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 第51章  (4)
    似乎是柯丹激怒了它,它開始跑、竄,竟向馬群方向奔去。姑娘們圍追堵截,一連開十幾槍都未打中它。一旦她們堵它不住,讓它衝進馬群,整群馬的健康都難保。她們辛勤經營,立了誓在這遠離人世的地方使馬群一點點壯大,眼看要接近她們預訂的指數,而這匹瘟神附體的馬正在毀滅她們的希望——她們回到場部,回到人群,回到社會中的希望。

    她們想只要馬群一染了瘟,她們今冬的回遷計劃又砸了。她們已許久許久沒看過《英雄兒女》了,她們不知道外部世界除了《英雄兒女》已有了許許多多可看的東西。她們不知道都市的大街上正流行著花裙子。

    柯丹拋出套馬繩,卻未套准;但繩套被沈紅霞接住,這樣就形成了它的路障。它出人意料地輕靈,騰身一躍而過。一看便知,這是匹訓練有素的戰馬。柯丹知道這一招未縛住它就很難再將它擋住。它左右奔突,與人整整周旋一夜。眼看它倒下了,可另一個方向卻有人喊道:它在這兒!眼看它被擋住,已掉頭撤退,而最前面的人卻喊:它衝到前頭來了!一時她們精神也錯亂了,感到根本不止一匹馬,而是四面八方都有瘟馬進犯。天亮時,它終於看見了馬群。人們已徹底絕望。

    但它越跑越慢,等人們攆上它時,它已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面向一大群生機盎然的同類。它癡呆無神地望著它們,表白著對生的貪戀。馬群之外,絳杈一跛一跛地啃著草,它總是落伍而不合群的。連它的金黃流星馬駒也提前成年,追隨馬群去了。絳杈回頭看一眼這匹外來馬,又低下頭啃草,人們悄悄接近它,這下斷定它根本不是紅馬,因為絳杈連一點相識的表示也沒有。

    奇怪的是這匹奄奄一息的馬知覺竟異常靈敏,誰妄圖接近它,它立刻挺身撞向誰,看樣子它最後的勁頭還能踏死個把人。

    沈紅霞低聲說:「都閃開,我來。」大家說:「你以為它會認你的賬,它又不是紅馬。趁它安靜,一槍打死算了……」但沈紅霞一直走到它身邊,伸手搔它脖頸,它也沒有發生任何沖犯動作。「是紅馬。」沈紅霞說。

    大家說:「它明明不是紅顏色。」

    儘管它毛色污糟糟的,但它是紅馬,沈紅霞心想。她引它轉身,它就乖乖地轉了身。它有氣無力地跟著拄杖艱難向前的沈紅霞慢慢走了,背向馬群走了。偶爾馬群裡傳來嘶鳴,它就停下,戀戀地轉過頭。

    沈紅霞一直引它往前。「給我拿些料!」她轉臉對姑娘們叫道。給她送料的姑娘順手將槍遞給她,她卻不接。她甚至把別在腰裡的鞭子也扯出扔下。她就這樣引它一直走一直走,根本不用牽它的韁。人們看著她和它走上了坡,又走下了坡,就看不見了。

    她將生料豆嚼成稀醬,餵它,它沒吃,漸漸臥下了,下頦貼著地,潰爛的口鼻流出黏液。沈紅霞坐在它對面,並不打擾它,直等到黃昏,她才爬過去,用刀割開它渾身一切羈絆。

    它已死去,大家探頭探腦地登上草坡:完了嗎?沈紅霞將那些籠頭、嚼鐵一堆網絡般的東西扔向一邊。意思是:完了。

    她們問:你怎樣整死它的?

    沈紅霞不說話。

    她們說:你真行,不動刀不動槍就把這禍害整掉了。這時聽見身後有動靜,所有人一齊回首,見藍紫色的夕照中默默立著絳杈。它支著三長一短的腿吃力地站在草坡上。人們突然發現它也不是紅色的,而是晦暗費解的某種陰冷色調。

    她們輕聲問:這死傢伙到底是誰?

    柯丹說:去看看那些籠頭口嚼就曉得了。

    人們跑過去,未待辨清什麼,卻見那被割斷的韁繩正從刀茬口湧出一股慘淡的血。

    人們看見一堆馬具,亂七八糟地放在草地上。秋天白色的草靜止了,一股血從韁繩的刀茬裡湧出。她們想,原來沒生命的東西也會流血。

    秋天,離場部不遠的草場鬧起大火。或許是雷擊,或許是燒死牲口時留的火種。沖天火陣連遠離現場的女子牧馬班都看見了。柯丹說:不得了,過去也燒過,非把草場燒光才止得住。她們留下一個人守馬群,其他人全部往火場趕。

    草地的風向不斷變化,不等確定火的趨勢,它已向你逼過來。許多當地牧民也趕來幫著挖防火溝,燒防火牆。災難使整個草地的人同心同德。女子牧馬班被指定到一個地段切斷火路。這使柯丹看見遠遠跑來了一個嬌小美麗的少女。她從一片密如牆壘的金色葵花裡走出來。她一冷一暖的兩隻眼仍像頭一次見到那樣令柯丹讚歎震驚。

    柯丹放下工具,跑上去攔住她:「你不是偷偷走了嗎?就偷偷走掉吧。」她說,她逃亡的一個月裡,總是不放心那幾匹病馬。

    「快走!鑽進這片葵花地你就沒了。全班都知道你為啥偷偷逃走了……」柯丹說。

    這時所有姑娘都發現了她。她對柯丹說:先救火吧。她對沈紅霞說:先救火吧。她對所有姑娘說:先救火吧。

    人被烤得一股股焦臭。所有人都成了一模一樣的焦黑乾燥。草地上一窪窪水沸騰了,開得咕嘟嘟響。火勢突然轉向。人們一看,那幾個人完了,跑得再快恐怕也衝不出來了。看上去似乎是一群姑娘。

    她們燒光了全身衣服和頭髮,衝了出來。只有小點兒遲疑了一剎那,被火封住。柯丹意識到她是有意遲疑的。

    她靜靜地立著,時而看看金色的天,時而看看金色的地。她看見包圍她、簇擁她的是沖天的金色葵花。

    天黑下來,燒了五六天的大火徹底熄了。焦黑乾燥的人群在開裂,漸漸裂成一小部分一小部分。當地人歸當地人,外來人歸外來人,各自疏散。人群朝幾個焦黑的辨不出眉目的身影喊:你們是哪個單位的?

    回答說是鐵姑娘牧馬班。

    後來人們湧進場部機關,說應該給鐵姑娘牧馬班記功。主事人說:哪裡來的什麼鐵姑娘牧馬班,沒有這個編製。

    人們奇怪了:真的沒有?明明有嘛……

    主事人一板一眼地說:沒有鐵姑娘牧馬班這群姑娘。根本沒有。不存在。他們拍了拍最權威的職工花名冊,又指指最說明問題的全場編製表;於是就真實地不存在什麼鐵姑娘牧馬班的姑娘們了。

    儘管倉庫保管員照樣嚴肅地在她們持著的領料卡上打勾,撥給她們料豆。食堂司務長照樣在她們出示的集體糧簿上畫押,讓她們領口糧和副食。儘管一切照常,但實質上沒有她們了。她們不存在了。

    小點兒盲目地在草地上走。在場部,她打聽到獸醫住了醫院。一見他四平八穩地躺在床上,無端地轉轉眼珠,她就明白此生此世他再不會救濟她、愛憐她、折磨她了。從那以後她就開始在草地上盲目地走。

    一天,她走到幾排熟悉的紅磚營房前,設法混進了門崗。進了營地她大吃一驚。因為滿院子金色,看上去讓人氣都透不過來,她記得曾經只是順手撒了一把種子。

    她發現一架電話,看上去已老得不能使用。當她一把抓起它時,才發現它功能正常,她說出營長的名字,幾經周轉,一個夢似的男聲傳出來。這時她隱蔽著自己,看見很近的房子裡有個高高的背影,她不敢肯定那必是他。

    「……喂,我就是。喂喂,你怎麼不說話?」他說。她看著自己破舊邋遢、形同乞丐的一身,忽然意識到,她怎麼敢愛他,怎麼能把那麼多情愫白白地、空枉地吐向他。她忽然意識到,從她頭一次見到他永別就藏在其中,他們的認識、幾年來的暗自傾心,不過是個太長的永別過程。

    她終於開口,對著他的背影說了道別的話。她已瞭解到這是他在草地上逗留的最後幾天,明天或稍晚些,他就跟他懷孕的妻子離開此地了。「你在哪兒?」他口氣急躁地問。

    她說她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說聲音很清楚,就跟在跟前一樣。她說路太遠我就這樣送送你啦。他又說:真奇怪,就像在耳邊說話一樣。她嗓音的確壓得很低,沒有距離感。掛斷電話後,她眼淚刷地一下湧出來。

    她想,真正的流浪從此時開始了,她知道該沿白河往上遊走,那裡就是大山了。山裡聚了不少「盲流」,有些盲流常用筏子漂下來,把黑河裡的魚撈出來賣給草地上的人。那些人什麼口音都有。她走走停停,回首望望那些日子,那些人,那些馬。

    下過第一場雪後,大家興高采烈地回遷了。有人建議打出旗號來,讓人們看看誰的馬群這樣壯闊。五百匹,連馬帶駒五百,已超出了她們誓詞中的數目。

    偌大一群馬渡過枯水的黑河,又渡過初步封凍的白河,再渡過一望無際焦黑的草場,一路看見小獸大獸的各種燒得發脆的骨頭,自然還有人的。小點兒在哪一塊化作了一縷青煙呢?柯丹走在馬群最後,左顧右盼。她不相信她真的死了。她覺得明年在那條小溪邊,就是頭次見她的地方,還會見到她。

    她不知道小點兒有句話未及告訴她。小點兒在一個月的流亡中看見一個渾身赤裸的男孩,她喚了聲「布布」,他馬上轉過臉;但她再喚時,他卻跑了。她追他,他卻不知從什麼地方拿出一把手槍,向她瞄。小點兒在臨死之前想告訴柯丹:布布活著。

    布布出奇健壯地活著,雖然他臉上只剩了一隻眼。他是他那個民族如法炮製的又一個神槍手。他大步流星地走著自己的路,那是條永遠不可能與他母親柯丹聚合的隱匿的路。就像若干年前的叔叔一樣,他也將徹底忘卻自己的來歷。

    也許叔叔此刻在場能解釋馬群驚炸的原因。一大群馬真是炸得莫名其妙,剛聽馬群側翼的一個姑娘喊:我這邊詫馬了!另一邊立刻就響應:這一頭也詫了!五百匹馬串通一氣地炸了。也許叔叔能對付這群突然反目的馬們,可他再也不來了。叔叔有許久沒光顧牧馬班了,誰也不覺得奇怪,因為他的出沒向來沒人摸得清。只是她們很久沒有讀到過時的報紙,隔年的家信,很久沒嘗過野味,沒得到外部消息,她們這才想起似乎很久很久沒見過叔叔了。回遷的路一直很順,馬始終沒詫過。此時引起馬如此大規模驚炸的原因或許是這隻驢,它渾身烏黑,忽然從光禿烏黑的草場躥出來。抑或是烏黑的草場本身,還有這稠乳般的霧。

    從未見過這樣稠得攪不動的濃霧。人和馬都像被罩進一隻灌滿灰漿的甕。一個姑娘尖聲喊:擋不住了,馬從我這邊跑了!

    整個馬群一致掉轉方向向高處跑。剛追上去攔阻,它們又呼啦一下朝低處跑。濃霧使馬群越來越恐怖騷亂,隨它們怎樣衝撞,也未能將這白色魔囊般的霧沖漏。

    一個姑娘被瘋狂的馬撞下鞍,幸虧柯丹及時將她一把夾起,不然她頃刻就會被馬蹄搗蒜一般搗成泥。沈紅霞低沙的喉嚨已迸出血,她吆馬喝人,不顧死活地在馬群中力圖掌舵;但馬群漸漸越過她,向草地盡頭跑。她無聲地「哦呵」著,馬蹄聲滾雷一般從她身前身後、頭上腳下轟轟隆隆而過。

    柯丹說,想攔住這樣大一群瘋馬,還不如乾脆就說去送死。沈紅霞講了什麼,誰也聽不見;但人們知道她實際上是說:就是死也不能失去一匹馬。她倏然在馬鐙上立起來;姑娘們眼睜睜看著她漸漸升高,視著潔白的霧,彷彿一座煙雲繚繞的塑成神像的豐碑。

    她就那樣高大無比,挺嚇人地立在馬鐙上。

    她們悟到一種不可抵禦的感召力。她們應召而去,即使一去不返。柯丹陰沉沉地看著她們,忽然發現她們多老啊,哪裡還是一群年輕姑娘。柯丹說:你們死也白死,根本沒人知道你們,所有知青都回城了,現在早已不是軍馬場,早就被當地人接管了。再告訴你們吧:人家根本不知道還有你們幾個女知青在牲口群裡賣命,如今這個地方早就沒有你們了!……

    姑娘們吃驚地看著她。

    而沈紅霞卻在說使命、信仰、責任,它們存在我們就存在。雖然她一聲不出,但她們明白她正是在說這些。她高高立在那裡,使她們誰也別想退縮。

    而柯丹卻說:不准去!都回去吧,你們本來就不該到這地方來!……回你們的城裡去!她們無所適從,柯丹突然橫過步槍:都給我回去!

    這個土生土長的草原女子吼聲極恐怖。

    她們終於看見了她的爆發。她沉默了那麼久,順從了那麼久,原來是在暗中蘊集最後這股爆發力。她瘦削了許多的臉孔又變得如初識她時那般闊大,她許久以來好不容易梳理服貼的頭髮又像過去那樣飛張起來。她善良與凶狠的最初形象在這一剎那得到復原。

    她繼續吼,誰不回去我就打死她!

    她們感到她在挽救她們又在驅趕她們,從一開始,她們就感到她對她們既愛護又排斥的矛盾情感。

    於是她們一齊掉轉馬頭,隨班長柯丹義無反顧地向場部方向跑去。

    沈紅霞被孤立了。這種孤立有多徹底就有多光榮。轟轟的馬蹄留下一陣熱烈的風。她隻身追去。她沒有回來。姑娘們等了她許多天也未將她等回。直到柯丹替她們收拾了行裝,辦好回城的手續,催促她們說:你們是最後一批返城知青了,再不走雪就封了山。

    除了嫁給當地牧工的女知青和其他什麼原因永遠留下的男知青,牧馬班姑娘為這場波瀾壯闊的大進軍、大撤退收了尾。她們在大雪天離去,留下最後一道與初衷送行的車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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