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沒有賭贏過。」他也正視她,「你知道我賭?很好。知道就好。恐怕也曉得我為啥去賭。現在好了,輸得好乾淨。古時人說:賭近盜,奸近殺。」他冷笑著打量她,「你不要謝我,我沒為你的工作花一個錢渣。」她穿一件大軍裝,頭髮梳得簡單利索,馬顛動時,她胸部竟失去了以往迷人的顫動。「好傢伙,你可真像個好姑娘。」
她為他這句話羞惱地紅了臉。接著她對他說了你好生些、別再念我之類的話。她說著便勒轉馬頭。他一把拉住她的韁,既而攥住她的手;直到她答應某天晚上赴約,他才放她轉去。
自從閹了紅馬之後,絳杈越來越狂躁。它在發情期,卻對任何一匹深懷誠意的雄馬都又踢又咬,它無端地跑來奔去,攪得一整群馬都六神無主。沒人能止住它,它不吃不喝,嘴唇綻出無數細碎的血口,腳跛得更凶。人們說,絳杈成了個瘋婆子。叔叔這天來了。他送走紅馬,現在有足夠精力來收拾這匹害相思病的癡母馬。
他冷冷地抱著膀子,看它瘋夠。它那種既悲哀又風騷的尖叫讓他膩透了。他向身後伸出手:把那根老牛皮鞭給老子拿來。那條鞭子被柯丹扔到他腳邊,未等他去拾,它已在原地自行扭動伸縮,如一條噬血的巨大水蛭。
叔叔掂起它,大步走進馬群,隨意滾上一匹壯實的白閹馬。絳杈見他衝過來,以及那根動彈不已的紫紅髮黑的皮鞭時,頓時膽怯了,一步步退縮,然後站住。三長一短的腿使它胯與肩扭著,極度的痛苦中仍透著幾分妖嬈。叔叔想:它真像個又美又賤的小婦人。
叔叔突然從身後舞出長鞭。對處罰作了充足準備的絳杈仍被這一鞭抽得直打跌。它慘號一聲便跑。但它畢竟是匹殘馬,很快被叔叔的肥壯白馬追上。叔叔使白馬與它平行,這樣抽起來十分方便。絳杈的紅鬃被抽斷,血光一樣飛濺起來。
一直追打到牧馬班的宿地。絳杈投奔一般一頭扎進房門。這下它的禍惹得更大了,屋裡被它衝撞得一片狼藉。
它知道已無處可逃。叔叔跳下馬,將它牽出門。任他抽打得皮開肉綻,它也不再動一下。每一鞭帶來的劇痛都使它猛地打個挺。正打草的姑娘們一齊趕來,她們被驚天動地的鞭撻聲所震懾,立在旁邊像一群木偶。老皮鞭抽得地皮一陣陣發麻。絳杈美麗高貴的皮毛漸漸成了斑駁的瘌痢,它除了痙攣著打挺,不作任何逃避和躲閃。它那樣子是任憑他打到死。
「別打它了!」幾個姑娘為絳杈的慘狀痛心,她們對它連日來的反常表現懷有一種極難言喻的理解。她們甚至根據某種共通的信號,感知它內心的痛楚遠甚於肉體,因此叔叔打得再痛,無非是使它內外兩種痛苦漸漸協調。
「你會打死它的!」老杜喊道,淚水頓時淌了滿臉。
叔叔用極其平淡的聲音說:「打死它就安生了,你們也安生了。」 老杜突然「啊」的一聲雙手摀住臉,人們見她手縫裡大股的淚溢出來。她蹲下,然後跪下,那溢出的淚水中漸漸滲進了血。姑娘們不知她怎麼了,用力掰開她的手,又一股鮮血從她嘴裡湧出,泛著溫吞吞的泡沫。她的喘息越發像胸腔裡揣了個水泵。大家想起,從她掉進冰窟窿被救活,喘氣聲就變得古怪,此刻總算泵壓出血來。
所有姑娘都嗚嗚大哭。叔叔奇怪地歇下手,扭頭一看,她們都哭矮了一截;再仔細看,她們原是齊齊地跪在那裡。他感到見了鬼,打匹馬,治治這匹騷母馬的無理取鬧,她們鬧什麼。「都給我立正!」
「別打啦!……」幾條尖嗓門一齊哭叫。
「立正!……」叔叔仍喊。
「別打啦!別打啦!」這銳聲的哭叫變得重重疊疊。一時間叔叔疑惑不只是幾個女子在叫,而是一個龐大的雌性陣容在哀求和威脅他,逼他放下手裡的鞭子。他頭一次在女性面前發怵,但他不相信這種剎那間的怵然是真實的。他抑制著內心的虛弱,面對她們,「啪」地甩了個炸耳的空鞭。透明的空氣水紋一樣波動起來。他甩空鞭的技術是第一流的,這下比喊口令還靈,她們被鎮住了。
但是突然,不知誰領的頭,抑或是不謀而合,她們一下衝上來,迎著他啪啪響的長鞭,撲到他身上,踢打撕咬,悶聲不響地替絳杈報復這條好漢。他並不還手,巍然不動。他向來認為:跟娘們兒幹架的男人算個什麼東西。他從容地抱住膀子,似乎挨揍的不是他,他是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他一邊看她們打自己,一邊用親密動人的嗓音說:「打吧。打得不錯。打死他才好。母牲口們,媽的。」
之後,他整整衣服,雖然已撕得七零八散。那個被扯掉了帽沿的軍帽被深深踩進土裡,他用腳將它刨出,拾起,土也不抖就畢端畢正地戴到頭上。然後,他用兩個手指從上衣兜裡夾出那只發紅的假眼珠,在嘴裡消毒後投入眼眶。她們想不起叔叔是在哪一刻抽空摘下它的。
她們沒想到,這個被撕打得稀爛卻更顯得威嚴的男子漢叔叔,就這樣在她們的記憶和永遠的懷念中留下了最後一個形象。
身心重創的絳杈流產了。起初並未引起人們注意,因此它並沒有徵兆,仍是遠離馬群呆呆地踱步。它晝夜不停地踱步,一股股洶湧的血就這樣湧,最後一個不成形的肉團出來了,它仍是呆呆地踱步。絳杈漠然地看著那肉團,不知憑了什麼,它認定它將是匹紅色的馬。它想:多麼僥倖,它終於沒有淪為一匹馬。
人們用最精的料餵它,它懂得她們的每個眼神每個手勢,它知道那裡面飽含憐憫和安慰。她們輕輕用一把鮮紅的梳子替它梳理鬃毛,它想:她們這樣做是一無所圖的,因為她們已明白它不會再有價值。它跛足,並很可能因為這次流產而失去生育功能。她們這樣關懷一匹等於報廢的馬實在是不必啊。
它用美麗的睫毛掩住它的眼。
她們酸楚地看著正值青春的絳杈一眨眼工夫已變成一匹衰老的馬。她們對一匹無利可圖的病殘母馬懷有如此深切的同情,連她們自己也不知道,這情感實質上超越了人畜間的正常關係。絳杈閉了閉眼,或許表示它領了情。
絳杈從此失去了美色。它默默隨馬群東奔西走,無可奈何地熬著命定的壽數。
小點兒隔著一大群馬與沈紅霞談話。
「聽說杜蔚蔚走了,去場部治病了。」小點兒對久疏消息的沈紅霞說:「你曉得不,知青都走得差不多了!」
沈紅霞不知道,但她猜到了。
她望著明顯壯大的馬群,不置可否。其實此時暮色垂降,她什麼也看不見了,小點兒遞給她乾糧,她的動作一再失誤才接住。她的動作像個夢遊者,在空虛中認真地做這做那。小點兒見她提起水壺想給自己倒一缸子水,但把水全倒在了地上。儘管這樣,仍是沒人忍心把這一事實告訴她本人:她的夜盲症已無可救藥。但毫不妨礙她放馬:馬在她無視覺的看守下從不犯規。夜裡,她總是坐在那兒輕喚:別跑遠,黑子;回來,黃馬……
小點兒這時繞過馬群走到她身邊,說:「總有一天知青要走光,說不定哪天,我也會走……」
沈紅霞將臉慢慢轉向她,剎那間,小點兒感到自己卑劣的往昔被這雙沒有視覺的眼看透了。
她對她倆說:「正是她。我肯定她是那個犯罪集團的女魁首。」
陳黎明咬咬嘴唇,想說又有點怯的樣子看一眼芳姐子。三人中間,她最年輕卻帶有久遠的歷史。芳姐子開口了:「按你說的那樣,她不是已經變成了個好人了嗎?
陳黎明這才鼓起勇氣說:「她用她如今的行為證明,她是能夠脫胎換骨的……」
「紅軍裡活捉的白狗子也不殺哩,只要他肯把槍口調轉去。」芳姐子說。
「一個人將功贖罪了,你還要拿她怎樣?……」陳黎明語調激動起來,因為她發現沈紅霞不為她倆的勸說所動。
「不,你們不懂我們現在的生活。她在一天,我們的集體就不純一天。我怎麼能讓一個社會渣滓,一個女罪犯逃避應有的下場,躲到我們這個光榮神聖的集體裡呢?我當然要把她交出去……」
「你太狠心,你難道是冷血動物……」陳黎明叫起來,但芳姐子制止了她們的衝突。
芳姐子因為剛才的爭辯越發口乾舌燥,她就近喝幾口水,順手把一些腐敗發紅的草莖從嘴裡扯出。然後她用手慢慢理頭髮,慢慢站起身,對沈紅霞說:「那就按你講的去做吧,我們——」她淒然一笑看看陳黎明:「對你們的事沒有多少發言權。」她獨自走了,背後還在大股淌血。沈紅霞突然感到她滿頭花白的頭髮中,被刺刀割斷的那撮分外觸目;而紀念館裡一位老將軍的遺物中,卻有一縷正值青春年華的黑髮,繫著紅色線繩。
陳黎明悒鬱地吹著她的口琴離開了,沈紅霞沒去管她的不悅,沒在意她們的分歧。她始終望著越走越小的女紅軍。她想,原來犧牲過的人也會越來越蒼老、越來越瘦削。但她相信她最終會走到她想去的地方,哪怕是副骨骼。
冬天到來之前,山路已白雪皚皚。老杜半躺著,望著車廂外。她已被「病退」回城。沿路不斷有衣著臃腫骯髒,甚至將棉被捆在身上的人攔截車輛。他們用有節奏的聲音喊:「老子是知青,老子要回城。」
老杜熟練地歷數途經的每個站。同車的人吃驚:這條路你走過幾百回了吧。她呼呼喘息,答不上話。她毫不意外地看著車外景色與她的夢境重合。車走得很慢,公路上長長的車隊前不見首後不見尾,車低而長地鳴了一聲笛,開出最後一個山口。老杜驚回首,見婉蜒曲折的路已在身後消失。她閉上眼,感到方向變了,不是背離山口而是面向山口。長長隊伍在向山口開進,每個人滯重而機械地移動腳步,他們不是在走,而是被傳送帶自動向前輸送。隊伍前不見首後不見尾,唱著悲壯的歌。有人說:風真大呀。有人說:這風算什麼,進了這山口風才大哩。
兩滴淚珠從她漫長的臉上淌下來。車上人一個挨一個,又叫又喊:這下好了,出來了!出了這個山口前面就平展了!車上的人也想鼓動她笑,卻發現她在流淚。一時全車肅靜,相互探聽這姑娘怎麼了。「她有病。」有人一語雙關地說。於是車上又快活起來。
「啥子病?炭疽還是口蹄疫?」人們又笑。
有人說:夏天那場瘟疫太嚇人,險些把人都瘟倒了。牲口一死就是一群,說是要先燒後埋,埋還要挖地一米。哪整得贏,後來死多了,還不就寥天野地扔著,等狼吃,狼吃了又去瘟烏鴉。我的媽呀,瘟得黑乎乎一片!最開始是從河上游跑來匹紅馬,瘟是它帶來的。
老杜突然睜眼問:「女子牧馬班的牲口遭瘟了沒有?」
人們答道:「哪還有什麼女子牧馬班,早就沒聽說了。恐怕早解散了。軍馬場移交給地方,人家老百姓就認票子,才不貼老本搞什麼先進!早就沒有女子牧馬班嘍!」
老杜又閉上眼,看見一面被風撕爛被雨淋舊的旗。人們靜下來說:這個人才不值,眼看爹媽在城裡等著迎接了,她嚥了氣。他們不知道老杜並沒有爹媽在等她盼她,因此她也沒必要把一口氣堅持到城裡。
老杜回城那天,柯丹領女子牧馬班全體姑娘到場部參加冬宰,一大批死羊一望無際地攤在那裡,死羊全都在淒慘地傻笑。她們不約而同地發覺它們的臉很像老杜,她們感到是殺了無數個老杜。
大家都很奇怪,一面旗也會衰老病弱,紅顏殘褪。其實也就是頭年牧馬班成立那陣插過,第二年就一直好好地收藏起來。現在把它插出去,它竟不飄不擺。這使她們驚異:難道一面旗也會死?就像美麗溫存的小點兒的死一樣,令人不可思議。小點兒死在秋天的一個傍晚。
小點兒的死使人意識到太美的東西或許與生俱來就帶有罪惡。
小點兒站在這裡,這時是草地的夏末。她已經在這裡站了許多天,因為瘟疫正勢不可擋地吞吃草地,半個草地已葬身瘟神之腹。牧馬班的姑娘日夜巡邏,嚴禁任何一匹瘟疫地帶的牲口過河。小點兒守在白河邊上,多日前點種的葵花已綻放。遠遠望去,正處瘟疫的草地上東一處西一處地開著金色的葵花。它們越來越矮,花盤越來越小,但越開越密實。沒有人相信它們是葵花。
這時,她看見兩個騎馬的身影跑過來。近了看清是一男一女。再近點,她看清男的是那位騎兵營長。久違了,營長。她渾身一陣乏力,突然感到自己的雙手非常粗糙骯髒。她慌忙將手****衣兜,又發現衣裳也髒得可怕,渾身上下都髒得難受。與營長身後那個相貌平庸的女軍醫相比,她感到自己邋遢得無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