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盯他的初始,就決定一直盯下去,直盯到他真實心緒藏不住。來到這裡的第二天,她聽某個兵說:結了婚的和有了對象的一眼能看出來。她問憑哪點,兵說:看軍衣領子。假如他領子上有一圈白的或黑的狗牙邊,就證明那是他老婆或對像用鉤針給他鉤的領圈。小點兒頭一個看到的是營長,他領子空蕩蕩,除了一圈腦油外加一些頭屑,什麼也沒有。她用一根別針做成一枚鉤針,拆了一雙紗手套,盡量洗乾淨、洗白;然後拿著鉤好的領圈敲開營長的門。他一見她掏出兩條領圈,立刻說:我有啊。說著真的拿出一大摞,黑的漆黑,白的雪白,一看就是上等細毛線織的。跟它們一比,她辛辛苦苦連夜趕製的顯得又舊又髒,寒酸極了。營長笑嘻嘻地解釋,我禁止過他們在軍裝上搞花樣,後來我對象也鉤了這麼多給我,既然我有令在先,自己得先遵從;不過,我下這道禁令的時候自己還沒有對象。他哈哈哈笑一陣。她就那樣看他笑,看。直看到他一點也笑不出來了。
傍晚,營長請她到他房裡。她的客房就在他隔壁,中間只隔一道蘆席,是原先一間不大的房子隔成了兩間更小的。她的床和他的床只一席之隔。營長邊啟開兩聽軍用罐頭邊請她坐。她看見桌頭靠床的地方擺了一方巴掌大的鏡框,裡面有個穿軍裝的姑娘。她明白這鏡框是剛剛擺上的,是為警戒她擺上的,因為幾天前她來送領圈的時候,桌上無一物。
她一語不發,心在營長空洞的熱情裡空得像只桶。
營長隔一會兒就沖外面喊一聲通信員。一會兒讓他打壺開水,一會兒又說一壺不夠再打一壺去。總之,他要讓一個人不時地進來攪一攪屋裡的氣氛。他還有另一重更重要的用意,她心裡苦笑。這樣反覆折騰那個小兵,無非是讓他做他倆關係的見證人。過一會兒,他又一次喚來通信員,讓他替他要個長途電話,要通了來叫他。她忍不住站起身,營長讓她坐下,說理應犒勞犒勞她。從一堆大而化之的客套裡,她看出他挽留的誠意。她表示一定要走時,他竟然又焦躁又絕望地怔住了。
她便退回來,尷裡尷尬地站在屋子中央。她馬上發現退回是不智的,甚至沒羞沒臊。因為她看見隨著她的回心轉意,他神色又緊張起來。他分明是巴望她走的。
他倆的目光一齊落在桌上那張相片上。她單刀直入地問:「你結婚了?」他說:「就算是吧。」她說:「那為啥你和她不調到一塊?」他說:「總要調到一塊的吧。」她說:「她也是當兵的?」他說:「她是個軍醫,算個軍醫吧。」她乾巴巴地笑了說:「軍醫當然好。你們當兵的……都是這樣。」
他問:「怎樣?」
她用手將鬢髮捲來捲去,一會兒就在耳邊擺了個迷人的圈:「我講不清,反正好唄。」她謙卑地抿嘴一笑。
於是他講起軍人。枯燥無味的軍旅生涯經他一講變得有聲有色,連他自己都納悶。她不錯眼地聽出了神。他暗示她:軍人是輕視兒女之情的;既然連命都捨得掉,還有什麼不能割捨的?但他心裡明白,自己不夠誠實。他並不像表面上那樣輕視情感;他也並不崇尚他描述的那種不近人情的軍人形象。他卻必須這麼說,為了根絕一切惹是生非的因素,讓她和他都死了這條心。
於是在她眼裡,他的形象確立了:是那種只尊重榮譽和天職的形象。他的人生中,廣義的無私中暗藏著具體的自私。有這樣崇高品格與鐵石心腸的男人只有一種選擇,就是做個軍人。小點兒在他說話間不斷點頭。
他忽然住了口,因為他發現向她講這套完全不必,她早明白了,在他滔滔不絕之前就明白了。她一雙半晴半陰的眼垂下來,他進一步發現她是多麼美的姑娘啊!她憂鬱地笑笑,指著相框裡的女軍醫。
「照你這麼說,她可倒霉了。」
他嚴肅地看那相片一眼說:「我們都是軍人嘛。」接著他講了未婚妻許多好話,不講什麼經人介紹、父母之命之類的話,也不講他們的戀愛多麼平淡的實情。總之他不講任何這個美貌姑娘愛聽的、令她有空子可鑽的話。
她感激得想哭。他寧可違心,也不肯給她造一點假象,不讓她存半點癡望。這證明他品德端正,證明她沒有看錯他。他不像別的男人,為討一個女子歡心,什麼不負責任的話都敢講;只要能得到片刻的歡樂與滿足,他們可以紅口白牙地賭死咒。這證明你是多麼難得的好男人,鑒別男人,我可是有一套的。
「下次我們的軍馬病了,還請得動你嗎?」他徹底剿滅了雙方的感情,變得自如起來。
「下次?」哪還有什麼下次,她想。「快入秋了,我們牧馬班都往場部靠攏,一開春就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這時通信員跑來報告營長,說長途電話要通了。她立刻告辭,他卻打著哈哈說:坐你的嘛,我的寢室等於辦公室——也就是過去的辦公室隔出來的。衝出門時他似乎瞥見她眼裡有淚,但他沒遲疑,噠噠噠地跑遠了。
一早,小點兒就騎著馬離開了騎兵們的駐地。他正領著隊伍出操,她牢記他的話,絕不回頭去看那引她入勝的隊伍和隊伍中的他。
營長沒看見她走,出完操路過那間客房時見床空了。他奔出來找她的馬,也不見了。營長騎馬追了一程,突然意識到這樣追太出格。他舉起胸前的望遠鏡。
她回頭看見他小小的影子在巨大的太陽裡。昨晚她離開他房間時,從他的枕巾上找到一根頭髮。一根粗黑的風華正茂的頭髮,然後她懷著偷竊了什麼的下賤感溜了。
他舉著望遠鏡舉得兩臂發酸,把她越拉越近。其實昨天晚上他就想對她說:什麼什麼都可以推翻重來,一切一切都可以不算數。你所有所有的根底我都不想追究,雖然我看出你不是個簡單的女孩。我可以不顧一切,兩眼一抹黑地悶頭愛你,幫你也幫我自己建立一種真實的愛情生活。可我是連個人生活都充了公的軍人。軍人的多情是他的致命傷,我已經夠意思啦!既然我不能對你負責到底,那我就趁早收了這份心。他一再調整望遠鏡的距離:我用這方式抱了你,請原諒。
草地在她和他之間迅速變寬,他在那頭,她在這頭。
小點兒在許多日子後,也許是她臨死前了,還牢牢記住一席之隔的兩間房。夜裡,她被什麼撞了一下,開燈後看見作為牆的蘆席向她這邊凸出,是他無知覺地侵佔了她的地盤。她看著那塊凸突,想當然地看出他的肩、背,及兩條睡著後蜷起的長腿。整整一夜,她跪在床上看著這個健美純正的男性的睡姿,實際上,只是蘆席稍微的凸突。她觸碰一下,感覺到了他的體溫、甚至熟睡後還緊張著的肌肉。她明白她沒看見什麼,也沒觸著什麼,但帶有罪惡又很聖潔的愛充滿了她。她在天快亮時,輕輕將自己貼到他身上,也許是脊背上,隔著粗糙的蘆席。我就用這方式把我給過你一次,請原諒。
柯丹見叔叔幾天來總守著大本營打轉,問道:「你找什麼?」
叔叔陰沉地回答:「你說老子找什麼?」
「你等誰?」
「你說老子等誰?」他猛一扭臉,姑娘們嚇得暗喊一聲媽呀!叔叔的那只假眼珠不再清澈,而是通紅通紅,像真正的眼珠害起眼疾似的。有天布布拿了叔叔的眼珠玩,一不當心吞進肚裡,兩天後排泄出來,就怎麼也洗不乾淨,佈滿鮮紅的血絲。
誰也不知道他紅著一隻眼正在等小點兒。
小點兒自從耍了叔叔後始終想盡一切辦法躲避他。她一見到叔叔就明白自己末日來臨。叔叔一見小點兒的眼淚就熄了火氣。乍見她時,他一肚子憋了多日的惱怒燒得他五臟作痛。他想,只要她一開口,替自己圓謊,他立刻上去揍她,整死她。一想到這個美麗的小娘兒被他活活掐死,那俏臉被掐成紫色,他就預先舒坦起來。其實他一動不動在心裡已把報復的始末演了一遍。因此,他在短暫的緘默之後,心裡已好受多了。最後的平息還是她的淚水。她竟一語不發,一句也不替自己開脫,就嘩嘩地流起淚來。叔叔關上手槍保險,把槍插回腰裡。她居然摸到他帳篷的方位,令他驚異。
叔叔在進來之前繞著帳篷轉好幾圈。老遠他就感到帳篷裡有埋伏,他沒料到會是她,多年來他始終提防遭伏擊。陰間的朋友陽間的仇人都會尋機來纏他。被他執行槍決的人都在最後一刻跟他結成至交;而從他手下逃生的卻終生與他作對。
因此他鑲有純銀門齒,以防吃進被下過毒的食物。他像地拱子一樣處處做窩,暗中四通八達。他以特別的方式睡覺,他的一整套生活程序表面上撲朔迷離,實際上有著極嚴謹的規律。他想問問:他隱秘的窩怎樣被她摸著的,她卻發山洪般哭。叔叔那顆鉛砣似的心簡直要被這麼多淚泊起、漂走。
其實小點兒很省力就找到了叔叔的住處。或許他這頂鬼火一樣飄忽不定的帳篷對無心加害他的人便不存在秘密。她從場部回牧馬班,心裡恍惚,走失了方向。當這頂帳篷神妙地出現在她眼前時,她才發現自己兩隻摸韁繩的手一鬆一緊,馬頭始終是朝緊的一邊偏著,這樣無形中不知轉了多少個圈,於無知覺中拐彎抹角,來到這個荒涼中的荒涼地方。她才知道,至今草地仍存在著無數為她不識的秘隅。誰也別想認識草地的全貌,那種說自己走遍草地的人事實上是又傻又狂妄。草地對這類人常常不動聲色地布上迷魂陣或陷阱。因此自負者越到老越感到草地的費解,草地的新鮮與深奧。
小點兒抹一把淚,她哭起來絕不像毛婭那類姑娘,憑你再好一張臉像她們那麼一哭就爛糟糟。她一面掉淚一面默默解下圍巾,解開領口。手機械地在一顆顆紐扣上依次捻動。她已記不清在多少男性面前重複這套動作,然後把自己和盤托出,任他們盤剝。
她被盤剝自然也盤剝他們,縱然常感到自己蝕本也無法。除了一具貌似無疵的身體,她是一窮二白。刨開這筆取之不盡的款項,她還拿什麼做開銷。她實際上是自己供養自己,食自己花費自己。當她站在人事科掌權者面前時就橫下一條心:解圍巾、衣扣。那人裝傻,顏面卻不那麼嚴峻了。初他說軍馬場年年虧本,想搞個正式職工給你恐怕難;現在他說:坐嘛,喝茶嘛。她把衣扣解到第三個,讓他僅看見一小塊糯米年糕似的胸脯,這時她已知道事情有了八成。
然後她出去,解馬,見一件血漬斑駁的白大褂晃過來。「姑父,你忙啊……」
「哪有你忙。」他用鼻子說。「你忙著在那不見人的地方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忙著千嬌百媚,拉攏那個盜匪樣的指導員;你還忙著去騎兵團,妄想勾上個後生軍官。你辛苦。」
她目瞪口呆,儘管多日不見,他說的卻基本是實情。她用軟弱的語調說:「我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姑父。」
「誰是你姑父。你在人事科的王八蛋那兒忙了好一陣,我給你掐表呢。」
「我沒有,真的沒有。」
「量你也沒有。他不敢光天化日在辦公室受你厚禮。這個又財迷又好色的龜孫,現在正核計要哪頭划得來呢。要你那份還是要我這份。」
她說:「你為我的事送禮了?」
他搖搖頭:「我傾家蕩產未必抵得上你不名一文。」
她急問:「你哪來錢送他?」
他慘笑道:「你莫管了,反正不偷不搶不殺人越貨。」
但她從他眼裡看到的恰恰是偷、搶、殺人,那些犯罪的先兆。
他關切而凶狠地問:「老實說,他沒碰你吧?」
她搖頭,他信。他早已不靠她的話與她表面的一切來判斷她的真偽。她在與他隔絕的兩年多裡沒讓任何男人染指,這點不用她表白他也看出來了。他是惟一把她裡裡外外摸透,還巴心巴肝愛她要她的人。一想到此,那種錐心刺骨的感情,不是愛情卻比愛情複雜、沉重得多的情感便由她心底生出。她匆匆離開他,生怕自己再往這份醜惡的感情中添些血、添些罪。
她無意中轉到這座墳丘般孤寂神秘的帳篷前,她想問問路,一腳跨進去就發現帳篷裡有她熟悉的一股氣息,一股似膻似腥似火藥似烈酒般的味。終於她辨認出叔叔那雙發白又發黑,跟他軍裝同樣油膩骯髒的解放鞋。她大驚失色:躲叔叔躲了多日,可現在卻自投羅網。叔叔在她欲逃時出現了。寬闊如門板的身軀堵住帳篷的門,一點光也不透,甚至空氣也透不進來。她除了哭,除了乖乖掏出惟一的家當,還能指望什麼。她從叔叔整個形態上看到將有一場多殘酷的報復等在那裡。
她只有把那夜欠他的,加倍奉還給他。因此她掛著滿臉淚,開始解衣扣。他卻仍堵在那兒——我不打算跑;反正我又不是頭一回讓人作賤。她把裡裡外外所有紐扣都解開了,人慢慢如抽了骨一般一節節癱軟。叔叔眼睜睜看她化在那張地鋪上,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