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 第40章  (1)
    鐵姑娘牧馬班重新過起了老日子。重新編組後,小點兒也常隨組出牧了。她不再像過去那樣注意保護自己的容顏,有時,她甚至渴望也有一副與她們同樣五大三粗的外貌。似乎那樣就能不分彼此地永遠混在她們之中。她想過跟她們一樣簡單的外在生活和內心生活,她漸漸習慣她們單調嚴肅的生活中簡單的快樂和痛苦。她希望丟掉一切生活技巧來生活,偏就不行,誠實和撒謊都有自己的歷史。她見老杜輕易地就上了她的當,才發現自己又自如地扯了個謊。

    於是老杜替她出夜牧去了。她將自己的黑色軍雨衣給她披上,老杜就這麼美滋滋地裝扮成了小點兒。

    她急匆匆地走到我寫字檯前,問我什麼叫品行。我正寫到她品行一節,她總算明白她不可救藥地總要搗鬼原來責任在我,我讓她明知故犯地騙人坑人,不能自已。

    我嚴肅地告訴她:作家只管設計人物的個性基調。這個基調本身就包含著它自己的邏輯。你是按你的邏輯行事,要想推翻它,別說你,就是我也辦不到。

    她痛苦地望著我,因為她已越來越明白:在這種陰暗的心理中生活,她的人格只能越發墮落。她那樣的處世方式,實際上只能使自己品德受損。她想起她對叔叔的態度:一次次用眼風用媚態,她逗引他,卻不是故意的。

    「我沒有辦法,我得有靠山。」她說。

    「可事情鬧到這步,你又設騙局,一次坑兩個人。你不愛叔叔,為什麼不開誠佈公地跟他談清楚,拒絕約會?那會比你現在的做法正派得多。」 她忽然陰沉沉地笑了:「這不就是你剛才左一遍右一遍講的那個邏輯嗎?」

    叔叔去了趟場部,遞給布布一把糖。小點兒在為布布縫一件小襖,用的布是叔叔搞來的麻柳旗。旗是很好的布料,有的竟是的確良。麻柳旗上的經文可以放到河裡去漂洗。急湍的河水力很大,只需將旗拴在木筏的樁子上等它漂。漂個一天兩天就乾淨了。漂不乾淨的可以做鋪蓋裡子或糧食口袋。因此只要當地民族出殯,叔叔肯定發財。軍馬場的人也想撈此類便宜但挨過出殯人揍。叔叔不怕揍,誰敢揍叔叔。小點兒手巧,替布布做衣裳的麻柳旗到她手裡,多半還能省下料為自己做點小零件。她遠遠看著叔叔和布布。

    布布對叔叔的假眼珠很感興趣,他竟取出來拋著逗他玩。這對叔叔是反常的:他一貫愛惜假眼珠,連打架都怕打壞它。這會卻一忽兒摳出,一忽兒塞進,布布被他時有時無的眼珠搞得入了迷。一會兒,趁叔叔不備,他搶下眼珠就跑。叔叔吼了兩聲,並不追,任他拿它當彈球在地上滾。叔叔癟著一隻眼眶看布布玩,凶神惡煞的臉突然變得如此慈祥,使小點兒詫異。布布一失手,那東西滾落了。這下叔叔才著慌,但他並不責罰布布。只是自己辛辛苦苦地趴在地上找。

    見叔叔吃力地趴了很久,小點兒走過來,手裡捏著那枚眼珠。她的表情使叔叔明白,她已在此觀察了許久。布布此刻與叔叔並排站著,小點兒突然發現:這是兩個大小不等的一模一樣的爺們兒。

    叔叔對布布揮手:「去,玩去。滾蛋滾蛋!」他背過身,把眼珠吮乾淨,裝進眼眶。這套動作他從不背人,而當著這個美貌女子的面,他便有些難堪,有些自慚形穢。

    小點兒走上去,尖著手指從他鬢角上拈下個什麼,笑嘻嘻說:一根草草。其實什麼也沒有。叔叔轉過身,忽然用急躁的聲音對她說:「我要找你談談。」

    這就有了約會的暗示。現在可以回到前面,她將老杜打扮一番,讓她替她出夜牧。

    入秋的草地雨很綢繆。老杜對同組的姑娘說:「咱們不用都守著,我守前半夜你守後半夜。」只要沈紅霞不跟隨出牧,她們總能設法鑽到帳篷裡睡一會兒。十多匹馬病了,圈在另一塊草場,沈紅霞日夜守護在那裡。

    老杜給那些愛領頭鬧事的馬打好絆,找個顯眼處坐下來,心溫溫的。小點兒那詭秘的神色令她困惑又令她振奮:指導員叔叔要找你單獨談談。現在沒有人嚮往雲母礦和奶粉廠,知青們聽說自治州到他們中間來招工,就是說,可以進城了。招工名額很少,一般掌握在各連指導員手裡。表現特別好的和特別壞的都別想走,像老杜這種幾年一貫保持平庸的才有希望。她等到黑天,看見遠遠的草坡上緩緩走著那頭驢。她用拋兜向它扔石頭,直到身邊所有石頭扔光它仍是不可阻擋地越來越近。這時下起雨來,她已能看清被雨淋得明晃晃的驢臉。她解下黑斗篷式的軍雨衣,朝它又抽又掃,它開始退縮。

    它愁眉苦臉,絲毫沒有侵犯她的意思。終於趕開它,老杜已渾身濕透。

    她生起堆火,光身披上雨衣,將內外衣褲一件件捧著烘烤。她急了,想搶在叔叔到來前烤乾它們。雨停後,月亮照著靜止的馬脊樑,她斷定那頭驢仍在附近,但只要不尋找就看不見它,只要不想它它就不存在。

    叔叔跨下馬,把這個穿黑雨衣的背影打量了好一刻。老杜一聽身後有馬呼呼地喘息,滑溜溜的身體在雨衣下變質了似的,發起黏來。

    叔叔走過來說:「這個天就烤火還早吧。」他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坐下來,點上煙抽。什麼能瞞過叔叔這隻眼呢?從下馬的一瞬他已識破了小點兒的詭計。好獵手不光憑眼睛,他們更重要的是先於視覺的感覺。他生來頭回遭一個女子戲耍;他恨不能立刻衝回去,用各種暴虐手段替一個偶失尊嚴的草地霸王去報復她。他沒有失敗紀錄的歷史使他渾身的血液衝向頭顱。老杜扭臉時,只見月光下叔叔的頭比她印象中要大許多,一根根堅硬的毫髮乍若芒刺。逆著月光,叔叔一動不動的碩大頭顱加之飛炸的硬發簡直宛若一顆光芒四射的球體。

    「來看看馬群有什麼事故沒有。」叔叔按住憤怒平和地說。他一向認為喜怒形於色的人不是男人。真正的男人是沒表情的,就像馬、牛,它們的表情在全身肌肉上。在他殺牛殺羊乃至殺人之間都能平和如常。馬群嚓嚓地蠶食著草地,這聲響增強了寧靜的質感。「沒什麼情況,我就回去了。」

    老杜急了:名額呢名額呢?難道你憑白無故跑這麼遠就為聽聽馬吃草?叔叔一隻腳蹬在鞍鐙中,回頭望著她,黑色斗篷中間露出一線白生生的光亮。這醜丫頭想幹什麼?然後他看見簧火邊大大小小的衣服扔了一地。

    「你不是要找我單獨談談?」她說。

    叔叔的惱怒又漲上去一截,漲得他頭更碩大:那個小美人兒,那個小妖精,把這丑姑娘戲弄得多慘。丑姑娘啊,你真醜得讓一個硬心漢子都同情你啦!怎麼辦呢?我來替這場騙局打掃戰場吧!「我是托小點兒告訴你,我要跟你單獨談談。」有人秘密地告訴他:老杜有種見不得人的毛病。有這樣可悲的毛病想必是內心最自卑的姑娘了,她們自卑到了自己糟蹋自己的地步。

    老杜任雨衣粗硬的帆布摩擦她,感到了那種熟悉的曖昧的快意。

    叔叔想,看來真的沒有哪個男人想碰她。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她仰著臉,似乎他真有她印象中那麼高大。

    「我有希望嗎,指導員?……」

    「啥?」

    「指導道,我只有靠你了。」她臉越仰越高,彷彿面前這個男子在不斷地長。

    他想,別這樣發癡啊!醜丫頭,你搞得我真動了惻隱之心。他說:「什麼希望不希望的,比如毛婭……」

    她打斷他:「毛婭長得好看,所以她走運。」毛婭嫁牧工的事登了報,比上回講用會更出風頭。女知青羨慕她登報,其實是羨慕她登了報就撈到了小學教員的位置。毛婭這個頭帶得很及時,到歲數的女知青頓時開竅,幾乎掀起一個找牧工的小小浪潮。倒是牧工開始挑揀了,要高的、白的、俏點的。

    叔叔生硬地說:「那你也找個牧工吧。」

    「我?我醜啊。誰會喜歡我這麼醜的人?」老杜口氣爽朗地說。丑是事實,否認它又否認不掉。

    她講的句句是實話;她對自己抱如此清醒的認識真讓人難受,叔叔想。他現在幾乎與她面對面貼上了,老杜想退縮,他一把揪住她。他一隻真眼看著別處,假眼看著她不好看的臉,反正它也看不見。

    「那你一輩子都不打算嫁人嘍?」

    「我?」她嘿嘿笑起來,「我醜啊。」

    「啊。」她依然傻呵呵地笑。

    「你真認為自己丑到那個地步?」

    叔叔轉身就走。老杜忽然上前拖住他,「別走啊!」他見黑斗篷裡露出一條赤裸的胳臂。「我曉得了,你也是嫌我醜,一下子變卦了。」

    「你不醜!」叔叔咬牙切齒地說。

    「誰說的?」

    「我說的,」叔叔的聲音呆板有力,「我喜歡你。」

    老杜「啊」地一聲慘叫,跳開一步,指著叔叔的鼻尖:「你誆我!」

    「日他先人,我真喜歡你!」叔叔一把抱住她。

    「我不信我不信。我曉得我醜得要死!」

    叔叔揪起她的頭髮。揪得她五官都吊扯起來。「啪!」他揚手給了她一記耳光。「你要再說自己丑,再自己作賤自己我就打死你!」眼淚從她漫長的臉上流下來。「記住沒有?」叔叔怒吼,搖晃著她的頭,扯得她更變形。她臉上出現愜意的神色,彷彿沉醉於一種特殊的享受。沒有男性如此強烈地觸碰過她。

    叔叔一把捧住她的臉,仔細看,狠狠看,想一下子受夠了,以後就不會覺得它不順眼了。他再也忍不住,猛力將她的臉捧入懷中,過一會兒,再拿出來看看。他想,她真是個醜得讓人心碎的姑娘啊!他閉上真假兩眼,將吻沉重地咂向她。她這才敢相信它不是夢,伸出臂膀摟住一個實實在在的巨大頭顱。他認為自己的吻是善良的,它安慰了她,儘管同時欺辱了她。不管怎樣,她從此有了點自信和自尊。他一點一點地脫身,一點一點將她放穩妥,然後轉身衝上馬。

    直到他打馬跑遠,她還像死了一般伏在原地。她看著那徑直而來、繞路而去的雄健身影,感到自己內心的某一域不再是一片荒涼。她雙臂還伸在那裡,伸得很長很遠,似乎在向這個驍勇的男性進一步乞討愛撫。

    燒了那封集體的控告信之後,沈紅霞對兩位年輕的先烈說:「就這樣,我當著全班的面把它燒了,沒有看它一眼。要是我知道誰簽了名誰沒有簽名,後果會怎樣呢?無非是一部分人難堪,一部分人自在,這個集體就不再是一致的。我多麼不希望我們的集體渙散啊!」 芳姐子說紅軍裡也難免有動搖分子。

    陳黎明說:「我理解你的行為有多高尚,我相信你這樣做會感動她們!」

    「你以為我是想感動她們才這樣做的嗎?絕不是。一時被感動是靠不住的,最可靠的是信仰,共同的信仰才能使一個集體高度一致……」說到這裡,沈紅霞緘默了,因為她忽然意識到信仰的嚴酷性之一就是毫不留情地淘汰不忠貞者;它的高度與純度確定了追求它的難度。它是一塊聖地,僅對信仰它的人存在著。

    這時一小群馬想偷偷摸摸離群,她聽了聽,斷然地喊:「白鼻,回來!」再聽一會兒,她放心了,因為它們已歸群。小點兒從馬群另一端跑過來,沈紅霞又在喊另一匹馬:「大青,大青,回來——快回來!」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小點兒發現沈紅霞在黑夜也能像白天一樣辨識三百匹馬中的任何一匹;但她的氈衣從肩上滑落,她卻滿地尋找。

    小點兒一看,氈衣灰白地一團,就在她腳邊。她提示她,而她卻朝相反的地方摸索,從她手的動作看,完全是個盲人。於是小點兒明白,長期的熬夜,她已得了嚴重的夜盲。

    她替她拾起氈衣,披到她肩上。小點兒發現她一隻眼果真如任何盲人那樣睜得特別大,也像所有盲人的眼睛那樣,永遠是團謎,永遠是真理。她根本看不見馬群,憑一種神秘的知覺控制每一匹馬。整群馬猶如一盤棋那樣在她的知覺裡。

    關於夜盲症,沈紅霞沒對任何人講起過。她自己也許都沒有覺察到她此刻基本上已失明了,小點兒看著她徒然大睜的眼睛想。

    春天的時候,那時新增補的姑娘剛到班裡半年,剛從喜歡到厭倦牧馬生活;剛學會聽沈紅霞的話:她說「好」的時候實際上是說什麼,說「不好」的時候實際上又說了什麼。那時她們剛能和上老牧馬班成員誦讀語錄的節奏和音調。總之,她們那時剛與這個光榮集體混為一體,一齊痛苦,一齊歡樂。一聽說場部派人來專門要紅馬,叔叔咯吱吱嚼橡皮筋的嘴停住了,酒壺也停在半空中。「現在曉得了吧,」他對新來的姑娘們說,她們因把橡皮筋給他嚼,只好披頭散髮。「一匹好馬根本保不住密,整死整活也要被搞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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