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故事裡去。姑娘們此刻正為這個白撿來的孩子喧囂,爭先恐後地抱他,剛抱到手又趕緊遞出去,傳來傳去彷彿他是個棘手的刺蝟。柯丹想喝住她們,但感到有兩條冷暖不一的目光始終在對她察顏觀色。她知道那是小點兒。
小點兒最後接過孩子,用酒精替他消毒,然後以熱水將他渾身血污擦去。她感到兩束目光始終在留心她手腳的輕重。她知道那是柯丹。柯丹木訥地接過他來抱。小點兒覺得這種面無表情才是最真實的表情。與這淡漠相比,剛才那些雀躍的歡喜、喧鬧的愛撫顯得多膚淺。晚上,許久守在牧點的沈紅霞拖著老寒腿趕回來,自然有人向她報告了這事。她紅紅的臉出現在帳篷門口時,帳篷頓時安靜下來。
只有嬰兒在油燈的光暈裡吹喇叭一樣嚎哭。姑娘們給沈紅霞閃開道,並在此時突然發現他哭得多響。他不是個玩具,是個活東西。他會吵鬧,會把人煩死。她們從沈紅霞平靜的微笑中看清問題有多嚴重。
「就這樣撿到個娃兒。」沈紅霞現在個頭比所有人都高。她沒有問號的話實質上是說:你們不認為這事很糟嗎?她俯身摸嬰兒的臉蛋,說:「小傢伙長得怪不錯。」人們聽出她是在說:今後拿什麼餵他養活他。靜了好大一會兒,連孩子都莫名其妙地靜下來。
然後沈紅霞不再談孩子。她輕輕說著初春時軍馬應徵的事。她說雖然那回女子牧馬班沒一匹馬合格,但大家一年的辛苦是不應忽略的。當然,她的意思是說還應該再勤勉些。她娓娓而談,在帳篷裡踱步,讓重創的腿發出人們不易覺察的痛苦之聲。她談到許多事,有關拿到的第一面錦旗,有關馬群的產駒量不斷上升。但人們意識到實際上她每句話都在針對這個孩子。柯丹抱緊不哭不動的嬰兒,眼睛在濃密粗硬的睫毛裡烏亮烏亮。
「告訴你,沈紅霞!」柯丹不知什麼時候一躥而起,「我曉得有人吃你那一套,老子可不吃!」
沈紅霞看著她仍不停地踱步,忽然一個踉蹌,人們眼睜著見她的傷腿像某種極柔軟的東西那樣飄了一下,彷彿在那一瞬飄離了地面。她的微笑表示它們多麼疼痛。這一來,柯丹垂頭喪氣了。謎一樣的溫和氣氛又回來了。
「我可以走。」柯丹說,「你們另外選個班長,找個班長。」她抱著嬰兒縮回鋪上。
這時沈紅霞站在帳篷中央,人們在她操勞過度的年輕老臉上看到一絲輕蔑的寬容。再細看,她分明是一如既往的溫和可親。她說:「同志們,我們應該體諒班長,她和我們不一樣,她做過母親。十年前,一次草場大火,她的孩子讓火奪去了。現在班長貼身掛的那個小荷包,實際上是她孩子當年的小紅鞋兒。」
所有人都熟悉柯丹這段陳年的故事。但它此時此刻被沈紅霞複述,那麼平淡的複述,卻有著全新的感染力。「這個拾來的孩子,班長你就留下吧,他對你多少是個安慰。」大家費力地想聽懂這番話的真實含義,卻偏偏被打動了。連深知內情的小點兒,心裡也莫名其妙地一陣酸澀。沈紅霞還要連夜趕回放牧點。她剛出去,嬰兒再次嚎哭。
整個帳篷各種聲音都恢復了,打飽嗝,談笑抱怨。嬰兒的哭聲十分痙攣,油燈上一朵火苗被他哭得扭來扭去。他一哭還會拚命蹬腿伸臂,直到把羊皮襁褓整散。他常常赤身裸體,從春到夏卻沒凍死。夏天叔叔一跨進帳篷,就發現了他。
一個渾身赤裸的棕黑色黑孩沉默地凝視著他。他有一百四十一天了;柯丹跟他跨進帳篷在他身後說。你咋曉得他多少天?叔叔看著孩子問身後的女人。柯丹有板有眼地說:「我就是曉得。」
男娃始終瞅著叔叔,又似乎穿過叔叔瞅著一片虛無,瞅著極遠的某個地方。他在瞅什麼?瞅見了若干年前跟他一模一樣的一個男娃?叔叔被他瞅得心裡發毛。
其實叔叔也以同樣的目光瞅他。他終於看見了自己最早期的形態。最後還是叔叔服了,先避開他的目光。但他發現無論走到帳篷的哪個角落,男娃都盯住他不放。被一個一百四十一天的孩子盯著實在要命。好在他不會講話,否則他會將形成他生命的奧秘披露出來。叔叔覺得,這樣盯下去,小東西就會脫口講出實情,因為他正在一點一點認出他,並看透他。
「咋會撿個娃兒?」叔叔煩躁地問,偷眼看那娃兒,見他嘴一張一張彷彿在學舌。大家七嘴八舌地講起孩子的來歷。叔叔親眼看見那娃兒對他做了個鬼臉。
「送走送走,搞什麼名堂,女子牧馬班養的馬不夠格應徵,倒又養起個小人來了!你們整這些婆婆媽媽的事,不曉得你們是知青還得了先進獎旗?」叔叔發起脾氣來,姑娘們全擁進帳篷看看他怎麼了。大家立刻附和他說:就是嘛,養個娃娃成什麼話。孩子對叔叔詭秘地笑了一下,他連忙轉過身,再也不敢看他。
柯丹雙手叉腰,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行啊,就送走他吧。娃兒又不是我一個人的。
叔叔不聲響了,真眼也像假眼那樣定住不動。
娃兒不是我一個人的,柯丹強調,是兩個人整到的,要兩個人說了才算數。
班長從來不這樣陰陽怪氣。叔叔從來不這樣窩裡窩囊。「指導員!」老杜走上來說,「撿到這娃兒的是班長跟小點兒。恐怕要等小點兒從場部買鹽買豆瓣回來再說。」
「指導員,聽見了吧,娃兒反正不是我一個人的。」
叔叔拿草地語言嘰裡咕嚕著。他走出帳篷時,見棕黑的孩子朝他使了個老謀深算的眼色。他便什麼也不說了。
就在新年過後不久,軍馬應徵那天,姆姆下的兩隻狗崽被狼叼走了。五天後,姆姆埋葬了它最後一個孩子,消失在初春一個明媚的黎明裡。
那時正開始打狼。舞槍弄棒的知青和牧工狂喊暴叫地圍住一隻狼。是只奇怪的狼,見人擾近並不逃,高高仰起臉。它瘦弱至極,孤苦伶仃,似乎僵在雪原上。人們很快發現它是條瘦得像餓狼樣的老母狗。人們惡意地嘲笑著:世上竟有這樣醜這樣癡呆的狗。瞧它那肚囊皮,層層疊疊;那些鬆垮的奶子,像快脫線的紐扣。人們掃興地走開了。這種狗是被主人遺棄的;也許是它意識到自己老朽無用,主動離開了主人,到僻靜地方來默默等死。你看它那樣子,不是誠心誠意只求一死嗎?
這就是萬念俱灰的姆姆。
當我看見這個拄著木杖的姑娘向我走來,直立到我面前,我還是認不出她是誰。按說凡是我筆下的人物我都是稍加辨認就看出來了。可我卻反過來向她請教:「請問你是誰?」我只看出她從上個世紀走來,臉上身上落了些塵土。當她向我說出她的名字時,我大吃一驚。這個沈紅霞怎麼成了這副樣子?我開始明明把她塑造得很有青春魅力,英姿颯爽。
但她的目光依舊,仍是平靜溫和。她笑了笑,我明白她在責怪我對外貌過分在意。從她那個年代到我現在,美醜的概念早變了幾次了。我請她坐她拒絕了,她說有這樣一雙腿坐下站起是麻煩事。我翻動那摞寫訖的稿紙。這時,我屋裡出現了另一位姑娘。
那是個小姑娘,約摸十歲,穿著樸素,膝上補兩塊整齊的補丁,像兩隻靶子。一眼便看出這補丁是種追求而不是必須。小姑娘走路目不斜視,腳步輕輕的,是那種不太習慣踩地毯的人特有的仔細。
我對沈紅霞說:「你看,」我指著小姑娘,「你從十歲就不再穿花衣裳,從那時你就學會往衣褲上打補丁。」
小姑娘看著自己十年後的模樣,她對沈紅霞滿意地笑笑。沈紅霞也很滿意她十年前的形象,因為她一看就是個好孩子,樸素、誠實、高尚,受著良好的教育。最後沈紅霞看到她短短的頭髮,問:「頭髮怎麼剪成這樣,我忘了誰剪的了。」
小姑娘說是她剪的,她用秘密的口氣說起那個鋪著紅地毯的房子。沈紅霞笑了,心想十年前的自己對紅地毯還處在新奇和困惑中。她看著還是小姑娘的自己,說:「十年過來了,這十年我早就熟悉了紅地毯。早就知道母親和父親的關係。」
小姑娘說她這是第一次踏上紅地毯,總覺得那幢大房子裡有個她看不見的人。提到這個人,兩個人都沉默下來。從她到她的十年間,那個看不見面目的人始終威懾著她們的生活,父親、還有眾多人的生活。眾多的人按照他的意願生活,雖然他們並不認識他。沈紅霞見小姑娘手裡拿了本書,她立刻回憶起來:十年前她正是這樣在那幢房子裡得到許多嶄新的書,比方《白求恩的故事》、《劉胡蘭的故事》、《董存瑞的故事》,然後是《雷鋒的故事》。全是那個人通過女人(她從不冒昧地公然叫她媽媽)轉交的。小姑娘說:「我真想看看他的樣子,我知道他肯定在身邊。」沈紅霞想,後來她再也不想看清他了,因為十年來她越來越發覺這不可能。他的形象就是他無所不在的關懷與教誨。
小姑娘這時走到沈紅霞身邊,對著十年後又高又瘦的自己踞起腳尖耳語道:「我應該算將軍的女兒嗎?」沈紅霞帶著嘲意笑了,這才看清自己童年時的小小心靈中,確實存在過虛榮。小姑娘走了,沈紅霞目送著自己的童年。童年的她穩重而靈巧的步履與她現在的老寒腿形成鮮明對照。我暗暗觀察她:雖然她沒有全部獻身,至少是半捐軀了。我知道我再也留不住她。她的女伴們和一大群馬,在與我相隔半個世紀的遠處等她。我送她出門,隱約聽見昔日草原的馬蹄。
沈紅霞蹣跚著向前走。剛才她告訴我:她們的馬第一次參加應徵競選。遠處是往昔的原野,我不可能與她同行了。
送馬應徵是牧工最興奮也最緊張的時刻。太陽很大,馬蹄踩在封了一冬已脆硬的厚雪上,在漫無邊際的白色中靜止的光陰頓時活動起來。女孩們在所有破舊的軍裝裡挑出稍微新點的穿戴起來,凍傷的臉發硬,頭髮一冬未洗了,但也盡量梳得整齊。自從鏡子碎了之後,所有人對自己的形象都自信起來,再說,她們早已蔑視少女的本來面目。沈紅霞抬起頭,忽然看見兩個也在奔跑的身影。她想喊,但隔著整群馬。那是女紅軍和女墾荒隊員。這時馬群跑亂了,她扯開喉嚨吆喝馬。她邊吆喝邊對她們笑笑,有點難為情,表示我們幹的就是這個,跟你們那時不能比,談不上流血和獻身。
她倆仍是隨馬群跑。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鑼鼓聲。沈紅霞想,原來這兩個先烈也像普通少女那樣愛熱鬧,她們早已色敗的容顏在這一刻顯得那樣活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