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長並沒注意到她,甚至還朝她看了一眼。她相信他這次不是裝作認不出她,而是真真的、徹底的忘卻。他們停下馬來飲水,談話聲被河水反射,跳蕩著流向小點兒。那女軍醫的聲音聽上去少有的圓潤清朗。她一口代表她那個階層的南腔北調的標準普通話。
「要走了,就覺著這鬼地方還不錯。」
「本來就不錯。」營長說。見她欲下馬,他立刻跳下鞍來扶她。他的體貼與周到令小點兒暗自吃驚,她本以為他不會把任何女性放在眼裡。他幾乎是把她抱下馬的。
「喂,我問你。要不是我死活堅持,你肯定想在這裡跟牲口過一輩子吧?」女軍醫格格笑著,走到河邊捧水洗臉,順手把軍帽扔給營長。軍帽裡墊的一塊清潔的粉紅色手帕落下來,風一刮便刮到小點兒腳邊。營長追過來,小點兒拾了手帕迎上去。
營長在接手帕時看見了她的臉。她肯定他沒認準她,因為當他面色剛一緊張她就扭頭走了。她知道營長從她背影上認準了她。
「你怎麼連謝謝都不會?」女軍醫說。
「我認識她。」
「那你怎麼沒跟人家說話?」
小點兒裝作撩鬢髮用手摀住順風的那只耳朵。她怕聽見營長的任何解釋。
估計他們已走遠,她勒轉馬,吃了一驚,因為營長和女軍醫都原地不動地望著她。她忽然意識到營長什麼都沒對妻子隱瞞;或許他對她真實的感情只有他妻子瞭解;抑或他把那場什麼也沒發生的往事當作一次初戀來紀念。總之,他們肯定毫無惡意地談到過她,營長把對她淡淡的一點懷念如數交給了一位理解他的妻子來存放了。小點兒望著他們,用默默的祝福來感激他的誠實和她的善良。
他們什麼都沒說。什麼也不說最合適。女軍醫並沒有阻止丈夫,她甚至鼓勵他把這個美麗的少女看夠。既然是告別,值得告別的不僅僅是草原和戰馬。小點兒微微一笑。
營長挽扶妻子上了馬。
以小點兒獨特的敏感,她看出女軍醫已懷有身孕。明年這個時候,在世界的某一隅,營長就做父親了。那時你在哪,營長……
小點兒死後,人們想:她是罪有應得地去了。小點兒的死使人們意識到,正義本身就帶有冷酷。
小點兒站在這裡盡心盡職地守著,這時是草地的盛夏。
傍晚,她看見一個人騎馬過來便喊道:「回去!從瘟疫地帶過來的牲口一律不准越過我!」
人馬近了,她看清馬身上梅花鹿樣的斑紋。獸醫說:「你騙了我整整五回。」他叉開修長靈巧的巴掌,「是五回吧?」她說:「就算是吧。」他說:「你心裡根本就不想守信用,對不?」她說:「對。」他說:「那我每次約你,你為啥答應呢?」她說:「這還不明白?我要不答應你就敢當我們班的人死纏!」
「你們班!」他笑道:「只怕是班房的班吧。你混得不錯,上了書報封面。公安局這下逮著你了,已經派人到場部。你以為如今世道還亂得很是吧?萬事都像前幾年那樣不了了之對吧?告訴你!血還血命抵命的時候到了。」
她說:「我什麼都知道。公安局的人三個月前就來過,又走了。」 他說:「那是因為場裡辦移交手續亂麻了,一時找不出頭緒。」據說因為女子牧馬班是先進集體,檔案單獨存放,移交時竟被漏交了。因此現在的領導根本不知道有這麼一幫牧馬的鐵姑娘。他們反而向公安局請教:女子牧馬班是什麼人?回答是知青。一聽知青他們就頭疼腦熱。知青全是土匪,你們要逮全都逮走好了。獸醫跨下馬,收起玩世不恭的語氣對她說:「我想了好久,還是決定陪你走。」
「往哪走?」
「到少數民族裡頭去。我倆都是牛馬醫生,好混事。」他伸過手臂,她順從地讓他摸著頭髮、臉蛋。
「怎麼走?」
「手續我來辦,你只管偷偷摸摸從班裡溜出來。走之前不要跟任何人講。」他見她眼巴巴望著河對岸很遠很遠的地方。「未必你還捨不得你那個班,那種不比母牲口強的日子?」
她沒有答話,她什麼也講不清。她已不善言辭,在那個集體裡,她越來越覺得沒必要保留她狡辯與扯謊的天賦。以誠相待的日子過起來很省心。「好,我跟你走。不過已經晚了。」
「不晚,現在就走。」他摟住她。
她卻忽然推開他,厲聲道:「先別碰我!再讓我乾淨兩天吧。老子跟你走就是了,你急哪門子?來不來就先上手,鬼曉得你那爪子有多衛生!……」
他渾身發抖,但極力抑制著。等她平靜一會兒,他又靠攏過去,充滿和解的誠意。卻不料她抬手甩了他一個耳光。他一字一頓地說:「你從一個小婊子變成了一個婊子。」
她回敬道:「你從一個流氓變成了一個老流氓!」
他想起他斷送在這女子手裡的清白的那一半生命。他的無恥墮落正是從頭回見到她開始。她見他痛苦而凶狠地瞪著天空,便說:「我曉得,你不就是想強姦我嗎?」
他忽地撲過來。她怎麼也沒料到他對這句話作出如此迅速如此強烈的反應。她咬住他的肩,啃他那把被愛和欲熬干的骨頭。他撕她的衣領,幾乎勒死她。她開始哀求,他用吻堵嚴她的嘴。
一個人騎馬奔過來,在他脊樑上連抽兩鞭。馬來不及收蹄,那人半摔半滾地落了鞍。獸醫已被小點兒擋到身後,他看見此人邊站起身邊往眼眶裡摳什麼。他從這動作省悟到他是誰。
「畜牲!」叔叔聲音平緩地說:「這畜牲看著怪像人,還像個斯文人。你跪下。畜牲。」
獸醫一動不動。擋在中間的小點兒被叔叔一把拎開。「跑到老子地盤上來強姦?」
獸醫說了一嘟嚕請不要多管閒事之類的話。這話讓叔叔覺得可笑,既文謅謅又酸嘰嘰。原來是個老小白臉啊,叔叔冷笑道。你強姦女知青,畜牲。獸醫說:她不是女知青。女知青裡挑不出她這樣品德惡劣的,她惡劣得敢跟她親姑父通姦。她還……
叔叔打斷他:不用你廢話,我曉得她是張勾魂牌,我還曉得她有雙偷東西的巧手。老子不在乎,草地上欠過血債的人有的是。我曉得她在案,老子什麼都曉得,你畜牲給我省口唾沫。
小點兒完全傻了。獸醫也因吃驚過度失了神志。他正欲張口說什麼,叔叔卻從兜裡掏出個沉重的東西,順手往他頭上一敲。
獸醫倒下了。小點兒躡手躡腳走過來,試試他的鼻息,轉臉對叔叔說:「他,就是和我通姦的親姑父。」
叔叔一聽這話,連忙上來托起獸醫的上半身,在胸脯上聽聽說:「你姑父沒死!」
「差不多死了。」她乾巴巴地說:「你用什麼打的?這麼狠。」
「就這把大鎖。」叔叔一眼睜一眼閉地看著小點兒,「你跟這球男人好?」
她點頭。
「你喜歡他?」
她遲疑一會兒,還是承認了。叔叔厚厚的嘴唇頓時驚愕地啟開,露出銀牙。「那我救他。」叔叔說;然後他用套馬繩將他捆在馬背上,自己也跳上馬。小點兒追了幾步問:「你從哪裡知道我的事,指導員?」他大吼起來。
「問那麼球清楚,他就死個球了!」然後他打馬跑出去。
小點兒是死在秋天那場大火裡,只差一步,火把她包圍了。有人喊她叫她,她沒跑出來。人們始終沒看見她被燒成了什麼。那是秋天。
小點兒立在那兒,那是初夏。她猶豫一會兒,走到沈紅霞身邊。天黑了,她想倒碗水喝卻把水壺的水都倒在地上。
「本來我誰也不想告訴,不過我還是要對你講,紅霞。說不定哪天,我就走了。她們問的時候你有數就是了,我是走了,不是死了。」小點兒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走嗎?」
沈紅霞慢慢向她轉過臉,剎那間,小點兒明白她早就看清了她,對她卑劣的往昔早已瞭解。「你是誰?」沈紅霞突然問。
她感到無法再隱瞞,面對這位正直剛強的女性;在她倆共處的時光裡,一種新的人格從她那裡已漸漸移到她身上。她的新品行牢牢挾制著她,當沈紅霞一句句問下去時,她便一句句不自由主地說了實話。
最後,沈紅霞說:「你就是她。」
小點兒慘笑一下說:「我是她,但我已經不是她了。」
沈紅霞說:「你到這裡不過是逃亡、流竄,避開法網。」
小點兒說:「我不願進牢。因為我知道從牢裡出來的人再也不能重新做人;牢裡只能使各類罪惡交叉感染。你帶著單一的惡習進去,往往帶著多品種劣跡出來。所以我知道公安局來人偵察我,就在場部,我沒去投案。」沈紅霞懇切地握住她的手。
「你必須去。」
她說她絕不。
「那我就送你去。」
她愣了。突然跪在沈紅霞面前,說:她願意在這裡辛勞地放一輩子馬。沈紅霞用沒有視覺的眼睛看著她,再一次說:「你必須去。我相信你不會逃的,我相信你會想通,自覺自願地去。」小點兒慢慢從她滾熱的手掌中抽出自己冰冷的手,現在要逃她是絕對看不見的。但她沒有。「等我接完最後一批馬駒,就去。」她說。
沈紅霞點點頭,應允了。她拄著木杖站起來,跪著的她感到她在不斷升高、升高。跪著的小點兒覺得她像一尊很高很高的女神。
石雕。
叔叔沒想到狼的復仇竟如此氣吞山河。黑暗中,一望無際的狼群向他漫過來,他在狼呼出的惡臭氣味中幾乎窒息。從他把憨巴高懸示眾的時刻,狼就在等待這天。他知道自己終於活到頭了。
他索性跳下馬,又抽了馬一鞭。馬馱著那個半死不活的人離去後,他才踏踏實實地投入這場最後的決鬥。他不動,等狼先進攻。他所有的武器就是一根皮鞭和一把大鎖。
天亮時,一個名叫叔叔的勇士消失了。狼群散開後,地上竟連一滴血、一塊骨頭、一根毛髮都沒留下。只有一把很古很古的大鎖頭落在草葉裡,憑它自身的重量,它將一點一點沉進土地,再作為歷史。被後人一點一點挖出來。它沒有匙孔,於是後人對研究它也就無處入手。
天亮時,場部的人發現馬馱著一團僵硬的東西。有人認出那是叔叔的馬。解開層層纏裹的長繩,人們認出這東西實際上是個人:是那個高明的獸醫。獸醫睜開眼,神情漠然地看看周圍。後來人們發現他並不是在東張西望。他其實什麼也看不見,只是無端地轉轉眼珠。休想從他嘴裡問出一個字,他早年的光榮與理想,而後的失望與苦悶,最終的空虛與墮落,他有充分的時間躺在那裡慢慢總結。人們只記得曾有個最兢兢業業的獸醫,在他腦部受了莫名其妙的傷害後,靠鼻飼活完就死了。所謂鼻飼就是像澆灌植物那樣按時灌給他各種養分。他像植物一樣靜悄悄地活著,一張病床就是他的土壤。許多年後,人道主義這觀念發生了變化,他所有人為的新陳代謝就被停止了。他死時護理他的人全部老了,只有他把年華停留住了。他溫文爾雅地死去時,仍像多年前送進醫院一樣年輕。他始終守口如瓶,沒有叛賣給了他一記棒喝、把他從愛和欲的麻煩中解脫出來、使他徹底脫俗入梵境的那個人。他是葬得最冷清的一名青年墾荒隊員。
一個姑娘急匆匆跑來報告沈紅霞說:不知哪個關卡沒把住,一匹瘟馬游過河來了。沈紅霞騎馬跑到河邊見那匹衰弱至極的馬剛登岸就倒下了。沈紅霞眼裡發出罕見的狂熱之光:是紅馬!她忘了自己的腿幾近報廢,以幾年前的敏捷迅猛的動作在馬未停蹄就往下跨,沾地時下肢如兩片輕輕的羽毛,向前飄了飄便把她的上半身擱下了。她知道沒有木杖她一時半時站不起來,便一點點爬向紅馬。紅馬已敗了色,脫了形,水淋淋的像一攤骯髒的紅色垃圾,或像一具陳舊的畜類標本。因此除了沈紅霞,所有人都絕對否認它是原先那匹紅馬。
「馬上把它斃掉,不然它一接近馬群就完了!」大家嚷道。大家認為沈紅霞想念紅馬想出了癔症,把這麼一匹架子塌完的老朽馬居然當作紅馬。人們一致認為它根本不是紅色毛皮,是棕色或紫色褐色鬼曉得是什麼糟透的顏色。它哆哆嗦嗦地站起來,三步一蹌、兩步一跌,用畏縮而陌生的目光看看圍著它的嚴陣以待的人們。它的目光使沈紅霞也對自己的直覺發生懷疑。再定睛看看,拿出過去那匹紅駿馬的印象比較比較:它確實不能算作紅色。紅色這個概念原是可以改變的,只要人們一致否定,它就成了非紅色。但人們不知該把這被否定的紅色叫做什麼顏色。
正如草地的太陽,人們一致認為它是白色。
草地的月亮才是紅色。
現在不管它是不是原先那匹紅駿馬,卻必須立刻處死它,因為它肯定是匹快瘟死的馬。柯丹看看沈紅霞的神色,她發現這個一貫冷靜有主張的姑娘變得焦躁,甚至像小女孩一樣任性。從傍晚到天黑,她固執地非要等天亮後看清它究竟是不是紅馬。柯丹說:這好辦,掰開它嘴看看牙口,就曉得它是否與紅馬同齡。但這匹看上去弱不禁風的馬卻不讓柯丹靠近,柯丹被它踢腫了膝蓋,看來垂死掙扎的生命有著難以想像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