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學期快要結束,實習將要開始的那個月裡,忙碌讓人腳下生了風,讓口裡生了瘡,讓失眠變成連續性,一著急便壞了脾氣,暴露了本性。
方給系主任送禮被正好在窗外經過的柳的男朋友看到,然後在柳的傳播下,方在課上課下的活動一度為眾人猜度不已,有人說她是為拿好成績,可她成績似乎沒見得好,有人說她是為將來找實習工作能留下——聽說學校裡每年有機會留下——可她的法語說得也真是……,所以可能性實在小;也有人比較損,說她壓根兒沒什麼目的,就因為在國內政府機關裡做事,給當官兒的送禮送習慣了,不送就難受,而且她好像給所有考試課的老師都「賄賂」過。這樣一來,和方一個學習小組那個安靜至極成績最好的女生肖突然發現自己對方最好幫助最大,卻一點兒好處沒撈得,為啥要做這毫無意義的聖人?反正到最後幾天大家「樹倒醐猻散」,要各奔東西了,於是,她她悄悄地透露其實方上課多數聽不懂老師講課,方的參考書裡甚至還有《英語實用口語》,方的考試成績也糟透了,幾乎都是D,據說要補考了,而且估計是咱班上唯一需要補考的人吧;臨了還加一句——真給中國學生丟臉。這話她只告訴了一個人,但不肖半天,全校加起來還湊不滿一飯桌的所有中國學生就全知道了。
在什麼山上唱什麼歌,留學在外拼的是成績,不比誰有錢。當然有錢的人還真有錢,這最後浮出水面的人是君。儘管我和橄欖還有子秋已經感覺到了她的富有,但沒想到到她能夠在巴黎的拉德方斯新區購置了別墅,這也是她忍不住告訴了一個她認為可以信得過的人,但這個信得過的又有自己更信得過的人,於是,大家在驚歎之餘更是猜測萬分,如果把不同人從她那裡聽到的支言和片語拼起來的話,我們得出驚駭的結論,她八成是幫他在某省任要職的爸爸洗黑錢!這已經讓我們顧不上嫉妒和批判了,我們再見她的時候大有特務就暗藏就在群眾中間的感覺,多少起了避嫌以擺脫日後干係的心思。
但比了君,更避之不及的卻是蒲,她貪小便宜的本事讓人猝不及防。比如,我們那個小城的公交車票只可以在兩個小時內無限次使用,只要把票伸到一個打時間的小裝置下,就記錄下了每次的乘坐時間,這是公交公司為自覺的乘客提供的優惠,中國學生常愛打擦邊球,上午用過一次,下午再用一次,才似乎對得起這個票錢,畢竟我們是「窮留學生」嘛!但蒲的票卻張張時間略時間,她得意地介紹經驗說每次上車,目光要坦然自信,法國的司機都傻,根本不看,而且小tip(提醒)是要備著張新的,萬一給逮,就說拿錯了舊票,然後打新票,千萬別臨時買,要貴兩毛錢呢,歐元的兩毛呀,人民幣多少錢!她還喜歡跟其他同學一起去購物,一路說說笑笑,總喜歡誇人,也總在結帳的時候少個一塊兩塊的,別人就幫她墊了,她就更加嘴甜,對方覺得不過是小錢而且吃了誇心裡高興就不跟她計較;後來大家聊起來才發現她「積少成多」的幾乎從每人那裡都「揩過油」——氣憤得好笑!
這個蒲其實生得很是靈秀耐看,我們班上有一個矮胖的男生很願意和她說笑,她也常在上課時候挨他坐,原因是他總在下午的時候把自己的零食從包裡掏出來吃,她就開玩笑似地要分些給她吃;一次兩次算了,總這樣,男生覺得不夠吃,又不好意思不分她,所以後來吃東西的時候先看看蒲在不在,躲了她吃,否則寧可先餓著。
要說這些還都算是人民內部矛盾,最多是家醜不外揚就完了;可,大家努力為大中華民族在異鄉國土上扮演的勤奮文明的美好形象卻最終沒能逃過一劫。
學期末的一天,我和子秋照例地到學校最大的階梯電腦房去寫實習報告,沒進門在窗外就已經看到人滿為患了,因為各級各班學生都要為準備考試或寫論文而進行小組討論,需要有足夠大的空間和電腦。子秋眼尖一下看到君和我們班那個被我嘲笑穿了他老婆絲襪的男生旁邊尚有兩個空位,忙悄悄叫了他們兩人的名字奔過去坐下。
我們笑嘻嘻招呼他們,卻發現氣氛不對。絲襪把手裡的一沓文件材料翻得急又響,君目無表情的看著電腦,點著鼠標。我和子秋討個沒趣,就各自開始忙了。
突然聽見絲襪重重地說:「齷齪!」
「你說誰?」君口氣急促。
「說的就是你!這些材料多數都是我搜集整理的。」絲襪蔑視地說,又甩甩手裡的材料。
「我們是一個小組,資源共享。」君也振振有詞。
「共享?哼!說得好聽,那把你的個人論文的材料也給我享享!這是用在我個人論文裡的,」說時,絲襪把手中的材料在空中晃了晃,看上去很多,有手寫也有打印的,「你憑什麼用在你的論文裡!我警告你,你要刪掉全部使用我這些材料的部分,否則……」
「怎麼樣?」沒等絲襪把警告說出來,君一聲女高音就把它截斷了。
已經有前後的同學朝這邊看了。
「我還就用了,我也偏不刪,你能怎麼樣吧。哼哼。」君冷笑了兩聲,這和君平時的溫軟和氣完全判若兩人。
我和子秋默契得交換了眼色,都覺得應該「勸架」。
恰在那時,突然「啪」的一聲,我心裡暗叫「不好」,再看君臉上已經留下了絲襪的手掌印!這記巴掌可不輕快。幾乎電腦合堂裡所有的人都在朝我們看。君哪裡受過這種侮辱!她手捂著臉,面部難看得扭曲,像哭了一樣,但轉而眼睛裡冒著怒火,揮手也要反擊,嘴裡叫著:
「你打我?混——」,「蛋」沒出口,手卻一把被絲襪在空中扳住,「誰是混蛋?」絲襪換了不雅的腔調接著用英語對眾人說:「她和我們的一個老師有關係,進了酒店。我都看……」
眾人驚訝,嘩然。
我忙過去拽住他的胳膊。子秋也說:「別說了!」但我們的行動都被另一個厲聲疾步朝我們走來的人蓋住了——此人我們只在開學的時候聽他講過話或者說訓過話——是我們的學生督察。我們猜他一定是在我們進來之後進來,本是準備轉轉看看的,卻就真的碰正了這樁「緊急任務」——正好拿下!事情就是這麼寸!
他們兩個拉聾著腦袋被督察帶走了,留下一屋的人紛紛議論著,有的人時不時還朝我們這邊看看,有的地方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但考試當頭,不消多時,大家的精力就又被正經事兒牽了回去。我和子秋彷彿剛剛看了立體電影,一切都不過發生在眼前寸許的地方,所以還驚魂未定。
當時合堂裡還有另外兩個同班的女同學看見我和子秋,好像見了親人一樣,丟下座位上的書本等東西不管,疾步向我們悄悄地聚攏了來,一邊還聳肩撇嘴;她們埋怨君和絲襪個不停,我和子秋也跟著唏噓感慨,我們正義地嫌他們素質差丟了中國人的臉,我們又無不為他們當眾出了醜而心頭發熱,至少我終於解了仇——活該,誰讓她背後說我為去美國攀了個老頭子。我們和那兩個女生平日裡最多點個頭招呼一下,而那天,四個女人說的話比這一年加起來說的話還要多。
剛要靜下來,傑瑞的電話又來了。
「一定要去巴黎嗎?跟你講啊,不會容易的。」字字清楚,落在空空的背景中,我都可以想像晚上十點傑瑞在辦公室裡的樣子,曠然安靜,一定也,verysexy!
我不作聲,我想用沉默讓他感覺到我的堅決。
「我現在工作這樣辛苦,真的需要你,」他歎口氣,倦倦地說,「——真的很想你。」
我的心頓時像給掏空了一樣,輕軟得沒有力氣。
「給我兩個月好嗎?傑瑞,哎,開心點兒,兩個月後我一定回去陪你。」情急之中,找出這樣的說詞。
輪到他沒有聲音,他一定執拗不過我,我太瞭解他對我的縱容。
「讓我看看,今天是——四月二號,好險吶,如果你是昨天跟我這樣說,我就一定上你當了。六月二號,我到浦東機場去接你,如果接不到,我就等,一直等,等到天慌地餓。」
「哈哈——是天荒地老,哈哈,你是不是餓了」,說著,心下突然覺得有些愧對傑瑞,便又說,「吃點東西再睡,否則胃會不好。」
「果子,你,你真的愛我嗎?」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悲,還是因為夜太靜了?
這樣婆媽,倒不像他;我只習慣那個西裝筆挺的他,不扎領帶,敞領口那粒紐扣,粗線條的紳士;至於他在新西蘭蹦極,在英格蘭圍獵,駕飛機一個人從美國穿越墨西哥等的種種,都是我不可望也不可及的;我常想,我是愛他的人還是愛他的優越感,或者說由他的美國身份帶來的神秘感,那麼,他到底還有多少面我沒有看到呢?
2、
全部的課程就在最後一次長達七小時的個案分析後自然地結束了。同學們激動又盲目地在教學樓的三個樓層上下中間走來奔去著。
我看著他們忙也很想忙,但我真的不知道該做什麼,我就背著我的雙肩包趴在欄杆的拐角處啃指甲——我現在可以隨便什麼時候啃指甲都沒人管我,老外都這麼幹,就連我們的稅務老師,一個四十多歲紅鼻子老頭,都會在你提問題的時候啃著指甲盯著你看。
突然橄欖從我身旁飛過,順手抓了我一把問:
「傻站著幹嘛?」
我落寞地聳聳肩。知道她要去找系主任幫她妹妹寫邀請信,我聽她在電話裡對著妹妹不止一次地描繪歐洲的城市及對巴黎的嚮往。
其他人呢?都圍在桌邊給系主任寫留言,有法語、英語、印度語、德語、中文等,我也去寫罷——是寫在一張很大的有圖案的折頁的留言薄上,我用中文寫,又用英文解釋,其實我一點都不想寫什麼,我不覺得這大半年來的屈指可數的幾次接觸,能讓我對這個留著十個紅指甲的、來自納粹德國的精明油滑的系主任產生什麼感情,我想很多人同我的感受一樣,但我們都很虛偽地寫了點什麼。然後是湊在一起拍照,不是為了記住其他人,是為了表明自己和另外那些白色、黑色、黃色的人在一起讀過書,照片後來很快從網上傳了過來,模糊又難看,便沒有了保存的胃口。
讀書聽課的句號就是這樣匆匆劃完了,當然這不是戴方帽子拍照的最後畢業,因為還有實習——一種學校用來偷懶延長學制時間,而學生可以用來找工作出路的好方法。
除了蘭驕傲又落寞地收拾了行裝到那個距學校兩小時火車車程的意大利製衣公司去實習外,其他有在學校做「侯鳥」巴望著成為第二個蘭的;有經人介紹到歐洲其他國家比如德國或瑞典去試試運氣的;還有讀完書就把學校和法國罵個不停的毅然回國找單位的;最倒霉的是補考的,方肯定榜上有名;還有君和絲襪,經過了那次「摑掌醜聞「以後,必須重新找機會進行論文答辯……子秋、橄欖和我是北上巴黎的鐵桿兒。我們心裡有著不言而喻的本能而又自然的想法,那就是至少要在巴黎住一段時間才算對得起來趟法國;況且,世事難料,我們都是喜歡憧憬和幻想的女孩子。
3、
離開這個小城的那天早上有霧,本是應該暖得穩定的四月天卻有些濕冷,多得數不清的包和裹把我們的人都顯得瘦弱了許多,Joy不知從哪裡借來了輛八成舊的吉普車送我們,Aya也沉默地跟著。
子秋已經到了,衝我們招手,然後三人一起買了高紙杯的熱咖啡喝著取暖,彼此只知道笑,沒有多少話,但內心都是興奮躊躇著,有對未知的新奇和惶惶,也有對即將離開的留戀,等來了另外兩個也要去巴黎試運氣的同學江勇和曉青後,我們五人開始上車並傳遞行李。
整個火車都很空,我們連人帶行李佔了兩個小包廂,女生們前後左右的察看清點,胖胖的江勇偷著喝了好幾口橄欖的咖啡後,舒服地躺了下來,連打幾個哈欠說起得太早到巴黎還有四個小時好睡。
Aya還幫我們拍照留念,說會去巴黎看我們云云,結果天色陰沉,照出的東西都是青灰色,每個人的笑都很古怪,露出的白牙看上去甚至帶著凶相。
橄欖和Joy唏噓到火車要開動,看來,要捨棄一段用她本人的話是「小玩鬧」的感情也不是那麼容易的。而這之後他們竟然再也沒見過面。
即將要去的巴黎,向我們敞開的生活,新卻並不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