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那樣走的——毛婭。穿一件新襯衫,湖綠色的確良,曾經從自治州買回時讓姑娘們驚羨得把她按在草地上打了一頓。那時她格格直笑,說二天你們誰第一個做新娘我就把它送給誰。大家鬧得更凶:你原來買的是嫁衣啊!一聽這話她紅臉惱了,把它一揉塞到箱底。今天她是穿著它走的,雖是頭一回著身,上面卻儘是抹不平展的死褶子。她們見她一舉一動都透著莊重,誰問她,她就瞪誰一眼,然後癡癡地笑一下。她將紅運動衫領子仔細翻到綠襯衣外面。這陣子的確良裡面套運動衫是最摩登的。內地的時髦流行到此地至少需要十年。
現在大家去追她。叔叔咯吱吱地嚼著蘸醬油豆瓣的橡皮筋,聽她們講了她禁閉後的異常表現。他一下吐出橡皮筋,嚥下最後一口酒,抹抹嘴角上血漬般的豆瓣汁說:舅子把她拐跑了。快把筏子給我拽過來,追!毛婭沒有騎馬,河那邊早有人用馬接她,倆人同騎一匹打扮得如同花轎的馬,往場部方向跑。
筏子用一根粗繩相系,河兩岸打兩個木樁,過往都用這繩子拽。筏子一回只能載一人一馬。叔叔邊拽筏子邊叨咕:晚了,蠢女子遭舅子整到手了。他沒料到這傻丫頭自作主張到如此地步。想到她的扁臉蛋,叔叔想,她曾對他說的一切傻話原來都是真心話。她硬是把自己當成種子,自己播撒了自己。
他們追上她時,她正喜氣洋洋往回走。她坐馬,自有人牽著。馬走得不緊不慢,毛婭渾身一扭一扭。牽馬人穿一身新得發硬的燈芯絨幹部服,一走路兩腿搓得絨趟子咕咕吱吱響。雖然他打扮得挺像回事,上衣兜一併排插了三枝鋼筆,但一眼就看出,這是個地道極了的土生土長的牧人。他不太懂漢語,毛婭說不要緊,他已上了軍馬場的職工子弟小學,在二年級當插班生。再走近點,人們看清了,他就是險些被知青打死的那位:在帳篷裡養了七天傷,偷了毛婭一隻白回力。毛婭想,這下你們看見了吧,我不是吹大牛提虛勁,我是實實在在跟這塊土地結合啦。她的結合對像——土地的象徵土地的縮寫——立刻抓過毛婭的手臂,一櫓她袖子,露出一對沉重的手鐲。在毛婭喜氣洋洋的臉上,人們看到一種獻身的豪邁,以及自毀自滅的悲壯。
叔叔對毛婭說:「你馬上跟我們回去!」
毛婭含淚笑道:「我下定決心啦。」
「這怎麼行!完全是一時衝動,心血來潮……」幾個姑娘對她說。
「不是的,你們忘啦?我早就表態要在知青裡帶這個頭,你們現在信了吧?」毛婭終於落下淚來,但依舊端莊地微笑。大家突然發現毛婭是個笑起來特別甜的姑娘。
先是柯丹鼻頭一紅,接著姑娘們都讓眼淚憋紅了鼻子。自從毛婭出席了講用會,又披露了與叔叔的關係,所有人都孤立她。有時大家在一塊兒玩倒著說話的遊戲,毛婭一出現馬上就安靜下來,那種靜靜的排斥比開批鬥會更尖銳地刺傷她。毛婭常常是一連幾天找不到一個人講話,有次她剛說起什麼,老杜立刻打斷她:「毛婭,叔叔輕輕上馬,把這句話倒過來你講講看。」她見所有人都在不懷好意地瞅她笑,就什麼也不說,走開了。現在大家都異口同聲七嘴八舌眾星捧月地圍著她講、講。「毛婭,跟我們回去吧,你是我們的人啊,這麼大的事不開個會討論像話嗎?……」她們急切地補救著素日對她的冷落,她們上來拉扯她,親熱得那樣倉促。毛婭清脆地笑著,淚流滿面。大家突然發現毛婭屬於流起淚來特別迷人的姑娘。
她們一齊哭了,抱著她,抱成濕漉漉的一團。
那男人急了,吼了一聲。毛婭不懂他吼了什麼,叔叔翻譯說:他說他跟你鬧著玩的,沒當真要結婚。
毛婭大驚失色說:「不行,這事早就整妥了!怎麼能隨便變卦?!」叔叔又向他翻譯:她說她一點也不想跟你,你快滾吧。
男人直頓足:「我都給了她定情的東西了!」叔叔對毛婭說:他讓你把手鐲還他,跟我們回去,他另找一砣。
毛婭啊地一聲尖叫:「怎麼能說變就變?天曉得這種事情不是好要的……」她想褪手鐲,可怎麼也褪不下來了。男人一見她褪鐲子,跌跌撞撞撲上來,扒開牧馬班的姑娘們就去拽毛婭。一聲悶雷似的拳擊,他倒在叔叔腳下。
已摘下眼珠的叔叔叉腰對他說:「給我滾,不然我打死你個舅子。」奇怪的是他不還手。叔叔說:「起來!」他乖乖爬起,站立。叔叔又說:「來呀爺們兒,還手啊,當著女人不還手的男人撒尿都滋不遠。」他卻畢恭畢敬地站著,因為他知道遇上叔叔這類對手一還擊必輸無疑。這樣勇猛的對手挑逗他還擊其實是為他自己打起來更過癮。他巴不得你跟他有來有往地交鋒,所謂交鋒不過是伺候著他揍你。最上策是一開頭就裝死,死東西對他來說沒甚打頭。因此叔叔再次將他擊倒時,他嘴裡冒了幾個血泡,怎麼喊他起來他就是躺著不動。
叔叔轉臉對嚇白了臉的姑娘們說:「什麼貨?」又對毛婭說:「這種貨!」他讓她放心,他沒死,他怕被打死裝的。叔叔嘬口唾沫,又在嘴裡提煉了濃度,彈丸一樣啐到他臉上:「看看,這貨一點血氣氣都沒有。走,趁他裝死狗,走我們的人!」他一把將毛婭挾到胳肢窩裡,扔上他的馬。
誰也沒料到毛婭有那麼大勁,居然又從馬背上掙扎下來,跌爬著往那男人身邊靠。叔叔命令道:「她私自逃離集體,你們都上,把她搶回班裡。」
「來不及了!」毛婭邊退縮邊從男人衣袋裡慌裡慌張亮出一方鮮紅的紙。大家一看全沒了動作。
「我們有證!有證!」毛婭雙腿跪在不知死活的男人身邊。那張紅紙鐵證如山地確立了她與這男人、這塊土地再也割不斷的關係;她無情而多情地把自己捨給了他、它們。
沒想到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叔叔想,早知道不該打他,要不就乾脆打死。這樣可能對毛婭不利。毛婭與男人一跪一躺,大家都覺得這造型有點慘,又有點滑稽。毛婭感到她們在遠去,噠噠的馬蹄一匹匹從她心臟上踏過。她的心跳變成了馬蹄的音色。
她們走了很遠,見毛婭追上來。毛婭綠中透紅的新衣顯得過分肥大,那身子竟小得可憐巴巴。「等一下!……」她喊道:「辦婚禮那天,你們都來啊!……」人們第一次發現毛婭是個聲音甜美的姑娘。「都要來啊!……」漸漸地追不上了,也不再追了。孤零零立在無著無落的草地上。「都來啊……」她嗓子像笛音。像歌。像呼救。
從毛婭嫁給當地牧工開始,知青與牧工再也沒有打過架,雙方都陰氣沉沉地緘默下來。領導們鬆了口氣。這個心地單純的扁臉大眼姑娘實質上起了一次歷史性作用,近似於古時的和番。她被獎勵了一份較好的工作,到職工小學二年級教民族孩子漢語。她牛高馬大的丈夫就坐在教室頭一排座位上。頭一天她興致勃勃地提問他,他一站起來便拱塌了面前的土坯課桌。以後她再不敢在課堂上提問他,因為他每答錯一個問題,回家就把她揍一頓。她也不敢批改他的作業本,因為他每寫錯一個字,她就得挨一巴掌。有天,她在教室門上發現一張紙條:毛老師我高乎你。她猜很久也猜不懂「高乎你」是什麼意思。紙條的大致意思是威脅她:再也不准來教課。
晚上睡覺她小心翼翼問丈夫:你寫的「高乎」是什麼。丈夫踢她一腳說:我高乎你不准再當老師,回家給我生娃娃。原來「高乎」是「告訴」。於是她「高乎」他,她肚裡已有了個娃娃,讓他揍她時千萬仔細。
毛婭穿著湖綠色襯衫、翻著紅運動衫領子,外面又裹件暗紅色袍子。我一見她,就感到我沒寫清她的裝束,也沒寫清她的表情和心理。她的臉基本是麻木的,好比休克的人。她的頭髮髒了,被細密的白頭屑弄得發灰。我請她進屋,她謙卑地笑笑說:許多天忙得顧不上洗臉,再說天天跟牛羊打交道的人本來就髒。我的誠懇最終使她怯怯地走進來,卻不坐椅子,一盤腿坐在了地上,把懷孕的大腹擱在腿上。新娘嫁衣還未脫下,肚裡已是第二個娃娃了,她告訴我。「我曉得內地在宣傳計劃生育了,把男的女的都動員去騸。我幸虧嫁給了少數民族,懷一個就能生一個,想生多少就生多少。」她又得意又憂慮地對我說。
這時又走進來一個人,她一進來毛婭就掩鼻,並對我使了個眼色:像這樣的草地老嫗你不必計較她的味。後來的老婦人一盤腿,坐在了毛婭對面。她嘟囔說:和丈夫一打架就相互燒衣服燒褲子。我一看,她果然赤腳光腿,大概渾身只裹件袍子。
然後我告訴毛婭,這就是她多年後的形象。毛婭呆了,看著多年後的自己——經過多次生育、流產、哺乳的老女人——從懷裡捧出個死嬰。嬰兒小極了,托在手中像托了只大青蛙。她說是她帶孩子們到城裡看病,住在過去的知青朋友家,她怕嬰兒鬧人,無意中用被子悶死了他。她講著八十年代的事,毛婭怎麼也不敢相信十年後自己變得如此可怕。她湊近老女人去看,漸漸認識了,那正是她自己。
從此你別再指望從我這裡聽到毛婭的消息。既然她把自己作為一粒種子深埋了。
牧馬班新增補了好幾個姑娘,因為馬群越來越大了。現在已是十來個人,唱起歌或讀起語錄來,聲音嗡嗡的,吃飯前排隊也是長長一列,學習時圍坐便偌大一圈。現在她們圍坐著,又窘又怕,見沈紅霞從軍裝兜裡慢慢拿出一封信。沈紅霞依舊溫和,這就更使她們抬不起頭來。
這些姑娘是一年前來的。
到牧馬班的第一個月她們學會騎馬和露天吃飯遍野解手,那時她們愛上這種新奇的生活;半年後她們學會熬夜、追馬,那時她們口是心非地說她們更愛牧馬班了;又過一陣,她們所有褲子的襠處都磨得又薄又光亮,在私下裡便開始談論草地以外的生活。
比如那個雲母礦,在那裡剝雲母的女知青路過她們的駐地,總給她們看一些稀罕玩藝。比如卷頭髮的卷子,能通電發熱的梳子,用這種梳子能把兩隻辮梢搞成蓬鬆的兩個球。有次她們還帶來一張電影廣告,說內地演樣板戲已不多了。最讓她們興奮的是一條軍綠裙子,告訴她們:現在城裡到處能看見穿這種軍服裙的姑娘。某天,兩個姑娘背靠背解手時說:內地女子開始穿裙子了,你說臊不臊?另一個說:要是喊一二三,大家一齊穿,我也敢。又過一陣,她們發現許多天來大家都在想同一件事,於是就聯合一致地行動起來。那陣正好沈紅霞為一件緊急事情去了省城,臨走時微笑著對每個人輕聲說:好好幹。她們全都聽懂了她的話,她實際上是說:最近你們幹得很差勁。她們突然意識到她的溫和與微笑正是威脅。
她們給場部領導寫了封信,訴說她們如何過著非人的生活,要求解散女子牧馬班,或把她們調出去,雲母礦和奶粉廠都行。信中最大篇幅是控訴沈紅霞,她們編派了沈紅霞一大堆不是,但她們心裡明白,她沒有一點錯處,沒有一個地方不優秀。一個轟轟烈烈卻又陰暗無聲的變革開始了。她們人多勢眾,甚至誘使威逼老牧馬班成員也簽了名。老杜鬼頭鬼腦地將自己名字寫上去,好不容易才寫得它們難以辨認。信的主要內容是認為把一幫女孩弄到荒僻之地放軍馬不合情理,也沒有必要。場部機關越來越龐大,有的是閒蕩的熟練牧工,還有些放馬老手坐在雲母礦剝雲母或坐在奶粉廠包奶粉。
沈紅霞回班裡時臉色更溫和,大家暗自吃驚:看來她已知道信的事了。她對大家說:「場部有人告訴我,你們集體寫了信。」從她話裡聽出,她已完全徹底地瞭解了信的內容以及對她的攻擊。她們集體冤枉她、陷害她,看來她是一清二楚了。然後她召集開會,讓所有想離開牧馬班的人向集體公開聲明。會開到第五天,沒有一個人出過聲。卻來了個場部的幹部,當大家面把一封信交給沈紅霞,大家一看正是她們那封。幹部說:「領導們希望你還是看一看它。」沈紅霞微笑不語。
幹部又說:「領導說,雖然已向你轉達了信的內容,但你還是應該親眼看看。」沈紅霞將信接過馬上裝進衣兜。
大家大驚失色:原來她並沒有看過這封信,也就是說到目前為止她尚不知信上誰簽名誰未簽名。等幹部走後,她慢慢掏出信說:「這封信很重。」人們分明看見她微笑中的輕蔑。「領導讓我好好看看。他們還告訴我有人簽了名有人沒簽名。」她瘦得乾巴起皺的紅臉一下出現所有人都未見過的笑容。她笑得那樣開朗誠懇,明目皓齒,使人感到她若能永遠這樣笑就是個很美的姑娘。與此同時,人們發現她在這時的眼睛有些神秘還有些頑皮。
直到她拄著木杖歪歪扭扭地站起,人們才感到她還是她,一個叫沈紅霞的高尚的姑娘恢復了原狀。她們聽見她展開信紙的聲響,想逃又不敢逃。下一步,參加這場陰謀的人就會真相大白了;而她卻把信直接扔進火裡;信燒成黑的又燒成白的,她站著,所有人都坐著。
於是,簽了名的和未簽名的都重新開始了生活。她們不再嚮往別的地方,因為沈紅霞一視同仁地給了她們重新開始生活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