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 第24章  (4)
    馬匹應徵的尺度很嚴格,身高從肩胛骨算起不得低於一·二八米。馬與人靜悄悄地各立一邊,幾個穿馬褲、著長統皮靴的軍人不苟言笑地走進來,拿著標尺,在被推薦出來的馬身上橫量豎量。馬似乎懂得這是它們一生中最關鍵的時刻,全都昂首挺胸,精神抖擻。儘管合乎規格的不多,但每匹馬的氣質都體現著它們自身以及養馬人的尊嚴。

    女子牧馬班薦出的所有馬都落選了。她們一年含辛茹苦,過著男人都難以忍受的生活,結果都灰溜溜的。自然她們能得到諒解:由於她們畢竟缺乏放牧經驗;由於近處草場的貧瘠。領導們挨個拍著她們的肩:不容易啊,很不容易。然後一輛車開到人群裡,人與馬很沒必要地為它讓出個極大的圈子。

    車門開了。出現了那個老軍人老首長。立刻,他面前就有了個麥克風。老首長挨個辨認,終於認出沈紅霞。「是這個好女子。」他自語道,麥克風轟的一聲讓整個草地響起這句評語。沈紅霞現在站在了他面前。首長發現她長高了個頭,臉粗糙得驚人,使他不敢相信這是一張少女的臉。首長沒再說什麼,而麥克風忽然發出一聲又長又淒厲的嗡鳴。

    應徵大會在首長的汽車開走後結束了。

    場領導對沈紅霞以一種特別的神色注視著,然後說:為了保住你們這個女子牧馬班,我們準備長期虧損下去。你們的事跡都上了省報,你們是全場的驕傲。沈紅霞的臉變得比平時更紅。不遠處,就站著女紅軍和女墾荒隊員,她們正交頭接耳地議論著。

    在女子牧馬班準備趕馬回營時,騎兵團幾個軍人擋住了她們,張口就問紅馬。柯丹一下從鞍鐙上立起來,大吼大叫地說:「什麼紅馬綠馬,不曉得!」她不容分說地朝姑娘們一揮手,用當地土語喊道:「姆勒子們,上馬!」

    沈紅霞這才悟過來,班長柯丹為什麼千方百計阻撓她騎紅馬來參加軍馬應徵會。兩個隔世女伴始終不遠不近地陪伴著她,她們的交頭接耳令她有些不安與不快。她們心裡怎樣評價她今天的作為,她不得而知。

    歸途上,柯丹反覆感歎:一匹好馬硬是保不住密,硬是藏不住。從此,身上常發出馬汗味的柯丹認真愛起衛生來,每天洗臉洗腳,然後悄悄地把洗下來的污水拿去餵紅馬。不久,沈紅霞就從紅馬眼裡看到排斥與生分的神色。紅馬再不像過去那樣任全班所有人騎,除了柯丹,任何人休想摸它。大家奇怪極了:這馬早讓沈紅霞出生入死馴出來了,怎麼又突然作怪?!

    只有柯丹因得計而暗自快活。有天紅馬終於踢了沈紅霞一下。她坐在地上,捂著痛處。望著這位曾彼此磨難又彼此懂得的無言的友人突然反目,她酸楚地怔住了。她不知道什麼東西離間了她與它。

    她終於知道什麼東西離間了她與它。那是在紅馬失蹤之後。

    軍馬應徵那天,一位高個子騎兵連長問牧馬班的姑娘們:「你們班幾個人?」

    「七個。」她們說:「你看,不都在這裡嗎?」

    連長貌似豁朗地笑道,「真是七個巾幗英雄哩。」她們也笑道:「場裡男同志叫我們七葉一枝花。」姑娘們做著鬼臉,都覺察到這離題八丈的比喻無疑是打趣,甚至不無惡意。但她們不在乎,她們早就不照鏡子了。大個子小連長騎著黑駿馬走了。

    小點兒趕來遺憾道:這麼快就散會啦。看見他正和場裡人握手、道別,那個他。他似乎尋覓著往她這邊投了一眼,但人馬太亂,沒認出她來。小點兒帶著兩匹病馬去場部申請處決,聽說騎兵團來人驗收馬,緊趕慢趕,還是遲了。

    騎黑駿馬的年輕連長似乎根本已認不出她,掉轉身走了。

    你走了。騎著你黑色頓河馬隨應徵的馬群走了。你對自己說:其實我已將那個漂亮的女孩子忘卻;我根本不記得她那色彩不一的美妙雙眼;我也想不起她奇特的帶病態的銀灰膚色;我更記不清她汲水時苗條嬌小的背影。你看你看,你果真忘了她所有特徵呢。

    從小點兒的角度不可能理解這樣的男性,這種軍人生養的軍人。她納悶的是,他居然忘卻了她,那樣大而化之地看了人群一眼,就走了。

    而我瞭解他。瞭解他這類軍人。他們永遠置身於上下級關係裡,即使在家庭裡。父親就是他的上級,他為父親寄來的左一張右一張姑娘的相片而煩惱,卻不去牴觸。最終他拿不出搪塞的理由,就閉著眼在一堆姑娘的檔案裡順手拾一份,萬念俱灰地定了終身。行吧,只要不瘸不瞎。

    他騎著黑駿馬威武地走著。某天,他上司對他說:該解決個人問題啦。他便像聽到一項命令一樣稱是。他絕不會吞吞吐吐地說心裡有個姑娘了。若這樣,上司便連珠炮地問:姓什麼?叫什麼?家庭怎樣?本人如何?他會在這樣的發問面前理屈。於是父母和上司按他們的準繩給他提供選擇範圍,然後他將在自由戀愛的前提下執行命令。不管怎麼樣,他將與一位可靠的姑娘成家。就是他揣在衣兜裡那張相片上的姑娘。

    他尚未見過這個姑娘,就已定了終身。正如他尚未出世,就已是個軍人。他騎著黑色頓河馬,一帶而過地看見人群中含有的那張俏臉時並不激動,甚至覺得根本沒看見她。他甚至有點僥倖:這下真的可以把最令我動心的一個姑娘忘掉了。

    「都走了,你還在望什麼?」柯丹問小點兒。

    她輕輕搖搖頭,其實是在活動舉酸的脖頸。

    一個明媚的黎明,柯丹在體察胎內生命騷動的同時,看著老狗姆姆用雪埋葬了醜陋低能的崽兒。她與它對視了很久。突然有種不同種類的生命殘途同歸的覺悟。

    此後,姆姆跑向原野。

    姆姆見人們圍上來,又見人們退下去。它不是人們想打的狼,它使他們敗興。

    根絕了生存念頭的老狗姆姆長久地坐在雪地上,不吃不喝,全靠復仇的渴望支撐著活下來。它永遠忘不了那一雌一雄的惡狼。它們沒有任何明顯特徵,但姆姆能在一萬隻一模一樣的狼中,一眼認出它們來。

    姆姆看出那是一頭懷孕的母狼。它痛心地想,它孩子的血肉將化為母狼的乳汁,去使這種最凶殘的東西傳宗接代。多日以來的尋覓跟蹤,孜孜不倦的姆姆終於發現了它們的穴。狼兩口子輪流進出,劫道越貨。巢穴裡傳出狼的啼笑嬉笑。這是個美滿的強盜家庭。姆姆決定先跟蹤公狼。

    公狼比母狼個頭略小,有條變化多端的尾巴。那尾巴竟會變得很粗很大,似乎超出它體積的負載。它用變得粗大的尾巴將兩隻羔羊輕輕抽打,羊便隨它而去。它用這種下流的手段眼看要切斷羔羊與羊群的聯繫。羊群擠作一團,昏昏欲睡。姆姆狂吠起來,用它年輕時的歌喉。人們很快用子彈追上了欲逃的公狼。

    公狼死後,瞳仁裡留著一條老狗的影像。這影像竟不隨擴散的瞳孔淡去。老狗姆姆鑽進狂喜的人群,在公狼死不瞑目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看到自己伸張正義後的獰笑。

    哺乳的母狼知道事情不妙了。它不得不拋下孩子去覓食。它也有母性,一點也不亞於姆姆。雪上丟著一隻死兔。母性使它失去辨識真偽的本能。姆姆在隱蔽處看著,心想,這樣拙劣的誘餌絕不會成功。母狼圍著死兔繞了個圈,跑開了,卻又跑回來。如此易得的食物使它動心。它惦記著穴裡的孩子,不可能花更多時間和精力去遠處獵食。於是它遲遲疑疑走近死兔,與此同時它已發覺自己上了當。

    因為死兔身邊連一個足跡也沒有,顯然不是它跑到這裡突然倒斃的。那只有一種可能,就是人們將它放在這裡,獵鉗就張著嘴等在一層薄雪下面。

    姆姆見母狼正欲跳開,一聲金屬之聲,夾子的彈簧猛地收攏了。母狼的後腿被鉗住。姆姆稱心如意地在這張凶殘的臉上看到絕望。它太清楚這絕望是什麼滋味了。母狼遍地打滾,做著徒勞的掙扎。姆姆想,當時自己也有著與它同樣的瘋狂勁頭,那種瘋狂與絕望雖然體現在不共戴天的兩個仇敵身上,卻是來自一種共性的慈愛。母狼漸漸不動了,後腿已變了形,血污染了一片白雪。

    姆姆欣賞著母狼的每一個舉止。

    母狼耷拉下眼簾,臉與形體卻透出深沉的悲哀。姆姆險些不相信這是一頭行兇作惡的狼。母狼在反省與懷恨。人利用狼的飢餓,到處布下誘餌,一些餓昏了頭的狼就這樣被他們生擒。狼惹了人什麼了?他們竟斷掉它們條條生路。偶爾一隻孤狼被人發現,儘管它沒欠人一點血債,也要被成群結隊的人圍剿。那些人在包圍一隻孤狼時多麼歡快呀,大聲喊著,獰笑、跳躍。他們明明可以一槍結果它,卻不,要一點一點逼近它、嚇唬它,甚至給它一點逃生的妄想。直到它屁滾尿流,在極度的恐懼與無望的逃奔中完全喪失神志,他們才一擁而上,亂棍齊下,毫無必要地使完全身力氣,其實一隻餓得皮包骨的瘦狼絕不需花費那麼大力氣。任何一隻狼,不管它再清白無辜,它都必須承擔人們祖祖輩輩積攢的仇恨。

    姆姆把母狼留在那裡沉思默想,它以罕見的跑速,來到狼穴。

    它要用一模一樣的手段來報復這個仇敵。

    當它叼著一隻小狼出現在母狼面前時,母狼立刻認出了這條老母狗。母狼弓起背,渾身毛乍立,立刻使本身的體積擴張一倍。它知道自己遭報應的時候到了。一個圓滿的惡棍家庭,一天一夜就要死絕。它的孩子是無辜的,它們尚未染上噬血的惡習,它們還沒來得及作惡。而姆姆不理會母狼的申訴,將小狼高高舉起,摔在地上。它要當著它母親的面,像玩把戲那樣把它玩死。

    母狼哀嚎著,把長長的臉拱進雪裡。小狼聽出了母狼的嗓音,每次被姆姆拋到地上,它都急急忙忙地四面顧盼。它尚未睜眼,還未看一眼這世界。這世界已跟它結下仇。這種世仇代代相傳,已無法弄清最原始的仇結打在何處,是誰先惹了誰。報復使仇恨紮下根來,在暗中根連根,形成網,尋不見哪是頭哪是尾。這沒完沒了、往來復去的仇殺使世界危機四伏,充滿凶險。無論是人是言是獸,都一環扣一環地提防著,時刻準備被仇殺,又時刻準備復仇。小狼終於得以脫身,它爬到母親懷裡,撒著嬌、撒著歡,在溫暖和安全的感覺中死去了。

    姆姆感到震驚。凶殘的動物也如此依戀母親。它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見一滴銀白的乳汁從母狼乳頭上滲出。

    母狼也看著姆姆。這下我們的債都了結了。

    姆姆與母狼對視很久很久。在種族仇恨的深淵之間它們的目光搭了座橋,這極不牢固的橋上過往著它們短暫的和解。

    姆姆心事重重地掉頭走了。把母狼留給傍晚歸獵的人們去收拾。

    燒掉成堆的狼屍和死烏鴉。雪又落下來,是春雪了。雪覆蓋後溶化,將一切功績罪責統統抹平。還是個平和單調的草原啊,有著寬闊的黎明和逼窄的黃昏。

    羊群會從草中嚼出油腥。羊喂肥自己,為的是餵人,也喂狼。狼繞了個圈子,實際上吃的是自己。狼被焚燒漚爛,這一帶開出第一批花。放蜂人準備采頭一茬蜜,他們也像牧人一樣傾軋草地。

    不知哪裡發出一個男嬰驚天動地的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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