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最後一批知青返城已過去了十年。那時我還年輕,起興要寫少年時為之驚歎過的一群牧馬姑娘。
通往草地的路擁擠不堪。有人發現一條生財之道:把一塊荒涼的草地生活介紹給文明世界。有人發現這裡穿十年前時興的服裝,而不穿橫貫千古的獸皮畜毛感到掃興,他們花錢讓他們按祖輩穿戴打扮,偽造一個從未啟封過的蠻荒。
你也興沖沖來了,踢著草葉裡「可口可樂」彩色的空聽。我在紅男綠女中看見了你,我對你說這裡的女人過去不抹雪花膏抹牛血。你來了情緒,讓我講講這裡的過去。我一路跟你講了這麼長這麼乏味的故事。勞駕你把這故事聽到此了,最初我有大群的聽眾,可最後只剩下你。我對你有種心酸的感激,你永遠也不會知道。
地平線一端,毛茸茸的弧度。慢慢走來一個赤身裸體的少年。他健壯勻稱,像成年男子那樣肌肉成熟。他只有一隻眼,另一隻是假眼是個玻璃蛋兒,如同現在的仿毛料、仿絲綢,那也是仿的。他打槍極準,因為一隻眼打槍有優勢。他渾身黝黑如上了釉的陶。草地上沒人敢惹他,據說他手裡那把槍含有最後一顆子彈。誰也不知道他將把這顆子彈射向何處。整個草地已戰戰兢兢等了許多年,等他打出這一槍。
地平線的另一端,一個騎馬的人出現了。這是個女性,長髮飛散,衣不蔽體。說準確些她等於全身赤裸,但仍束著皮帶,斜挎一隻鮮紅的小布包。她身後跟著浩浩蕩蕩上千匹馬,蹄聲如滾雷。她突然勒住馬,望永恆的藍天下完全變樣的草地:沒有畜群,只見遠遠有一些花紅柳綠的非男非女。人們正驚慌地逃竄,因為他們發現一個持槍的赤條條的少年走來了。
她不解地望著,思索著。草地漸漸靜下來。只剩下一個人,就是我。當時還是個年輕姑娘的我發現這個滿臉皺紋的女騎手其實遠遠比我年輕。她說:「怎麼回事,我剛離開一陣去追馬群,草地怎麼就衰敗成這樣。」幾乎沒有牧草的草地令她焦灼:「我的馬群吃什麼?它們都是軍馬,將來的戰馬!」馬群按她的願望已擴展到不見邊際,洶湧的脊背如浪濤澎湃。
我不忍心告訴這個一心追隨理想的姑娘:不是像她說的僅過了一陣子,從她隻身去攔阻馬群,至此已有十餘年。這麼長一段歲月中發生的變化我一時也難講清,包括在某天清晨,廣播電台正告知全世界我軍已取消了騎兵,軍馬已結束了它的歷史使命。即使我如實講了,她也肯定不信。她怎麼會相信今後的戰爭中不再需要軍馬這種最忠勇的助手呢?她固執地認為她離開草地僅僅一瞬,幾天,最多個把月。過去她們追馬追許多天也是常事。大約從她不需要睡眠的時候起,她的時間概念就已發生了變異,其實從那時,她自身就在形成一個有關信仰的神話。
最令她痛心與不解的是:人們說那個去追馬群的沈紅霞死了。她問我:究竟怎樣才能證明我活著呢?我對所有人講我沒死,可沒有一個人承認這事實。這個牧馬班的女知青死了,這早就記錄在案。當一個人被公認為死了,被最正常最普遍的有關死的邏輯論證為死了,那就很難推翻這定論。像世上一切有定論的東西一樣,人們寧可相信定論,不相信她。她痛苦而憤懣,因為她無法證實自己實質上並沒有死。一個感知著自己活生生的精神的人怎麼會死了呢?
我沒能安慰她,雖然我不盡然相信定論。她活著還是死了,我也被困在這個問題上了。我想起她逐漸奉獻的一切:先是下肢,而後是嗓音和眼睛。古人對「犧牲」的解釋是:色純為犧,體金為牲。因此我也無法確定她生命的存在形式。這樣,我目送她趕著浩浩無垠的馬越過我,繼續走著她那類似聖者遠征的漫漫長途。她瘦削赤裸的身體上,那個紅色布包十分觸目,這使她形象蒼涼中包含一點兒殘酷。
遠去的她帶有一種歷史的陳舊色彩。
一九八八年元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