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到吐魯番的時候,並不適應這裡的氣候,因我的故鄉是在江南的杭州。
風塵經常大得可以吹起整輛馬車,日中之時如同炎夏,入夜以後,又變成了隆冬。父親安慰我說:「忍忍吧!過三年,我就可以調離了。」
父親對我百依百順,母親死後,他一直不曾另娶,大概是一直懷念著母親吧!
我並不十分刁鑽,也不十分溫婉,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官家小姐。已經是民國,小姐們也不必每日守在閨房之中。大城市的小姐都去上了學堂,我無學堂好上,便經常做做女紅,或者冶遊在外。
我第一次見到那只蝠妖的時候,冬天剛剛來臨,大雪還未降下。
我在吐魯番蕭瑟的街頭,看見那只飛舞著的蝴蝶。
天氣已經如此寒冷,居然還有蝴蝶,我不由自主追著那蝴蝶而去。蝴蝶一直在前面飛,它似故意引著我前行,我在城外停下腳步,城西方向便是高昌國的遺址。
當地的人們傳言,那裡是不能去的,因為在夜半之時,經常會聽見高昌國的靈魂在沙漠上哭泣。
據說,高昌國滅於在西域流浪的蒙古人之手,他們是被廢黜的大汗窩闊台的子孫。當金帳汗國的政權由窩闊台一系轉移到拖雷一系後,這些馬背上的人們便向著西域而行。
他們一路消滅了一個又一個小國,進行了一次又一次令人髮指的屠殺。
千年以來,鬼魂們仍然在沙漠上鳴唱著悲歌,似在緬懷那過往的時光。
蝴蝶消失不見時,我看見一個身著銀衣的人影。
這人穿著古怪的長衫,長衫的式樣與前清遺老慣常穿的不盡相同。我並沒有什麼歷史常識,更不知這樣的衣服應該是屬於哪朝哪代。也許是明朝,或者更早吧!
總之,在西風漸盛的民國,已經沒有人再穿這樣的衣服了。
那人長著一頭漆黑的長髮,隨意地披散在身後。他似聽見了我的腳步聲,回過頭來衝著我微微一笑。
我錯愕,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
我並非不曾見過英俊的男子,只是這個男子無論衣著或者髮型都是如此奇特。他更像是戲裡的人,或者是畫上的假人。
我張口結舌地看著他,連問你是誰都忘記了。
他卻似早便知道我的來歷,微笑道:「慕雪,你是叫慕雪嗎?」
我下意識地點頭,他笑,「我等了你六百五十年了。本已經絕望,卻終於又見到你。」
六百五十年?六百五十年前是什麼朝代?沒有人可以活六百五十年,除非他是個妖怪。
但奇怪的是,我卻一點也不覺得害怕,似乎這人真與我相識已久,如同前世老友般地熟悉。
「你等我做什麼?」
他指著西方,「我想帶你去高昌。」
他所指的方向便是高昌遺址的方向,只是我卻不懂為什麼要跟著他去那裡。
「那有四十里地呢!我可走不到。」我找著借口。
「沒關係,我可以背著你飛過去。」他說。
「你會飛?」我好奇地問。
他笑,「當然,在你們人的眼中,我是妖魔,當然會飛。」
他毫不諱言地說出自己的身份,他是妖魔,我卻更加不知恐懼。
身後傳來丫環呼喊的聲音,「小姐!小姐!天色晚了,要回家了。」
我回頭答應著,「我要走了。」
他卻有些急切,「跟我去高昌吧!」
我搖了搖頭,「我不想去,聽說那是一個可怕的地方。」
我蹦蹦跳跳地向來路行去,完全沒有想過,他既然是妖魔,應該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將我劫持至高昌。但奇的是,我既沒有這樣想,他似也從來不曾生出過這種念頭。
他在我身後走,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
我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他似在說一個遠古的故事,那個傳說中的民族,如今已經退居塞外。
當我回到縣政府門前時,他忽然拉住我,「有一樣東西,原本是你的。」
他伸出手,手中拈著一個小小的玉珮。玉珮是雕成駿馬奔騰的形狀,看模樣已經是幾百年的古玉。
他將玉珮放入我的手心,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說:「也許有一天,你會想起它。」
他飄然而去,留下我怔怔發呆。這玉,在哪裡……見過?
自那一天起,只要離開縣政府的大門,我便能夠見到他的身影。他總是站在街對面等我,一見我出來,臉上便露出溫柔的笑容。
然後我們便漫無邊際地閒逛,吃遍吐魯番街上所有賣食品的攤子。我曾經以為他是因愛我才如此待我,後來我才明白,原來並非如是。
但我卻不由自主地愛上了他。
我只是一個沒有見過什麼男人的少女。在吐魯番這個地方,見得更多的便是那些略有些粗野的維族人。經過此地的漢人,大多是做生意的行商或者是在中原無處立足的苦力。如同他這般帶著江南氣息的男子,我還是第一次見。
他知識很淵博,通曉古今,且會許多能使女子傾心的彫蟲小技。他可以吹一手好笛子,又寫很好的字,唐詩宋詞倒背如流。像他這樣的人,似乎便是為了迷惑少女而生。
他固執地問我,「跟我去高昌吧!」
他問得越多,我便覺得越奇怪,為何那麼想去高昌?那只是沙漠中一處斷壁殘垣的遺址罷了。
大雪快要降下的時候,吐魯番城中開始出現離奇死去的人們。這些人全身沒有傷口,只是在脖頸之上,有四個很細小的傷痕。每個死去的人都現出奇異的浮腫,腫得看不出本來面目,人們說,他們是失盡了鮮血而死的。
每天早上,都會有人抬著屍體來到縣政府門前。我的父親卻無能為力,他是文官出身,既不是特別有才幹,也不是特別會阿諛奉承,不過是想風平浪靜地度過為官生涯,然後無驚無險地告老還鄉。屍體越來越多,在幾經調查都一無所獲後,妖孽橫行的說法開始在城中流傳。
對於這些事情,我並不在意,仍然繼續著每日的冶遊,也仍然沉醉於那名男子的氣宇不凡,我想我是真的愛上了他。
他有個古怪的名字:翼不飛。
我從來不知道有姓翼的人,而且既然姓翼為什麼不飛呢?
不知是機緣巧合,還是命運的安排,我很快便發現了殺死那些人的兇手原來就是翼不飛。
那一天夜裡,我聽著窗外傳來的若隱若現的笛聲。不必問也知,吹笛子的人便是翼不飛。他經常在我家的附近吹笛子伴我入眠,我常想,那是出於他對我的愛。其實人心尚且不可測,更何況是妖魔之心?
他吹的是一首《採蓮曲》,笛音裡充滿了江南的味道。
我聽了一會兒,忍不住起身。那天的月色並不好,天陰沉沉的,我想是快要下雪了。
我從後門溜出縣政府衙門,沿著牆根走著。走到一半,笛聲便消失不見。我略站了一會兒,他走了嗎?天色還未到二更,他不應該走得那麼早。
我忽然聽見一聲女子短暫的低呼,那聲音一閃而逝,卻讓我不寒而慄。我如同著魔一般地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奔去,似已經預知將要看見什麼樣的情形。
暗淡的夜色中,兩個人相依而立。我的目力並不佳,卻奇異地看清一切。
那男子抬起頭,唇邊仍然有鮮血緩緩流下。他放下手中的女子,女子癱軟於地,全身浮腫。原來被人吸去了鮮血的人,果然十分恐怖。
翼不飛抬頭看我,無暇抹去唇邊的血跡。
「是你!」我輕聲說。
他笑,白慘慘的牙齒上皆是鮮血的影子,「你早該知道是我。」
不錯,當我見到他時,城中開始出現死人的事情,若不是他,還會有誰?
他向我逼近一步,我便不由得後退了一步。他停住腳步,眼中掠過一抹古怪的神色,「你怕我?」他問。
我咬唇,也許潛意識裡早已經認定他便是兇手,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將吸血之魔與日間那個溫柔的男子等同起來。
他道:「跟我去高昌吧!」
我默然,靜靜地凝視他,為何如此固執,一定要去高昌?
黑暗之中,一個人蹣跚著走了過來,他驀然看見我們兩人,先是吃了一驚,然後睜著昏花的老眼,仔細地打量著我的臉,「慕雪小姐,原來是你啊!」是縣政府的老文書,我和他有過幾面之緣。
他忽然看見地上倒臥著的女子,才陡然驚呼,「這人,這人,她死了!」
他復又抬起老眼,終於看見翼不飛嘴角上的血跡,「你……」他顫抖著手指著翼不飛,「你就是那個妖孽?」
他一邊說,一邊悄然後退。翼不飛輕輕動了動,我立刻抓住他的手,他是想殺他滅口嗎?「不要殺他,放他走吧!」
他側頭看我,一雙眼睛在暗夜之中閃著幽光。
「我跟你去高昌,但你答應我,以後都不要再傷人。」我可絕不是偉大到這種地步,為了救別人寧願犧牲自己,我這樣做的原因,無非是希望老文書能夠回去通風報信,讓父親帶人來救我。
對於我的用心,他不可能不明瞭,但他卻只是嘲諷地一笑,想必在他的眼中,所謂的救援都是不堪一擊的。「只要你願意和我去高昌就好,什麼事我都不會計較。」
老文書落荒而逃,我看著他消失在暗夜中的身影,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現在,只有他才能救我了。
我跟著翼不飛走出城,他攬住我的腰,「你不是說高昌太遠,你走不過去嗎?」
我連忙推開他的手,「沒關係,我自己走。」
我不知道他是否打算抱著我飛過去或者用什麼妖法瞬間移動過去,但若如此,父親的援兵想要追上我就難了。
我們安步當車地在夜色的沙漠中行走,居然還能說些閒話,「為什麼你一定要我自願去高昌?」
他默然,過了半晌才道:「我不想勉強你做任何事情。」
不想勉強我做任何事?多麼「高尚」的妖魔啊!
「那為何你一定要帶我去高昌?」
他笑笑,白慘慘的牙齒在夜色中閃著微光,「因為我要在高昌殺死你。」
我呆了呆,答案居然是要在高昌殺死我。「若是我不願意死,你還要殺我嗎?」
他點頭。
真是前後矛盾,「你剛剛不是說不勉強我做任何事情?我不願死,你卻要殺我,那不是一樣在勉強我?」
他臉上掠過一抹神秘莫測的笑容,「只有這件事情例外。」
我在心裡長歎,我寧可只有這件事情他不勉強我,其他的事情,我倒都不在乎。
四十里的路很長,我身為官家小姐,還從來不曾徒步走過那麼遠的距離。但只要一想到,這路走到盡頭,我的人生也走到了盡頭,我倒寧願這條路永遠也走不完。
東方泛白的時候,沙漠之中,終於現出古城的遺址。風聲呼嘯而過,天氣愈發冷得讓人顫抖。
「要下雪了!」他忽然說。
他帶著我在高昌那些斷壁殘垣中穿行,一邊走一邊小心地觀察,似乎在尋找什麼。後來我們到了城中一個如同祭壇一般的地方,他在祭壇前停下腳步,微笑著轉頭,說:「就是這裡了。」
我怔怔地看著他的笑臉,他是否想在這祭壇上殺死我?
他抬頭看看日色,天氣如此陰沉,根本沒太陽。雖然如此,他仍然固執地看了看日色,「等到午時到了,你就可以死了。」
我苦笑,現在都民國了,難道還要午時三刻才執行死刑嗎?
不過我可不急著死,拖得越久越好。我焦急地望向吐魯番城的方向,那個該死的老文書,到底有沒有把話帶給我的父親?
在那個時候,我可不曾想過,父親手下的衛隊到底能做些什麼,但有人來了,總比讓我獨自面對一個要殺我的妖怪要強得多。
沙漠上終於揚起了煙塵,我大喜,是馬隊。
我站在一塊大石上,努力向著煙塵的方向揮手。我知道他們一定看不見,這樣做不過是為了安慰一下自己罷了。
煙塵越來越近,為首的便是我的父親。他身為文官,很少騎馬,若不是他親愛的女兒被妖怪劫了去,想必也不會騎馬前來。
我立刻跳了起來,一邊揮手一邊大叫,「爹爹,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父親的身後跟著縣政府能夠調派的所有人手,他自己一手持著馬韁,一手緊握著一把手槍,我還從來不知道他的騎術如此精良。
他一眼看見我,立刻大喜過望,「雪兒,爹來了,別怕,爹來救你了。」
我回頭看了翼不飛一眼,心裡忽然有些擔憂。在未見到爹爹以前,我只一心想要他來救我,但真的見到他的那一刻,我才猛然想起,他們到底是否打得過這個妖怪?
翼不飛似乎知道我在想些什麼,臉上現出一抹揶揄的笑容,「你放心,只要你死了,我就不會再傷害任何人。」
我愕然,他的目的只是要我死?
父親大喊一聲,「快放開我的女兒。」
翼不飛伸手拉住我說:「我不會放開她,我已經等了六百五十年,好不容易等到這一天,我又怎麼會再次放開她?」
這話說得如此深情,若我不知道他是一心想殺我,一定會以為我是他前世的情人。
爹爹皺眉道:「你在說些什麼?你這個妖孽,是你吸光了那些人的血嗎?」
翼不飛歎了口氣,「人血比牲口的血要美味得多,我真怕我會因為貪戀人血的滋味而不願離開這個人世。」
爹爹打了個冷戰,相信他身後的那些衛兵們也悄悄地打了個冷戰。他大喝了一聲,「果然是你這個妖孽,殺了他。」他舉起槍,不忘補充一句,「不要傷了小姐。」
他身後有槍的衛兵都舉起了槍,沒槍的衛兵們也舉起了大刀,當然舉大刀的是虛張聲勢的,誰也不會那麼傻,用血肉之軀衝上來與妖孽搏鬥。
槍聲迅速響了起來,那些天殺的衛兵並沒有忠誠地執行縣長大人的命令,或者有些人雖然想執行,奈何槍法太差,明明瞄準著翼不飛,子彈卻向著我飛過來。
我尖叫了一聲,想也不想便躲到翼不飛的身後。在這種時候,不知為何,我竟選擇他做我的擋箭牌,或者是預感到,他不會讓那些子彈傷我吧!
果然,他伸出兩手,快如閃電地向空中抓去。他的動作很快,每抓一下,便會抓住一顆子彈,一邊抓一邊丟,將抓住的子彈都丟在地上。轉眼之間,他的身前子彈便堆成了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