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如果用公元來計年的話,那應該是1275年左右的時候。容飛雪生活在吐魯番以西四十公里左右的地方,那個地方現在是著名的高昌遺址。
但在飛雪生存的年代,誰也不曾預料到以後會成為歷史的遺跡。人們只是日復一日地生活著,每日裡也同樣是柴米油鹽,喜怒哀樂。不遠的地方是天山的南麓,和廣袤無垠的沙海。這是絲綢之路的要道,東來西往的客人們皆會在此處停下腳步,整理行裝。
不要把這些人當成沒見過市面的邊錘小鎮上的居民,事實上,他們見過的稀奇古怪的東西比許多大城市中的人們要多得多。因此地是東方與西方貿易的交叉口,珍貴的商品皆由此處販賣於遙遠的人口眾多的城市中。
容飛雪是她的漢人名字,當然她同樣有個回鶻族的名字,叫巴哈爾金格古絲麗。這名字用漢字寫出來就顯得太長了,如果是用回鶻語讀出來,卻是十分美麗的,含義同漢人名字一樣:飄飛之雪。
在公元1275年的時候,飛雪剛滿十六週歲,相貌與大多數回鶻女子顯得不太相同。她長著漆黑的眼睛,漆黑的頭髮,皮膚不算白,也不算黑,在風沙的西域,算是很細膩了。這些相貌特點大概是源於漢人的母親。
父親一共娶了四個妻子,她的母親是第三房。她是一個漢商之女,在經過高昌之時,父親死於疾病。她舉目無親地滯留在高昌,遇到了飛雪的父親。能夠成為高昌國主的妻子,對於她來說,應該是意想不到的殊榮。
她在街頭賣身葬父時,城主的車騎自她身邊經過。他看見全身素服的女子,一下子被她那漢女獨特的纖弱之美所吸引。飛雪的母親自此後一步登天,可惜的是,她似乎注定福薄,飛雪七歲的時候,她便因病過世了。
飛雪永遠記得那個艱難的冬日,似乎她生命中重要的情節都是在冬日裡發生的。
母親死後,她第一次孤身跑出城外,向著那座紅色的山上跑去。
她記得父親總是告誡她的話,在高昌的城外,有著最靠近魔界的地方。雖然如此,她卻仍然固執地向著那座炎熱的山奔去,帶著一絲自我放逐般的決絕。
府裡很忙碌,籌備著三夫人的喪事,沒有人注意到逃走的小姐。她自己亦不知道為什麼要離家出走,或者只是因為固執地相信,自此以後,再也無人真誠地對待自己吧!
雖然是飛雪的季節,那紅色的山上仍然比其他的地方要炎熱很多。雪花一落在山石上便融化了,如同是山石的淚水。
飛雪手足並用,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向山上爬去。她只是一個七歲的女孩,平日嬌生慣養,連路都不經常走,何況是爬這陡峭的山壁。
爬了沒多久,她便連著滾落了幾次,手足都跌傷了。
她心裡更加悲傷,一個人坐在流淚的山石上哭泣。漫天的大雪似乎都落在她小小的肩膀上,整個天地間除了她外,便再也沒有任何活物。
然而,就在此時,一隻小小的白色蝴蝶從天而降。
那蝴蝶通體潔白,夾雜在雪花之中,讓人以為那只是一片奇異的大朵雪片。它落在飛雪的腳旁,用力撲扇著自己的翅膀,似乎想要飛起來,但努力了數次,它都無法振翅而起。
它伏在地上,翅膀一張一翕,如同垂死的人正在用力地喘息。
飛雪好奇地抬起頭,她用衣袖抹了抹眼淚。蝴蝶雖然細小,她卻奇異地看見蝴蝶一雙黑色的眼睛正在悲哀地看著她。
她從來不知道蝴蝶原來是有眼睛的,她也不是不曾見過蝴蝶,那些昆蟲在夏季的時候與蜜蜂飛舞在花叢中,就算是沒有眼睛,也可以輕易地知道自己的方向。
但此時,她卻清晰地看見了蝴蝶的眼睛,而且那雙眼睛裡分明有人類般的神色。
她輕輕拈起蝴蝶,將蝴蝶放在手心之中。
蝴蝶的一隻翅膀破碎了,缺了一角,或者這就是為何蝴蝶無法再次飛起的原因。
她小心地撫弄著蝴蝶,不知蝴蝶是否會痛得流淚。從蝴蝶斷翅的地方,流出幾滴鮮血。飛雪抹乾那些血跡,但更多的血仍然不停地湧出來。
飛雪從來沒有認真地考慮過蝴蝶是否應該流血,她知道小羊小兔子小雞小狗都是會流血的,因而蝴蝶流血似乎也便沒有什麼稀奇了。
血流得越多,蝴蝶便越委頓,似乎正在一步步逼近死地。
飛雪便焦急起來,若是再這樣流血,蝴蝶一定會死去。
可是蝴蝶太小了,她連為它包紮傷口都辦不到。
該怎樣為蝴蝶止住流血呢?她冥思苦想,想不出個好辦法,忽然一眼瞥見自己撒裂的裙角。衣服裂開了,母親都是用針線把它們縫合的。
她立刻捧著蝴蝶飛奔,她小小的腦子裡既不曾想過冬天裡為何會出現奇怪的蝴蝶,也沒考慮蝴蝶流血不止的原因,她只是異想天開的認為,裂開的東西用針線便可以重新縫合。
她捧著蝴蝶以最快的速度飛奔回到城主府,衝進母親的房間,找出母親慣常用的針線盒。
拿著針線的時候,她又想到了逝去的母親,便不由落淚。她學著母親的樣子將線穿入針孔,然後再用針將蝴蝶的傷口縫起來。這樣做的時候,女孩的淚水一直不停地落下,落在蝴蝶的傷口上。
傷口被縫得亂七八糟,她只是一個從來不曾動過針線的七歲女孩,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源於對母親的思念。
雖然如此,蝴蝶卻慢慢地恢復了生機。他一直睜著一雙黑色的眼睛注視著眼前的小女孩,注視著小女孩的眼淚。連蝴蝶自己都不知道,是小女孩笨拙的針黹救了它,還是女孩的淚水救了它。
但無論是什麼原因都好,這個女孩在飄雪的日子裡,救了一隻會流血的蝴蝶。
蝴蝶在女孩的房間裡停留了兩日,當有其他的人進入飛雪的房間時,它便會神秘地消失。而只剩下飛雪一人時,又會神秘地出現。它慢慢可以展動翅膀,剛開始時,只是扇著翅膀在桌上爬行,後來便終於飛了起來。
兩日之後,女孩打開房門時,蝴蝶飛入了漫天的大雪之中,自此消失不見。這令女孩傷感了很久,如同失去生命中唯一的好友。後來她曾提起大雪中的那只蝴蝶,每個大人都含笑聽著,然後告訴她,在下雪的季節是不會有蝶出現的。
時日漸久,飛雪漸漸長大,雪中的蝴蝶漸成為前世的記憶。
父親待她很好,每當他注視著她時,眼中總是有真切的悲哀。飛雪相信,他必然是從她的身上看到了母親的影子。
父親是溫和的人,對於一切都不是那麼介意。人們時而叫父親國王,時而叫他城主,無論叫他什麼,他都統治著這個城市。
他相信許多宗教,如同景教、摩尼教和佛教。對於他來說,什麼宗教無關緊要,只要能夠保佑他的城池平安無虞,他都可以信奉。
或者由于飛雪的母親早逝的原因,她並沒有受太多漢人文化的教養。父親請了一位來自漢地的鴻儒教她四書五經,她覺得枯燥乏味,每一讀書便昏昏欲睡。
到了十六歲時,還不曾真的讀了什麼書,不過是略識得幾個字罷了。但對於一個養在深閨的女孩子來說,也算是博學多知了。
飛雪生命中真正曲折離奇的部分大概是從那一年的上元節開始。那是漢人的節日,但在高昌也同樣十分盛行。他們在街上掛了許多花燈,聽說即便是最重視禮教的漢人,到了這一天晚上,婦女也被允許出門,自由地在街上遊覽,因而才會平填了許多才子佳人偶然相逢的故事。
飛雪身邊的侍女皆是漢人女子,她們多情多愁的腦子裡裝滿了類似的故事,一有閒暇便會講給她聽。聽得多了,她便也開始憧憬街上的偶遇,一見鍾情,這種只有小說中才有的情節。
那一天夜色來臨之後,飛雪便依著故事上所說,打扮成普通人家的女子,帶著兩名侍女離開了城主府。
街上是燈火的海洋,那些來自西方金髮碧眼的人們同樣被節日的氣氛感染著,歡聲笑語無處不在。
天空卻很陰沉,這樣的天氣已經持續了好幾天了。大家都說要下雪了,可是雪卻遲遲不願降下。
也有許多人戴著稀奇古怪的面具,據說這種風俗傳自唐代。
飛雪與侍女自人群中穿行著,時而停下來猜上一兩個燈謎。但那些漢人的花花腸子誰又能猜得透,她絕不是箇中高手,猜來猜去,一個也不曾猜出來。
如同這個:獨立日留影。
侍女小聲說:「小姐,這個很好猜的。」
她凝視苦思,「獨立日留影」,猜一個字。搜盡枯腸,也不曾想出是個什麼字。兩個侍女都露出了無可救藥的神情,難道連她們兩人都猜出來了?說什麼她也是自小受漢人鴻儒教育長大,怎可及不上兩個小侍女?
她抓耳撓腮,冥思苦想,為何就是想不出來。
忽聽一個人低聲指點,「不要被謎面所惑,所謂之「影」,是與原物相同的。「日」字旁邊又有一個日字,再加上「立」字,是什麼?」
飛雪在手掌上寫出這個字,喜極,「是個「暗」字。」
兩名侍女一起鬆了口氣,愚不可及的小姐總算猜出一個燈謎了。
她興高采烈地領取燈謎的獎品,雖然不過是一盞小小的紙燈,無足掛齒,卻是她一生中第一次憑自己的能力得到的東西。
她想起剛才的那個聲音。聲音很清朗,是個年青男人的聲音,落入耳朵中,很是受用。
她回頭張望,身後來來往往的人群不過是浮生中的掠影。一個青衣人回頭看了她一眼,他臉上戴著惡鬼的面具,齜牙裂嘴,讓人暗暗吃驚。
從面具上露出的一雙眼睛,卻漆黑明亮如同一對辰星,能夠照亮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她微微有些錯愕,雖然無法看清他的臉,卻感覺到他似是對著她笑了笑。她便也不由自主地一笑,莫名其妙地感覺到喜悅。
忽然也想要戴上面具,因無人能猜知面具後會是一張怎樣的臉。
侍女拉著她自人群中擠過,她一個攤子一個攤子的挑撿,無非是想找到與那個青衣人相同的面具。
找了半條街市,看了無數的面具,卻不曾找到相同的。不免有些氣餒,忽然想起,這世上的人,也不曾真正有完全相同的臉,連雙生的兄弟姐妹都是有區別的。
她走得累了,在賣湯圓的攤子上坐下來,忽見前面青衣人的背影。他亦是坐著吃湯圓,桌子上放著那個面具。
她怔怔地看著那面具,無法壓制心底的渴望。其實她並非是想要找到一個完全相同的面具,她不過是想看一看那面具下面的臉。
十六歲的時候,飛雪還不曾顧慮到許多,想要做什麼,便用心用力去做,從來不曾考慮到後果。何況她只有一半是漢人血統,還有一半是回鶻人的血統。回鶻人可沒有漢人那般多的規矩,什麼女子要三從四德,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那樣的生活,還不如立刻便死了算了。
她主意一定,便起身走過去,在青衣人的對面坐了下來。
兩個侍女面面相覷,不明所以地跟在她身後。
青衣人抬起頭,於是她便看見了他的臉。
公元1275年,到現在的公元1925年,已經有650年。如果說記憶延續了650年,那麼在記憶之中,最深刻的一幕或者便是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
他抬頭看著飛雪,那是一張對於男人來說過於秀美的臉。他的美麗或者便是來源於他略顯邪惡的眼神,當他未摘下面具之時,她只感覺到那是一對明亮的眼睛。但此時,當這種眼睛配上秀氣纖長的雙眉,紅潤溫柔的嘴唇,便只能用勾魂奪魄來形容。
她張口結舌地看著他,天空正悄然飄下雪花。
周圍的人們歡呼了起來,「下雪了!下雪了!」
他亦抬頭看了看天空,臉上露出一抹喜色,「下雪了,今年一定是個好年景。」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用的是漢語。其實在見到他的第一面時,她便預測他會是一個漢人。根據那些無比大漢族主義的侍女們的描述,只有在漢地才會出產這種翩翩濁世之佳公子。而粗野的蒙古人,唯利是圖的波斯人,根本沒什麼文化的回鶻人皆是不堪一提的。
她怔怔地看著他,只覺得在漫天飛雪中,他便如同仙人般的如夢如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