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半群馬後,牧馬班按沈紅霞的意思向更遠的地方遷徙:一直涉過黑河。對這次遷徙,所有人都悶悶不樂,臉上帶著痛苦而心甘情願的表情。過黑河時,正逢開凍,一匹馬駒掉進冰窟窿,老杜一聲不吭就紮下去,大家回過頭,看見她青頭紫臉在那裡掙扎,肩膀還死抵住馬駒的臀部。大家後悔不該把她撇那麼遠,以致她什麼時候扎進冰窟窿都無人覺察。人們想起幾個月來對她的冷落與鄙薄,都扭頭向她擁去。在人們跑下河床時,整個河發生巨大的迸裂聲,剎時出現無數裂紋。老杜用凍大的舌頭嚷著:「莫過來了,我這裡冰一扒就塌!……」她們卻仍向她攏去,眼看一條固態的河動盪起來。
「老杜,別扒!等我們來拽你!」
「莫過來!……莫找死了你們!」她涕淚亂流,被漸漸浮動起來的冰擠來撞去。
她們一看腳下,發現每人都站在一塊漂移的冰上。河水從龜裂的冰封中泛上來,整個冬天瓦解了。她們手拉住手,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不能讓老杜孤單單地死掉,她已被集體孤單單地撇開很久。當然,起初是她先撇開集體。她為了撇開集體逃脫艱苦的牧馬生活,居然一連三次佯裝從馬上跌下來;然後她就推說腦殼跌壞了,天天發暈,她不再參加出牧,卻天天快馬加鞭地往場部跑,擠在等指標的人群裡混了近半年,直到有天人們發現她被窩裡塞了件大衣代替她養病,才發現上了她的當。那間泥坯屋只開一孔小窗,因此屋裡終日昏暗,她竟用那把戲將大伙戲耍了半年。有天場部來了個人,說:你們鐵姑娘牧馬班還存在不存在?她們說:你廢話!他說:你們班有個叫杜蔚蔚的,扒車摔傷了。那車上裝的是招工回省城的知青,她沒拿到指標,硬扒車,結果摔下來啦!她們隔著白河罵他:你扯啥靶子,我們的老杜好好在屋裡呢。
那人走後,她們一撩牆角的被窩,這才知道貌似癡傻的老杜玩的計謀真可以!老杜瘸拐著回來,見她的所有行李都打成一包,扔在門口。大家照樣讀語錄唱歌出牧,沒有一個人指責她,看也不看她一眼。走來走去從她行李上跨;她坐在行李上,她們便從她身上跨,彷彿根本看不見她這個大活人。舖位本來就擠,把她的鋪擠掉,她們照樣擠擠撞撞一個挨一個躺下去,似乎本來就沒她的位置,少了她也沒什麼空缺好補。她只好搬進頭一年蓋的泥坯房裡。這種坯屋住一年就壞,就漏雨變形,再不就讓厚雪越壓越矮,它不值得維修,一般住一年就被遺棄,再蓋新的。舊屋用來堆放柴草和糧食。老杜從此單立門戶。扭傷的腳踝癒合後,她對大家說:可以安排她放馬了,把她編到哪個組都行。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姑娘認真地指著她問同伴:這人是誰?她只好作為一個真正的陌生人獨自過活。遷徒那天誰也不通知她。天亮時,她見大伙的屋頂上沒冒煙,也聽不見朗讀和歌聲。她跑過來一看,屋裡最後一絲集體的體溫也散淨了。她慌慌張張地追上來,一面哭喊:「你們等等我!等我收拾收拾就跟你們走!」
馬群和人誰也不來應她。她又追一截,喊道:「等下子我嘛!」她被褥家當一件都不要了,只要集體要她。「你們等下我喲!……」
終於有人問:「你是哪個?!」
她決心拿出生平最厚的臉皮答道:「我是老社!」
那邊說:「老杜是哪個?我們認不得!」就這樣一路攆一路趕,還是差好大一截追不上。她發現一隻失群的小馬駒往河下游跑,便企圖捉住它,卻被它帶進了冰窟窿。當她落進冰窟窿凍得面目全非時,她們才猛得記起:這個陌生人叫老杜,是她們不該忘卻和忽略的醜姑娘老杜啊!
當叔叔趕來,將她們一個個拉上岸,又將老杜救起時,老杜已死得差不多了。叔叔說:扒光她的衣服。大家把她從層層冰殼般的外衣內衣裡扒出來,像剝一棵竹筍,剝到最後幾乎什麼都沒了。所有人驚呆了,在被集體遺棄的半年裡,她竟瘦成一把骨頭。她瘦小的身軀被叔叔揣進油膩膩熱騰騰的懷抱,暖了一天一夜才睜開眼。睜眼的頭句話就說:「我是老杜。」
大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春天的第一個早晨,紅馬回來了。它在原先空蕩蕩的草場和空蕩蕩的泥坯屋逗留一會兒,便熟門熟路地找到這裡。它在黑河對岸剛一露面,絳杈帶著它的金黃色流星駒飛一樣離了群。
沈紅霞跟著突然離群的絳杈一直追到河邊,看見一個紅色東西正泅渡過來。它在水裡游動時,高昂的頭加之飛揚的鬃簡直像神話中一條紅色的龍。
紅馬的歸來給大家出了難題,這樣戀群戀人戀舊的駿馬,無論如何也不捨得再送出去。但沈紅霞卻一邊愛撫它一邊溫柔低啞地說:那怎麼行。
沈紅霞如今所說的「是」或「否」已開始讓人猜不透她實質上想說什麼。有人開始受不了她的一貫無私高尚、自始至終的溫和。她拄著木杖行走或摔倒或爬起,人們盡量扭過頭,不敢看她,因為一看她人們就會慚愧:為自己的健康、貪睡、視力正常。她從不逼迫誰,而她整個形象和作為放在那兒,就是對每個人最深的責罰,最緊的逼迫。有人開始指出:正是沈紅霞的榜樣作用,使她們只能過一種苦不堪言的生活。一有人起頭,指責很快得到普及,一直為人敬重的沈紅霞被人用不無惡意的眼睛瞅著。她們一致表示:紅馬若再被送走,她們情願集體退出牧馬班。
柯丹說:「紅馬恐怕跑了幾百里、上千里才找到我們的。」紅馬應徵的那個部隊幾乎在白河黑河的源頭上。自從失去布布,柯丹變得更隨和更順從。這是她在失去孩子後頭一次當眾發言。「恐怕你也送不走它了,跑回來的馬一般很難得再送它走。你送,它又跑。蒙上眼也不行。你們當馬是用眼認路的?」
沈紅霞依舊愛撫著紅馬,她的溫柔恰恰是她決心已定的表示。
指控她的聲音尖銳起來:紅馬是每個人的馬,不是誰個人的。你忍心拆散絳杈和它嗎?就是指導員叔叔,也未必有那麼硬的心。
叔叔一來,未下馬就問:這兩天出啥事沒有?!大家說:還算太平,有時候狼叫把聲。沒有馬跑回來?沒人吱聲了。叔叔說:騎兵部隊打了長途電話到場部,說上次從這裡應徵的二十幾匹馬跑掉一匹,我猜是紅馬。
她們緊張地盯著他。他知道自己猜中,便用那只發紅的假眼挨個盯她們一遍問:「你們打算咋辦?」仍是沒人吱聲。叔叔理解地吁了口氣。這匹紅駿馬是她們最可靠的伴侶,是她們無言的朋友。牧馬人寧可讓一匹駿馬在自己跨下度過無所作為的一生。在此刻,你去對他們說:眼光不要太短淺,你們這樣,無異於葬送一匹良馬的錦繡前程。你們騎它牧馬簡直大材小用,太屈了它。但這番充足的道理牧馬人是不接受的。這些很在理的話你當著這群牧馬姑娘說不出口,你要說出口也全等於廢話。沈紅霞此時從馬群中奔出來,看也不看大家便對叔叔說:紅馬當逃兵該我來負責!這下她得罪了集體。
集體從沒對她這樣公開怨忿過,包括她帶她們遠遠遷徙,在這塊更荒無人煙的草場駐紮。遷到此地第二天,她就寫下一紙誓言,發誓不恢復馬群的匹數絕不回場。自從她發明宣誓這活動,發現它果真有效,幾年來凡是寫到紙上被焚燒又被吞下的宣言,很少有人違背。雖然大家對如此遙遠的遷場有些傷心——本來就遠的故鄉親人這下變得更遠了。但她們仍舊發了誓。
她太無視這個集體的感情了:它並不是一種私情。遠遠望去,絳杈和紅馬面對面立著,都鉤下脖頸漫不經心撕吃同一片草。一雌一雄兩匹紅色駿馬使草地對稱起來,去掉哪一半都是不應該的。
小點兒突然站起來,尖聲叫道:「你們別說了!」所有人都嚇一跳,誰也沒見過小點兒有這樣正言厲色的時候。她看了沈紅霞一眼,心想,她為什麼不申訴?當人們如此誤解她,說她沒有一點愛馬之心的時候,她為什麼不辯解?只有小點兒知道每個人的每句話都在戳向她的至痛點。「你們……」小點兒的語氣低了一個調,大家見她想說什麼,顯然臨時改變了主意:「莫說了吧。」紅馬應徵的前夜,你們誰為它流過淚?……
僵持到最後,還是沈紅霞贏了。她沉默地承受所有人的批判,她們從激烈轉為悲憤,從悲憤又轉為疲憊,再轉為與她一模一樣的沉默。人人都講夠了。一切話都倒盡了。沈紅霞等她們沉默了一陣,又輕又柔地說:「送。」這時誰也打不起精神、使不出力氣來反對她了。
然而紅馬再也送不走了。頭天將它送到場部,第二天一早就見它又與絳杈耳鬢廝磨。過幾天,來了位獸醫,所有人都跑開了,也好歹拉走了絳杈。等她們回來時,紅馬已不再是過去的紅馬。
獸醫說:現在它老實了,剛才下刀時差點讓它踢死。現在可以給它喝點水,過會兒可以給它吃點料,然後就牽它去遛遛。
把水端過去,它一動不動,人們捺它一下頭,它才木頭木腦鉤下頸來飲。給它吃料時,它也是不緊不慢地嚼。最後抓來一把鹽,它縮頭縮腦遲疑一陣,竟在人的手心裡舔吃起來。不知怎麼,它一舉一動都透著沒出息勁。傍晚,絳杈被鬆了綁,老遠便撒著歡向紅馬跑來,它四蹄有意相互絞絆,使步子花哨許多也嬌媚許多。它想以此博取紅馬的歡心,挑起它的激情。絳杈感到所有雄馬都不能像紅馬這樣既不失體面又充滿激情。
但紅馬木木地看著絳杈,像完全不認識它;又像太熟識了,熟識得已疲沓,失去了任何興致。甚至,當絳杈最後逼近一步時,它居然害怕似的後退起來。絳杈不解了:這是它的紅馬、它暴君一樣威嚴的情侶嗎?它又湊近些,發覺它只有原來的形,神卻失去了。它跟著人們規規矩矩地走了,一舉一動都顯得被動,容易擺佈。絳杈跟著它走了一段,它對它種種親暱都無所謂。
絳杈委屈沖天地高叫一聲。這是過去的紅馬最熟悉的歌喉,而紅馬只顧跟人規規矩矩地走,遛著彎,連頭也不回。
絳杈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天地顛倒的變故。它蹦跳著,被一腔無以抒發的情慾折磨得要死要活。
紅馬悲慘長嘶一聲。它看著蒼天,天不是藍色,而是紫色;紫色漸暗變黑,一滴巨大的雄性血漬濺在天幕上。它不動了,不掙扎了,疼痛一過去,什麼都平息了。隨著蒼天上那滴血越來越大,它感到世界徹底變了個樣,平平的草灘,淡淡的山影,全都慘白慘白。原來就是這樣一個單調平淡的世界,一切生命都還這樣興致勃勃地活在其中。它感到乏力、乏趣。當它慢慢支撐起身體,天和地調整了位置。那巨大的血滴乾了,成了塊不乾不淨的血痂。它站穩,同時感到了毀滅和新生。人們漸漸攏向它,它覺得他們個個都頂天立地,強壯無比。
它頭一次認清人。人就是永遠凌駕於馬之上,掌握著馬的生死甚至性別的力大無窮又足智多謀的兩足動物。
人後面走來了那匹紅色的母馬。你歡蹦亂跳什麼呢?你這匹傻里傻氣的母傢伙。我走了。人要我往哪走我就往哪走。煩惱和歡樂一齊去掉,也挺好。別這樣跟著我,別來煩我,以後屬於我的就是吃喝與賣命。請離開我吧,因為我再也不認為你美。
小點兒匆匆從牧點趕回,一見獸醫就愣住了。「不認識啦?我是你姑父。」他憂鬱地笑笑,其實是解嘲地咧了咧嘴。
「你還是那樣。」他說。其實他幾乎不敢認她了。她很黑,雙頰上也有了兩塊發亮的高原紅。黑黑的小臉盤上,五官似乎都經過了誇大,暗影比過去顯著,使它美麗的輪廓更清晰。她乍一看已經不美了,仔細看卻更美。行啦,她既保住了美貌又獲得了永久性的面具,看來她如願以償把自己徹底地隱藏了。
「謝謝你,姑父。我知道我的正式職工身份是你搞到的。」她避開他的目光說。他與她並排騎著馬向前走。
「主要還是靠你那張假證明。」他說,「再說現在這事好辦極了,知青都在鬧著回城,人走得差不多了。」
「恐怕你還是破費了……」
「真有禮貌。」他暴發性地笑了幾聲,突然收住聲說:「我戒了酒,戒了煙,你還想我怎樣?」
她頻頻閃動著睫毛,像躲打。他的意思是我潔身自好一直苦等著你,你可不要做得太過分。小點兒一下抬起頭,正視他:「你賭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