮水果盒送給老太太,以方便她早退半個小時,這也應該很是慷慨了吧。
3、
「先生請品一下。」穿黑制服的老侍應淺淺地側著身,規矩地問劉一秘道。
「請小姐來品吧。」劉一秘道。
老侍應又微笑地轉向子秋。
子秋接過來,她並不是太會品,但她至少知道品前要用手握暖一會兒,再輕搖一下,待酒散出味道,聞過後再品,她不能掉價兒,當然一切要做得優雅到位。
然後沖這頗有風度的老侍者微微一笑,表示滿意。
子秋今天容光煥發,耳際戴了幾朵紫花,那是順手從餐館門口開得盛的花叢裡摘的,巴黎是個花都,蔓延在凡是人的視線所能觸及的地方,每次一踏上巴黎的街道,子秋就覺得自己的靈魂被她抽緊了,她覺得自己越來越離不開這裡,她覺得自己也越來越像個巴黎女人那樣,嬌艷、性感,渴望著愛情,她沒有選擇和退路,她必須留下來,她清楚地聽到到自己內心的一聲聲呼喚。
「這麼貴的酒,什麼喜事兒啊?」劉一秘鬆了鬆領帶扣,他剛結束一天的會,新舊大使換崗在即,他最近又忙又累。
「你猜啊?往狠裡頭猜。」子秋點起一隻煙,還是上次他送她抽剩下的,她自己也禁不住驚訝自己口氣裡的痞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