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一聲不吱。衣服向兩邊散開,叔叔感到自己粗糙如鋼挫的手若去撫摸,會勾起一根根絲縷——她如綢如緞的銀色肌膚啊!
叔叔突然覺得他對這具人體已渴望了幾千年。
她閉上眼,心裡數:一、二、三、四。他一步步走近她,現在只需最後一步,我們就兩清了。
「你起來。」
她恐懼地睜開眼。你還要先毒打我,或殺了我再享受我嗎?
「你穿好衣裳。」
她不敢動。在那暗灰色的拱子皮連綴的褥子上,她顯得一塵不染,銀光燦燦。他想:世上誰忍心把如此光潔的物件揉皺;它如此貴重,誰享用得起?
「我曉得了,我曉得你不喜歡我。」叔叔說:「你也曉得,你曉得我有多喜歡你。」叔叔繞開她,在昏暗中踱步。帳篷裡陳設得挺滿,小桌、箱子、盆罐、壺、酒桶,擺得都不是地方,似乎有意為絆自己腳。他卻仰著臉,在它們的縫隙中無誤地穿來穿去,一點磕碰也沒有。他忽遠忽近的影子使小點兒更加害怕。
她不敢再遲疑,敞著懷,一下撲到他懷裡。怎麼辦呢?她想在牧馬班長期混下去,想他永久收容她。
他呆立了好大一會兒。她感到一塊塊肌肉使他像棵生滿樹瘤的大樹。他伸出手,卻沒抱她,只摸摸她的頭髮。「既然我倆都曉得,你為啥還這樣?」他邊摸邊說,然後「轟」地一聲歎了口氣。她不瞭解他的為人,他最蔑視那種靠手裡一點權力征服女人的男人。他靠他的本事,沒本事的男人才仗權勢。比如場部的實權派們,靠一枚紅印章吃穿不愁、三宮六院。他們就是有一百個女人依順他,那肉體那感情也是憑他的身外之物訛來的。叔叔的信條是靠自身贏得女人,他從不訛誰。假如你把你的身子給的是我的權勢而不是給我本人,那你就好好收著它吧。他雙手拉住小點兒兩邊的衣襟,關門那樣用力一掩。
小點兒差點被他推倒。
她沒想到叔叔有如此的克制力。
「那……我那天晚上誆了你,你就打我一頓吧。打了,你恐怕好過些。」
他說:「你以為我約你就想整那個?……」他看出她不信:「那天晚上我想告訴你,我手裡整到個招工指標,是省城的。」他當時想,反正她是那種飛得太高的鳥,槍法再好也打不中,不如隨她飛去。
小點兒急問:「你是說撈到那個指標就得馬上回城?」
「嗯。馬上就能走。」省城的招工指標在場部最上層就坐地分贓一樣被分個精光。叔叔闖進去,持槍搶到一個。他摸摸衣袋:「現在它就揣在我這兒。」
「我不走。」
「啊?!」他用槍瞄這個瞄那個,說:給一個指標,不然老子崩掉誰的狗蛋。「回省城啊!」他對小點兒強調。
她想,我恰是好不容易才從那裡逃出來。「我就在這裡放馬,安心得很。」
「那它咋辦?」他掏出那張價值千金的紙。
「隨便讓給哪個,反正想走的人鬧死了。」她見叔叔不懂地僵在那兒,便笑笑說:「我喜歡這裡,你不信?」
叔叔當然不信,但嘴上說信。
倆人坐下來。叔叔從隨身背的挎包裡摸出半扇羊肋骨,冰冷鐵硬,似生似熟。小點兒已很餓,用鹽巴泡了點水,羊骨頭蘸鹽水倆人悶聲不響地啃起來。間或扯幾句閒話,一壺酒倆人你一口我一口交替著喝。肉啃光了,叔叔就嚼小點兒的橡皮筋。
小點兒問:「指導員你為什麼不結婚?」
他咯吱吱嚼著說:「我始終在尋找一個最嫁不出去的女人。哪個女人醜得一塌糊塗或者殘廢,對我才合適。那種或丑或殘廢的女人我不會欺她太甚,因為一看她的糟樣子我心就軟了。像你這樣的美人,說不定嫁給我會叫我整死。我就這麼塊貨,不配用好東西,什麼好東西到我手裡我就想趕快把它整壞,整得破舊稀爛。本來就不好就沒人要的破東西,我反倒愛惜、心疼,怕它越來越糟。所以我會找個醜得叫我傷心的老婆,而絕不沾你。這下你曉得我了吧?你站過的地方,腳下那一把土我都是愛的。正因為這樣,怎麼能讓我最心愛的東西糟蹋掉呢?」
他這番奇談怪論,荒誕費解的哲理使她徹底信賴他了。天早就黑了,她漸漸靠向他,將頭抵在他肩上。她觸到他的面頰、頭顱,感覺它們毛茸茸的,寬闊無比,就是草地本身。
摘叔叔的槍等於摘他身上的臟器。而小點兒說她趕夜路害怕,叔叔立刻摘下槍給她,半點遲疑也沒有。這下草原上威震八方的槍手叔叔沒了依仗:沒有槍,他的防衛被解除了大半。
黑夜均勻地蓋著草地。然而誰在竊竊私語?誰在無聲無息地潛行?誰在履行長久以來從未得逞過的謀殺?
一個會行走的陰謀靠近了叔叔的帳篷。
叔叔從不喝來歷不明的水,他隨身背著青稞酒;叔叔也從不在帳篷裡儲酒或食物,偶爾存了,他總是嗅了又嗅再吃。吃頭一口便掏出小圓鏡來照,看看把門的銀牙變色沒變,若變了,他立刻伸手進食管,把胃翻個底朝外。他反芻的本領跟牛不差上下,所以他可以喝光幾大桶青稞酒而實際上滴酒未沾。他總是隨身攜帶武器、食物、水或酒,還有一面極小的圓鏡。這面小鏡也是件紀念物。有回被槍決的犯人要求鬆綁,他便替他鬆了。他背對他跪下,掏出小鏡說:我要看看我是怎樣挨的槍子。
總是有人想把叔叔暗中搞掉。或許為他手下有一匹紅駿馬和一群女知青;或許為從前數不清的鬥毆爭端中的某筆血債;或許為他越來越多地背叛草地,得罪了自己的父老鄉親。叔叔知道報復與被報復都在暗中延續,無論是他還是他們,都不會首先罷休。
這就是叔叔活得狡猾而陰險的原因。
叔叔倒頭便睡,睜眼即起。在他起身的同時,他的對手就知道已沒有降服他的可能了。
叔叔的馬竟沒驚覺,可見來者也身手不凡;但他槍把擦過小桌時卻發出輕極的響聲。叔叔醒來第一個念頭就是:我沒有槍了。來人趴在那裡靜等好半天,因為叔叔所有家雜的奇怪佈局使他不得不像蛇那樣把自己變得彎彎曲曲。叔叔不用看,也知道他怎樣在這小帳篷裡探險摸路,這是個慣賊或慣於偷索人命的高手,能耐不在叔叔之下,因為往後這段處處險灘、遍地暗障的曲折之路他再也沒有失誤過。他總算把自己一節節偷運過來,悄無聲息地接近了床鋪。
現在叔叔不能站起來,因為對方的槍是頂了火的。那把古老的獵槍。他的手指肯定勾在扳機上,只要叔叔一冒頭,即使不認真瞄準,就是槍走火也能打中他。叔叔想:我等了這麼多年的報復終於進了我的帳篷,還有點成功的希望了。幸虧我沒了槍,不然你現在已趴在那兒舔自己的血了。你比你的同夥高明,那些孬包一般在離我帳篷十步開外就拾起半條命逃了。你是誰呢?咱倆是在哪筆仇債裡結交下的緣分呢?前面就是舖位,開槍吧,兄弟。
他卻沒開槍。他想一點動靜不出就搞掉一條命。刀殺人的快感比槍來得直接。想想看吧,從刀尖到刀柄,途中觸到的一切:軟的硬的、滑的澀的,統統有著清晰的質感。刀是聯繫兩者的導體,掙扎的絕望、抽搐的痛苦,肉體死滅時的一切反應,都以獨特的頻率通過它來傳導,而且這傳導既準確又直接。這便是刀的美處,只因刀如此敏感,他在下手同時就知道撲了空。他的刀扎進了一堆破絮破羊絨,刀感到少有的窩囊,再鋒利的刀遇到這類東西都敗興透頂。
這時不知從哪個角落裡傳出叔叔魔鬼一般的低啞聲音。他說:「把你的刀扔掉!把你的槍也扔掉!然後從這裡滾出去。」
叔叔講一口非常地道的本地話。
那人一動也不敢動,他知道叔叔的槍專喜歡打動彈的東西。
若曉得我今晚沒槍他可不會這樣老實。其實叔叔就在門口,他可以像鷹一樣蹲著睡覺,也能像馬那樣站著睡覺。他到底學會多少種動物的多少種睡姿,連他自己也搞不清。這時他只需一步就能跨出門逃掉,但他不願作出那種狼狽的舉動來。那樣或許躲過劫難,但今後草地上驕橫一世的叔叔就有了可恥的一筆。他寧願赤手空拳地跟他鬥一場,縱然死了,也讓這傢伙一輩子想起他就膽寒:一條真正的好漢即使手無寸鐵也不是那麼好殺的。
「繳槍不殺。媽的,你想惹老子開火嗎?」他的聲音已移到帳篷另一側。他熟悉自己帳篷裡的格局,因此怎麼行動都自如。對方也挪了幾步,跟他發出喊聲的位置盡量保持對峙。但他一挪動就磕碰得稀里嘩啦,險些被滿地莫名其妙的東西絆倒。
他想:只要躲過他第一槍就好辦。這種老爺子槍,雖然威力驚人但畢竟不科學了,壓下一顆子彈再快的手也得耽擱兩秒鐘,只要贏得那兩秒就全盤贏了。
「你到底繳不繳械?!」他不聲不響又換了個角度。
他也一路作響跟著拐彎抹角,然後把那把腰刀繳出來,扔在雙方的中間地帶。
「槍呢槍呢?放老實點!……」
槍他卻不扔下。叔叔也知道要繳他槍沒那麼容易。一聲很沉的聲響擲過來,叔叔一聽便冷笑了:「那是一根樹棍。」
天色微微亮起來。處於劣勢的叔叔想,他馬上就會看清我手無寸鐵。
其實他早已感到了蹊蹺,因為依叔叔速戰速決的一貫作風,倆人早該有分曉了。叔叔今天怎麼了,到現在還跟他推磨。這時他依稀看到叔叔的手空著,他心狂喜地泛起一股血腥。
叔叔知道自己的虛張聲勢已玩到頭了。他一心一意只想著躲過他的頭一槍。為縮小目標,他盡量貓下身。就在這時,他手觸到一個冷硬的東西,那支沒有鑰匙的大鐵鎖。
他抓起它,並不覺得用了多大力氣,它就被「卡嚓」一聲扯開了。
那人一聽,立刻老實起來。
叔叔知道,對方把這聲音當作扳槍機了。「還不繳槍嗎?」他抓緊時間唬他。一使勁,那鎖頭被捏攏,又一聲「卡嚓」。
他還在遲疑,叔叔便再將那鎖扯開、合上。在對方聽來,叔叔是過分自信,才不急於開槍幹掉他,而先要用這種「嘁哩卡嚓」的聲音把他折磨夠、戲弄夠。他這時已退到門口,突然一個閃身跑出去。
叔叔並不追他,在他手忙腳亂上馬時,聽見叔叔的聲音攆過來:「我放你回去,是想托你傳句話,說那個叫叔叔的人怎麼讓你拾了條命!」
他跑遠後,叔叔發現手裡這把鎖確實很古很古的。
叔叔認為自己從此獲得了真實的勇敢。有天在場部,他並沒有像往日那樣挎著槍套,只把手往衣兜上一拍,拍得那支大鎖頭與他胯骨撞得鏗鏘一響,人們就嚇得一動不敢動。其實他也沒像往日那樣威脅:我崩了你或者我槍斃你。他沒講那類話,一語不出,只那麼一拍,人們卻顯得比往日更害怕。他想:這才是本質的勇敢,靠自身逞英豪。他開始蔑視自己持槍橫行的往日。惹叔叔發火的是那個招工名額。把它拿到女子牧馬班討論時,她們整整三天沒吃飯,沒有一個人發言表態,但氣氛卻很激烈。沈紅霞與小點兒棄權,她倆去出牧,表示並不嚮往那個指標。沉默三天後,老杜開始嗚嗚地哭,跟著其他幾個姑娘也哭起來。她們都哭著說自己捨不得離開牧馬班。柯丹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突然說:「那我走吧。」
大家一齊不哭了,問:「你剛才說什麼?」
柯丹說:「我說我走。我去省城。我要那個指標就是了,你們不是都不要它嗎?……」
大家叫起來:「你怎麼能去省城?你是從那兒來的知青嗎?你省城有盼兒女盼干了眼的爹媽嗎?你省城有個老也不得團圓的家庭嗎?在省城誰思念你誰等待你誰想你想穿了心?既然什麼都沒有,你去那個舉目無親、陌生的省城幹什麼?!……」
討論會繼續下去又是沉默,其間誰去吃幾口東西或解個手都飛快地趕回,然後緊張地在每個人臉上探詢,看她離開的一會兒工夫有什麼進展或變故。但每個離去又回來的人都發現,事態一成不變。促進這件事情突變的是老杜。有天夜裡她的夢話把所有人都鬧醒了,她在夢裡哭哭啼啼地嚷:過了龍日壩,翻過曲喀山,再翻巴茅山,又過大金川小金川,再過刷經寺,就到理縣,理縣過去是漢縣,漢縣過去就到家嘍!大家一聽,她簡直把地圖給背下來了,這條進省城的路線連終年跑運輸的司機也未必有她記得熟,那一個個途經地點她講得那麼流暢準確。她如此地連續嚷了三夜,一夜比一夜激烈。柯丹把這事告訴了叔叔。叔叔當機立斷,在會上宣佈:把指標給老杜。
老杜跑到場部報到,卻發現回省城的知青早就開撥了。原來女子牧馬班這個名額是張空頭支票。叔叔拍著兜裡的大鎖頭,鏗鏘作響地到場部每個辦公室轉了一圈。他所到之處,一律是心驚膽顫的面孔,一律是不敢勸不敢吭氣的靜止身影。他這才發現,沒有了槍,人們才真正被他征服。
但他暗地擺弄那把大鎖,無論用拙勁巧勁,它再也扯不開了。甚至他懷疑那夜是否真將它扯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