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宰的肉吃到最後一成時,據說要來人參觀採訪「鐵姑娘牧馬班」。場部很重視這事,為此專門在白河上架了座簡易木橋。趁河剛開凍,水枯著,橋三兩天就竣了工。橋一個墩也沒有,就在兩岸扯上鋼纜,再將木板鋪排到纜索上,用鐵抓鉤一塊銜一塊地固定。
其實此時未到畜群遠牧的季節。沈紅霞暗示柯丹:咱們班提前出發吧。柯丹立刻說:這麼多畜群擠在場部附近怎麼行,把草根根都啃光了。上年夏天旱,過冬的飼草連往年一半都沒打到。全班連忙收拾家當,不幾天就遷過了白河。其實柯丹心裡很不情願這樣早就遷徙:因為牧人的冬季是懶散而舒適的,再則離場部近能燒上煤,柯丹從小就對燒煤的日子充滿嚮往。但她對沈紅霞的主意無半點反駁。柯丹漸漸變成了沉默寡言、溫良恭讓的人。再也聽不見她開懷大笑、破口大罵了。除了揍布布,她任何人也不揍。開始姑娘們還不習慣,覺得日子驟然冷清許多。有次幾人合夥招惹柯丹,想挑起她的性子,結結實實幹一架。
但她們很快失望了,柯丹明顯讓著她們,故意讓她們佔上風,討便宜,三下兩下就輸給她們。她們贏得一點也不快活,甚至窩囊。柯丹往日的英雄氣概沒了,似乎只為敷衍她們,或是讓她們打來打去出出氣,解個悶。這樣的架打起來沒趣也沒勁,從此這個班裡少了一種最能盡興的情感形式——過去極度的憤恨與極度的快樂都通過它發洩、疏通。沒了這種疏通,日子就有了淤塞感。看著終日緘默、甚至和氣中露出奴性的柯丹,人們感到隱隱的一點擔憂。這擔憂往往出現在她任勞任怨供人差使的時候,人們感到本質的柯丹或許正在休眠,一旦覺醒就會恢復原狀,並且比過去更兇猛更力大無窮。因此不管這個沉默的虎背熊腰的柯丹怎樣恭順,怎樣服服貼貼地聽從每個人調遣,人們仍是莫名其妙地不安。
新架的索橋只能走一個人。柯丹和另一個姑娘面對面上了橋。那姑娘說:「你怎麼了,柯丹,快點回去。讓我過去你再過。」柯丹扛著兩大片凍得如石板樣的牛腔子骨,不便轉身,只好一步步退著,退下了橋。那姑娘見柯丹被壓得縮頭縮腦,嘻嘻笑著說:「班長,這是給參觀的人吃的吧?你要有勁再從場部馱些肉來,不能光他們吃啊。」
柯丹連連點頭稱是,膝蓋也跟著屈一屈。用板斧劈了牛肉,柯丹已脫得只剩一件單褂。另一個姑娘從門口探身說:「班長,先別忙穿棉襖,先幫我爬到鋪底下去。」
柯丹二話沒說就爬。自從要來人參觀採訪,場部特別關照她們把生活環境盡量改善一下。於是就用架橋的剩餘木料搭了個長條統鋪,這樣雖然夜裡睡著會你踢我踹,但白天看著整齊排場多了。要是誰掉了東西到鋪下,只好派柯丹肚皮貼地爬進去找。鋪太低,柯丹每回若想順當地爬進爬出幾乎得扒光衣服。
「那盒大頭針掉下去了,找著了沒?」
柯丹在鋪下調整瞳孔,一時還看不見什麼。
「哎呀,我等著別這些字呢,不是說明天早上就得掛出去嘛!」
過一會兒,柯丹嘴裡叼著一隻小盒爬出來,額角有塊擦傷。
一切準備妥當。「熱烈歡迎」之類的紅布條幅也掛好了。有人想起一個重要問題:布布怎麼處理?記者若問起這小傢伙哪來的,誰能講清?柯丹一把將熟睡的布布抱起,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雖是哀求的神色,眼睛卻有了鋒芒。「你們別管,我有辦法。」
大家讓她把辦法拿出來在會上討論。
「你們別管我反正有辦法。」柯丹還是那句話,「我明天早上就有辦法。」大家一看她的臉又有些發橫,知道逼不得她。她沉默這麼久,能量一定儲備得相當可觀。她絕不是一座死去的火山。
第二天一早,布布就不見了。大家看著鋪下那隻牛皮口袋,驚問柯丹:「哎呀行嗎?」
「悶不死。我曉得悶不死的。」口袋上留了個比鼻孔大的窟窿,其他地方都拿牛毛線一針針縫死了。仍是老法子,在牛皮口袋裡灌上沙土,布布等於躺在鬆軟的細沙上,可任意排泄。
「那他搞出聲音來怎麼辦?」
「你們忘啦?布布不會講話。」柯丹寬寬地鬆了口氣。
布布是否先天啞巴,對此抱有懷疑的只有小點兒一個。幾個月前,她拿了叔叔的手槍趕夜路,回來把槍藏在刺巴垛裡。她不願讓任何人看見它,生怕它招致集體性妒意。她已發現一個規律:班裡所有姑娘都必須保持與叔叔絕對相等的距離,誰企圖縮短這距離誰就得罪了集體。第二天早起槍沒了。一會兒見布布躲在沒人的地方拿它東瞄西瞄,她剛跑過去,他立刻就瞄準她。不到三歲的布布拿槍的姿勢跟叔叔一模一樣;再過一會兒,見布布大模大樣地從她面前走過,手卻空了。她將他從頭摸到尾,仍是沒有槍。她摳了塊紅糖,塞到他嘴裡,誘他道:「你把那個(她用手比畫手槍)給我,我給你這個(她指指磚頭般的紅糖塊)。」
布布看著那塊糖磚,一點表情也沒有。「還想不想吃啊,把那個給我,我把這個都給你。」她進一步啟發。布布突然「嗤」的一口,吐血一樣把赭紅的糖液吐到她身上,然後猛朝她伸一下舌頭,像蛇吐信子那樣迅速。這是個天生酷愛凶器的強盜種。小點兒把這事告訴了叔叔。
叔叔兩手擰住他鐵疙瘩般的腮幫,急問:「槍呢槍呢?」他仍是沒有一點表情。被擰走形的嘴掛下一根明晃晃的唾液。叔叔邊擰邊嘟囔道:「好種,好樣的。」
小點兒說:「他藏的東西誰也找不到,什麼東西他一整到手就藏沒了,一定要叫他交出來。」
叔叔擰著布布的腮幫扭過頭,說道:「我倒不是要那把槍。」
小點兒說:「那你要什麼?」
叔叔說:「我要看看他到底經多大勁。」
小點兒說:「可你沒槍怎麼行?」
叔叔又加把勁擰:「從此以後我再也不要槍了。靠槍讓人服你算錘子好漢。」
最後擰得叔叔手也抖起來,他才發出一聲含糊的低吼。沒有絲毫奶聲奶氣,完全是副爺們腔。這聲吼叔叔沒注意,小點兒卻聽懂了,他似乎說:疼——
參觀採訪的人始終沒來。但每天場部都派人騎快馬來傳信,讓她們務必做好歡迎準備。這準備包括掛出紅布條幅,不動用那些肉食,以及禁錮布布。結果條幅上的字一點點爛掉,肉食漸漸變質,布布在牛皮口袋裡飛快成長。柯丹每天晚上把他放出來時,都發現他冒了一截,用根繩量量,她對他如此驚人的長速又歡喜又發愁。因為在過去的三年裡,他除了長一身硬邦邦的肉以外,個頭幾乎原封不動。現在他必須屈著身體才能被裝到口袋裡去。似乎正是這種強行束縛刺激了他身心的擴張力,他已習慣呆在一團漆黑中,無非重歸一回胎膜。他一聲不響,本質卻在暗中反抗,在不動聲色地違拗人意。
有天清晨,一陣清脆的蹄音噠噠地敲在木橋上。人們跑出去,說是參觀團終於來了,但來者卻是孤零零的一匹紅馬。誰也不認識它,它瘦極了,肚子卻圓得像只鼓。身上毛色深一塊淺一塊,一隻蹄子微微抬起,全身靠三條腿支撐。它叫了一聲,似乎在傾聽回應,微側過頭。
「是不是絳杈?」有人說。
「扯什麼筋?從省城到這裡少說千把公里,它被大卡車拉去的,又蒙了篷布,能跑回來恐怕出了鬼!」有人說。喚它幾聲,它一點反應也沒有。過去的絳杈多乖,一喚就來,打絆數它最省力。
人們只要想接近它,它就作出要玩命或要逃命的樣子。它一動,就暴露了它的殘疾:這是匹報廢了的跛馬,四條腿三長一短。殘腿在腱鞘處突出一塊,想來是斷骨聳在那裡。它又叫一聲,此後每隔一會兒便叫。漸漸地,人們聽出它並非空枉地叫,有匹馬正與它呼應,應聲越來越近。人們終於看見了挺身馳來的紅馬。
紅馬一下衝到它面前,它迎了一步,卻撞在紅馬寬闊的胸脯上,摔倒了。任紅馬怎樣拱它推它,它除了刨動四蹄,沒有一點站起來的希望。紅馬深深低下頭。
這時,人們險些失聲叫起來:紅馬突然四蹄一軟,似臥似跪地也倒下去,倒在那匹來路不明的馬身邊。兩匹馬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臥著,如同死去。
人們從早一直折騰到夜裡,才把兩匹馬分開。小點兒抬起頭對大伙緩緩地說:絳杈永遠是匹跛馬了,斷了的腿骨已畸形地固定。紅馬被牽到一邊。默默看著人們輕柔地為絳杈忙這忙那,用刷子蘸了水替它漸漸刷出本色來,又捧了加熱過的料豆餵它。
只有紅馬知道絳杈歷經的苦難:它居然掙脫絆索從飛奔的車廂內跳出來,然後在劇烈的傷痛中奔走了許多天,一路舔著結痂的雪,從冬天直走到春天。
紅馬目不轉睛地看著一匹小馬從絳杈體內娩出,像絳杈當年一樣,渾身黏嗒嗒的血和熱騰騰的氣。絳杈像它的母親一樣不厭其煩地給小馬舔著。它親睹著誕生的妻子如今又在它親睹下為它生下孩子。紅馬感動至極。
小馬一點點矗立。月亮當頭,紅馬看見自己的孩子通體金色,額上有顆閃亮的流星。人們喜悅:這匹純種伊犁馬駒眉心有條白色。通常管這樣的馬叫流星馬。流星馬是很值錢的,這匹金黃的小馬駒替她們日後的榮譽與盈利又添了幾分希望。
一個馬的美滿家庭建立了。儘管人並不以為然。
一些無血色的朝霞和晚霞。禿了草的草地猛地瘦削,直到下雪,才又肥得臃腫起來。從秋天到第二年開春,小點兒始終和沈紅霞呆在一塊,其間班裡發生了許多事:沈紅霞以燒燬那封信來寬恕誣告她的人們;一個回省城的指標被大家推讓著白白浪費了;叔叔丟了槍以及人們漸漸發現沈紅霞在失去了原有的雙腿和嗓音之後,又失去一樣珍貴的東西:原有的視覺。但任何人都不忍也不敢提醒她:她事實上已開始像盲人那樣摸摸索索地仰著臉——手與眼總是不一致。天色稍暗,盲人的一切動作都會在她身上出現。
她總是靜靜地坐在那裡,準確無誤地輕喚每一匹不安分的馬。「灰子,又咬架了!好好吃你的草吧。」「四十五號,你別帶母馬跑,它懷孕了!」……有天小點兒端給她一缸棕紅的草藥汁,她仰著臉問:「是奶還是苞谷糊糊。」小點兒告訴她,兩樣都不是,是藥,能治最嚴重的夜盲症。她立刻關注地四面八方扭轉著臉:「咱們班裡有人得夜盲了?!」這是傍晚,目光和太陽一樣的暗紅。小點兒心裡一陣酸澀,忙說:「誰也沒有得夜盲。」然後她悄悄把藥汁潑掉了。
「小點兒!」她忽然低啞地叫一聲。
她以為她要對她說什麼,忙走近去,卻發現她不過是喃喃自語。像所有盲人那樣,帶著一種苦思冥想的神色越來越輕地重複叫她:「小點兒,小點兒……」
沈紅霞越來越感覺「小點兒」這名字絕不是在牧馬班才聽到的。在她越來越看不清什麼的時候,卻突然看清了這個叫「小點兒」的女子。矇矓的視覺中,一個小巧秀麗的女孩身影立在那兒,然後舉起手裡的什麼器皿,從容不迫地傾倒著裡面的東西。
同是滾燙的液體。沈紅霞終於在什麼也看不見的夜色裡看透了她。
「我絕不會認錯的,」她對女紅軍芳姐子說:「從她剛到我們這個集體裡,我就感覺一種異常氣味,現在我知道了:一個罪犯混到集體裡來了。」陳黎明嘴裡銜著個帶土的新鮮牛屎菌,緊張得忘了嚼它。
「可是,你剛才講過,她在這裡除了辛勤的工作,什麼壞事也沒做過呀——」陳黎明看看芳姐子,然後倆人眼裡都有類似求情的神色。「她已經悄悄地改過,贖罪了,你剛才是這樣講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