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流華記 第25章 西域飛雪篇·千年蝠妖 (2)
    槍聲漸稀,子彈打完的衛兵張口結舌地看著他,忘記了裝新的子彈。這哪裡還是血肉之軀?衛兵們的臉上開始現出恐懼之色,終於有人發出一聲叫喊,轉身向著來路逃去。

    一有了第一個逃跑的人,立刻便有第二個、第三個……所有的衛兵以比來時要快好幾倍的速度轉身而逃。

    父親大喝,「不許跑,誰也不許跑。」不過他一向不是那種特別有官威的官員,在生死關頭,根本無人理睬他。

    翼不飛冷笑道:「既然來了,就別走了。」

    他忽然飛了起來,向著跑得最近的兩名衛兵撲去。當他飛起的瞬間,我分明看見,在他的肋下長出了一對灰色的翅膀,如同一隻巨大的蝙蝠。

    「蝠妖!是蝠妖!」藏身在人群之中的老文書發出驚恐的尖叫聲。

    他這聲一喊出來,沒命逃竄著的衛兵們更將吃奶的力氣都使了出來。什麼是蝠妖?我很想問,不過在這種混亂的情況下,就算我問了也不會有人回答。

    翼不飛抓住跑在最前面的一名衛兵,張開嘴,嘴裡伸出兩對尖長的牙齒,他一口咬在那名衛兵的脖子上,那名衛兵立刻手足抽搐,雙眼翻白,不過是瞬間,便被他咬光了身上的鮮血。

    他殺了一個人,又順手抓住另一名衛兵,依法炮製。片刻工夫,便有幾名衛兵死在他的手中。

    他仰天長笑,「想跑嗎?一個也跑不掉。」

    我心亂如麻,他想殺光這裡所有的人嗎?

    爹爹向我奔過來,「女兒,你快上馬,趕快離開這裡,不要回頭,千萬不要回頭。」

    他手中牽著那匹他認為可以救命的馬,我怔怔地看著他,他已經老了,多年的宦旅生活催白了他的頭髮。他是我在這個世間最親的人,生死關頭,他只記掛著我的安危。

    我苦笑著搖頭道:「爹爹,你以為上了馬就可以逃走嗎?」

    他卻固執地堅持說,「女兒,至少會多一分機會。」

    一片雪花從天而降,下雪了。我抬頭看看天色,不知是否到了正午。我咬牙,抓住父親手中的槍,一把推開他。我用槍抵著自己的額頭,「翼不飛,你再不住手,我就開槍了。」

    翼不飛停了下來,他回頭望向我,「你現在還不能死,午時未到。」

    我笑,雖然我不知道我何時死對於他到底有什麼重要的意義,但至少他怕我死在午時以前。「若你不想讓我死,就不要再傷人,放他們走。」

    他雖然滿口鮮血,卻仍然灑脫地一笑,「我本來就不想殺他們,是他們自找的。」

    我轉頭望向父親,「爹爹,你快走吧!不要再做這個撈什子的官了,回杭州去吧!」

    其實我真的很懷念杭州,懷念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懷念郡亭枕上看潮頭。如果我們不曾做官,不曾離開杭州,也許我會嫁給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做一個平凡的婦人,安然地度過這一生。

    只是,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父親死死地拉住我的手說:「女兒,爹爹不會丟下你不管的。」

    我搖頭,「爹爹,你還不明白嗎?就算你們都死了,我一樣會死,但如果我死,你們卻不必死。」

    其實我絕沒有偉大到為別人而犧牲自己的地步,但如果犧牲了別人,對我自己全無用處,我也不至於卑鄙到要這麼多人陪著死。

    老文書死死地拉著父親說:「大人,快走吧!他是吸血蝠妖。蝠妖到的地方,只要是有鮮血的生靈都會死,他願意放過我們,是小姐的功德。快走吧!大人,沒有人能擊敗他,他是西域最可怕的妖魔。」

    父親被老文書和幾名衛兵拖著離開了高昌遺址,所有的人又騎上了馬,落荒而逃,他們來得快,去得更快,地上只留下幾具失血浮腫的屍體。

    翼不飛忽然幽幽地歎了口長氣道:「你和以前一樣,為了別人願意犧牲自己。」

    我笑,用力嚥下眼睛裡的淚花,我有那麼高尚嗎?我這是沒有辦法。若是死那麼多人可以救我的性命,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讓他們去死。

    但可惜的是,死再多的人,也救不了我。

    我仍然端著手裡的槍,「午時要到了嗎?你想怎麼殺死我?」

    他笑笑,「你放心,我不會吸光你的血。我會讓你死得很美麗,美如仙子。」

    我眨眨眼睛,放下槍,我可不想在頭上開一個大洞,那種死法雖然沒什麼痛苦,可絕不是好的選擇。

    「那你想讓我怎麼死?」我問這種話的時候,就像是在問今天吃什麼飯。

    說起來,我還真不知道我是這麼有勇氣的人,居然可以如此輕描淡寫地面對死亡。

    他抬頭看了看沒有日頭的天色,微微一笑,「你馬上就知道了。」

    說起來,他還真是一個英俊的男人,當他如此溫柔地笑著時,你會以為,他在這個世間唯一在乎的人便是你。

    只不過他如此溫柔地說出來的話,卻是如何置我於死地。

    「把這件衣服換上。」翼不飛小心地拿出一件白色的絲衣,真不知他是把這件絲衣藏在什麼地方,想必他每天都等著置我於死地,因而隨身還帶著這種變態的東西。

    我接過衣服,輕輕一抖。衣服極輕極薄,式樣也頗為古怪,我的腦子裡立刻產生了不好的聯想,這樣的衣服通常是給那些被當成活人陪葬的祭品穿的。

    我瞪了他一眼,「轉過身去。」

    他笑笑說:「反正你都要死了,還怕什麼?」雖然如此說,他卻仍然依言轉過身。

    我換上那件輕衣,寒風吹過,全身都凍得瑟瑟發抖。不過他說得不錯,我都要死了,還怕冷嗎?

    雪越下越大,為什麼要選這樣一個日子死呢?

    他抬頭看了看日色,舉起雙手。我再次看見他肋下的雙翅,此時離得近了,我可以看清那雙灰濛濛的翅膀。說起來這雙翅膀上並不曾長著羽毛,卻長滿了細小的絨毛,和蝙蝠的肉翅極其相似。

    我忍不住問他,「你真是蝠妖嗎?」

    他雙手的動作微微頓了一下,「我是什麼無關緊要,總有一天,你會想起過往的一切。」

    他的口中唸唸有詞,滿天雪飄之中,不知從何處,現出許許多多五顏六色的蝴蝶。

    蝴蝶與雪花交錯飛舞,我不由地張大了嘴巴,這些蝴蝶是致命的嗎?難道他想用這些蝴蝶殺死我?

    蝴蝶在空中交織成一個五彩的網,那網將我團團地包圍起來,越收越緊。我只覺我如同一個正在孵化著的蟲卵,而那些彩蝶便織成了一個繭。但彩蝶在離我足夠近的地方,卻忽然凝住不動。他口中念誦的聲音也離我越來越近,聲波如同一道道蠶絲,正透過蝴蝶的網將我纏繞起來。

    他所念誦的是古怪的語言,也不知來自哪國,總之我聽不懂。也許,這並不是人類的語言,而是來自魔界。

    我的腦海中一產生這種想法,便忍不住打了個冷戰。那些凝住不動的彩蝶忽然一起化成了千百道五顏六色的光線,而我全身便被這光線籠罩著。那光線似是有形的,連飄飛的雪花亦被光線阻擋在外面。

    我身上穿著的白衣衣袂翩然,他說得不錯,我死得很美,如此死法,真是聞所未聞。

    我感覺到靈魂正在離開身體。

    這是很奇妙的感覺,不知別人死去的時候是怎樣,沒有人能夠形容頻死那一霎那的感受,因死的人已經死了,再也沒辦法說出來。

    我感覺到自己正在離開自己,似要奔向不知名的所在。

    那五彩之光溫柔地照耀著我,我不再覺得寒冷,一切都如此溫柔,我清楚地聽見有人在呼喊,「飛雪!飛雪!」

    我驀然驚起,手中仍然緊握著那塊玉飾,老文書帶著卑微的笑站在我的面前,「慕雪小姐,你想起了一切嗎?」

    我默然,我確實想起了一些事,但為何覺得如此陌生?那個名為慕雪的女孩子真的是我嗎?

    「我們都確定小姐必死無疑。從那以後,那個蝠妖就消失了。過了幾天,才有膽大的人回到高昌。小姐已經失蹤,但在舊日的祭壇卻留下了這塊玉珮。」

    我沉吟著:「你們以為我死了,其實我是被班主救走了。但為什麼我會沒有死,只是失去了記憶呢?」

    翼不飛,他一心想殺我,他身為妖魔,不可能連我是否死了都不知道。

    而且,為什麼我有奇怪的感覺,那個死去的慕雪小姐並不是我?

    雖然我找回了她的記憶,一切卻如此陌生。也許記憶只是留在這個身體上,我總覺得,我真正的記憶並非屬於這位慕雪小姐。

    飛雪!為何我總是聽見這兩個字?

    「小姐,請您離開吐魯番吧!那個妖孽是為了您而來的,三年以來,他已經不見蹤影,但您一回來,他又一次出現了。我們只是一些普通的老百姓,只想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這樣的災難,我們再也無力承受了。」

    我瞪了他一眼,說得也太誇張了吧?雖然翼不飛殺死過人,而且死狀恐怖,但與戰爭相比,這又算得了什麼?就算規模最小的戰爭,也會動輒死上幾百甚至幾千人。翼不飛用牙齒殺人,人類用槍炮殺人,相形之下,也許是人類自己更加可怕。

    我轉頭望向班主,班主沉吟不語。我在心裡歎了口氣,「你剛才說想請我幫忙,就是想讓我離開這裡?」

    老文書雙腿一彎,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說:「小姐,請您原諒我們夜裡的所作所為,我們都是一些有父母親人的小老百姓,我們所做的一切不過就是為了讓自己的親人平安無事罷了。」

    我笑,我只是一個流浪江湖的孤女,人們會為了自己想保護的人不擇手段,可是,又有誰會想保護我呢?「我的父親,他在哪裡?」

    「自從小姐失蹤後,大人就告老還鄉,如今應該已經在杭州安度晚年了。」

    父親平安無事,忽然之間多了一個父親,卻對他沒有一絲感情。我起身,雪越發大,前路茫茫,何處方是歸途?我忽然想去高昌看一看,那個翼不飛固執地要我死的地方。

    我隻身走出高昌茶室,向城西行去。

    身後傳來瑟瑟的踩雪聲,我回頭,班主和一眾姐妹都跟在我的身後。

    我怔怔地看著她們,她們亦怔怔地回視著我,「你們幹嗎?」

    霜飛歎了口氣,「雖然你一直不服我,戲也唱得不怎麼樣,到底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了。前面的路如此難行,姐妹們還是勉為其難,陪你到高昌吧!」

    我眼圈一紅,有兩股熱泉自心底湧了上來。

    「不過不要以為我們會陪你死,我們只是陪你走到高昌而已。」霜飛補充了一句。

    我抹了抹眼睛,針鋒相對,「其實我也一直很討厭你,老把自己當大牌。再大牌也是個下九流,難道真能成大太太嗎?去年那個大學生身家清白,愛你愛得死去活來,你連正眼都不看人家一下,別把自己想得太清高了。戲子無情,婊子無義,咱們和婊子沒什麼大區別。有好人家,就快點從良吧!」

    霜飛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姑奶奶的事用得著你操心?還是管好你自己吧!」

    我們在大雪之中昂首闊步向高昌行去,不覺得寒冷,因不是孤獨一人。身邊有姐妹的時候,才知道生命並不寂寞,雖然這些姐妹平時很雞婆,又貪生怕死,關鍵的時候還會把我推出去。但,到底,她們還是陪在我的身邊。

    眼中不曾有淚,或者已經在大雪中凝結成冰,或者早便被心底的暖意蒸乾,無論是出於什麼原因,結果都是一樣的,我們不曾流淚,雖然我們只是一些柔弱的女子。

    這一段路無比漫長,似乎比三年前更加遙遠。我以為她們會抱怨,但她們到底沒有。

    一直到看見茫茫沙海中鬼影般的遺址,我們才發現,雖然在漫天的大雪中,我們卻仍然汗濕重衣。

    「雪飛,你到底想找些什麼?」露飛忍不住問。

    我搖了搖頭,「我自己也說不清我想要找些什麼,但我總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不錯,三年前,我們發現你的時候,你只有孤身一人,那個蝠妖並不在你身邊。他既然一心想要你死,為何最後卻又放過了你?」班主沉吟著說。

    我咬唇,我有種奇異的感覺,三年前,我是真的死了。可是,為什麼我又活了呢?

    我們沿著難以分辨的道路向遺址中心走去,一直到那個故事發生的祭壇。

    祭壇不過是普通的大石所製,上面空空如也。

    我們圍著祭壇而立,面面相覷。「雪飛,你到底想要找些什麼?」

    天空之中,再次出現夢魘般的蝴蝶,我聽見有人呼喊的聲音,「飛雪!飛雪!」

    我悚然而驚,靈魂深處,有一絲記憶正在蠢蠢欲動,我清楚地感覺到,我即不是慕雪,也不是雪飛,我應該是那個叫飛雪的女子。

    「飛雪,你正在慢慢地想起一切嗎?」

    電光石火,塵世的喧囂在我的耳邊一掠而過。我驀然轉頭,翼不飛展動著巨大的灰色雙翼懸在半空之中。

    千年蝠妖!

    「飛雪,不要到城外的山上,那裡住了一隻千年的蝠妖!」

    很久以前,也許是比上一世還要更早的時候,有人總是這樣告誡著我。

    「蝠妖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爹爹不派人殺了他?」名叫飛雪的小女孩好奇地向著窗外紅色的山上張望。

    「這裡是世界上最熱的地方,聽說最熱的地方就是離魔界最近的地方。人們偶爾會落入魔界的通道,從此不見蹤影。也會有妖魔從那個可怕的世界逃出來,聽說千年蝠妖就是從魔界逃離的怪物。」

    「魔界是個很炎熱的地方嗎?」

    「不,那裡很冷,終年冰雪。」

    飛雪從來不明白一個終年冰雪的地方,為何需由炎熱的通道抵達。或者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正反之間,相生相剋,必然有著某種奇異的聯繫。

    我只覺得頭痛欲裂,那頭痛來得如此猛烈,讓我不由自主地蜷起身子,用雙手緊緊地抱住頭。

    半空之中的翼不飛冷冰冰地開口,他的聲音似比無邊的雪花還要更加寒冷,「飛雪!事隔三年,你又回到這裡!這並非是偶然,那是因為你一直在思念,你從來不曾有一刻忘記過。想要找回記憶的是你自己,就算你不知道,但卻不由自主地這樣去做。」

    是我自己嗎?分明是班主的決定。

    我很想辯論,但劇烈的頭痛讓我無力開口。

    眼前出現強烈的白光,當我名叫飛雪的時候……我驀然驚起。

    為何要想起,但願我都已經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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