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讀書的城市到巴黎不過四個小時的路程。
當我們一行五人到達巴黎里昂火車站的時候,滿心滿臉的興奮並透著膽怯,我們激動又快速地把行李從車廂遞到站台。大小的數十個行李,其中除了幾個像樣的大旅行箱外,就是大塑料袋、大包裝紙袋,甚至還有國內帶來的老式網袋,網了一隻燒黑了底兒的鋁鍋,蓋子反蓋著,幾隻筷子擠出頭來……這些還能忍受,但最可恨的要屬江勇的那只蛇皮袋子,不知道裝了什麼,死沉,一跟帶子斷了,蕩啷著……這些疲憊又醜陋的行李扎堆擠靠在站台上,用去了大塊的地方,經過的人只好繞開走,雖說我們自己心裡也不乏厭棄,卻是一樣兒也不能丟,那可是我們將要生活和奮鬥的全部家什啊!
放眼望去,這車站本身就是一道風景,外觀是路易時代的復古風格,拱形的玻璃大窗,青灰的排樓,西洋人物浮雕,內部卻是高聳入雲的鋼結構現代設計,宏偉又摩登,那是和巴黎相配的氣質,我們幾個鄉下來的小把戲剛一沾巴黎的邊兒,就被她的時髦傲慢給鎮住了,看吧,過來過去屬於她的人都是眼皮往上抬著,看著鐵青的天走路——儘管這天是陰的,不該好看——只有我們一身的晦氣和土氣,卻相宜地與這天互相陪襯,又被它壓著、憋著,想哭卻哭不出。
江勇帶著我們這幫女人跟出租車司機談價錢。他湊到拉下的車窗前,駝著腰,小眼睛往上翻呀翻的,指著我們的地址費盡吃奶的力氣往外蹦著不成句的法語,那個看起來有五、六十歲的司機,打著領帶,穿著西裝,相當職業,看看我們,看看我們的行李,指指計價器,指指行李,很快地說了好幾句,大概是說用他這樣的大出租車要到我們住的地方大概要六十歐,再加上行李費,至少要七十歐。我們一夥人很快地互相看了看,馬上一起回嘴跟他說太貴了云云,橄欖還聰明地說七十可以接受,但他得幫我們往樓上搬行李,司機愕然地著實看了橄欖幾秒鐘,乾脆把大手從車窗往外一揮,扭了頭,懶得跟我們費口舌。
然後很快,一群巴黎的年輕男女,像是度假回來的大學生,興高采烈拉著行李出了站,直接就奔這輛出租車而來,司機不由分說幫他們打開後備箱裝好行李,大家各就各位坐好,沒用幾分鐘,車就從我們眼前一陣風樣地就開走了。
不消多時,眼見著其他的大小出租也一輛輛的有了臨時主人,紛紛上工去了,我們的意識才突然給敲醒了——這是大城市巴黎,這是火車站,沒有人求你搭車,也沒有人幹不顧顏面討價還價的事情,更不可能找到什麼廉價勞力!
我們只好等下一輛來了再去談,但能容納我們的大出租畢竟不多,好容易看到又駛過來一輛,江勇立即奔上前,一腳踩在了地上的一處髒水窪也渾然不覺。我突然自尊地看看有沒有人注意到,就好像自己的老公在公共場合出了醜一樣覺得尷尬沒面子——好在江勇永遠也不可能會成為我的老公,因為至少他還要考慮他的妻兒是否會同意。
2、
公寓是子秋和橄欖先遣巴黎的時候定下的,月租兩千,位於非富即貴的十七區,當她們兩個口若懸河地向我們匯報房子如何安全有品位的時候,我們其餘三人才同時意識到遣將的失策——兩千歐啊!這兩個平素就不太省油的女人一定是被巴黎的洋風吹昏了頭!
「五人一攤每人也就四百歐——即使像大學城內我和果子原來住過的那種小鴿子籠,到了巴黎,也要漲到每人四百歐呢!」橄欖總是振振有詞。
「本就人生地不熟,再住得水深火熱,會失去意志力的;而且,沒有壓力哪來動力!」子秋也很有道理。
其實,不消她們多說,推開公寓的法式大門,我們自己先就順服了:
大而闊的餐廳有高高的頂和枝形吊燈,淡黃色的小花壁紙,大張圖案繁複的深色地毯,全木質傢俱,各色銀質紅銅及水晶餐具酒具套套別緻;由餐廳的法式門進入酒會Salon,同樣的頂、地和壁,有老式古典彎腳沙發,有水晶的吊燈,通天的整排書架擺滿了硬殼的法文藏書,舊白色的對開小窗配黑鐵的把手,窗沿有剝落的漆片,那是年久的味道,窗外,新嫩的樹葉婆娑有姿……
三間臥房,都配簡單的古式傢俱,白色的蕾絲窗紗,漂亮壁紙和木頭地板,延伸出窗外的小陽台是為鮮花備下的,突然想到從公雞狼家買來的坐櫃,心便突突跳得有些痛,唉,小鎮的生活就這樣成為過去了……
「江勇同志睡單間,曉青和子秋睡兩張單床的臥室——沒意見吧?那麼,果子,咱倆睡那個大床的臥室,別告訴我你有意見啊?」橄欖挑一隻眼睛笑著看我道。
我當然有意見,誰不想睡單床啊,可她辟里啪啦就這麼分了房,我也不好反對什麼,只埋怨道:
「哎,你們各位,咱們都折騰一天了,午飯也沒吃,你們都不餓呀?」我肚子早就撐不住了。
大家紛紛解囊,七湊八拼,倒也葷的素的擺滿了廚房的檯子。灶旺爐熱了,香氣出來了,盤盞也叮噹響起來了。最善廚的曉青主櫥,大家進進出出地說笑著,胃口的慾望按捺不住,恨不能馬上跳出來,大口吞下滾燙的湯飯。
吃飯前大家好像還束縛著身心,像是在別家暫住,陌生得很,不知道放鬆,而一頓熱騰騰的晚飯後,整個空氣都熱活起來,吃飽了,鬆散得沒有力氣,都懶在椅子上。
「哎呀,住在這麼奢侈的地方,好像根本不用考慮明天,不考慮生計和奔波,是吧?」曉青說。
「沒有戰爭和死亡,也。」子秋又合拍地添了一句。
悄悄地,我擰開了桌上的一架老式收音機,法語歌曲的悠悠調子便旋了出來,音量調到若有若無,只做我們閒聊的背景色。
大家的聲音有些戲劇感覺,迴盪在房間裡,清清楚楚。
「不要做詩了,親愛的們,咱們還是要考慮麵包到哪裡找——我想明天就去買幾份報紙,看看有沒有什麼招聘廣告。」橄欖步入正題。
「估計都要法語過關,即使做waiter(服務生)。」
「到網上看看,按說巴黎機會應該會比較多。」
「可是我們對這裡根本都不熟悉,只是在出租車開過來的時候看到街角有個地鐵站。」
大家七嘴八舌。
「所以呀,一切都要從零開始,困難肯定有的了,但是,想想看,也夠刺激的!」又是橄欖的聲音。
「不過,這刺激懸不拉嚓地——唉,你們都還有多少錢?我可是不多了。啥都沒干尼,一個月的房租先出去了,還有水電費,如果一個月內工作沒著落,我呀,下個月就沒錢交房租嘍。」曉青說。
其實,我們都知道曉青的老爸是個不大不小的實權官,她不會沒錢花的;我要被逼急了,也會問傑瑞討要的。但我們都知道,那都只是萬不得已時候的最後方案了。
「會有辦法的,會有辦法的,只要咱們大家齊心協力,有了信息或頭緒不要自己單干,資源共享最重要。」說到錢,大家都比較鄭重。
「對!」大家一致贊同。
「哪怕是餐館打工都行,現在是要賺到錢。」
「那倒還不至於吧?畢竟我們也是法國私立高等商學院的畢業生——不,是碩士畢業生,去端盤子?刷盤子?」
「多了去了,我聽得這樣的故事多了,只怕這樣的工作你還找不上呢。很多餐館不接受沒有身份的人。」
「是啊,不過我聽說好像中餐館可以。」
「我知道,十三區是華人聚居的區,中國城在那裡,我們不妨去看看。」
……
人多主意多,人多也膽壯,大家好一陣討論,猜著、想著、盼望著、彷徨著未知的明天。
一家人的生活也從此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