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姆邊吃邊回頭,警惕地盯住帳篷門口。它不知人的心眼有多活,有意讓它守在門口。其實只消掀開帳篷的另一角,就將小怪胎打掃出去了。她們用棍子撥拉著它,它來不及掙扎,因為它既無視覺也無聽覺,只是團肉,任人宰割。這個令人反胃的肉團被棍子撥得骨碌碌滾動,一聲不吭地徑直被拔到它的墓穴裡。她們干得很漂亮,步驟嚴謹,事先已在堅實的雪地上刨了個冰窟窿。
姆姆發現上當了,它來不及與人理論,顧不上報復人的奸詐殘忍。它首先嗅著遺跡而去,它瘋了一樣撕扯帳篷,扯得整座帳篷仿佛要連根拔起。它從撕破的裂口鑽出去。所有人不敢阻撓它,誰知它會沖你怎樣。它這時等於一頭狼,甚至比狼還難惹。
姆姆用兩只後爪刨挖,小怪胎終於被搶救出來。姆姆叼著它,喉嚨裡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它將自己盤成環狀,暖了它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晨,它用嘴從左邊觸觸它,又從右邊觸觸它,最後將它叼起使勁抖擻。
柯丹驚醒,見姆姆完全像個老嫗,搖撼著她沉睡的孩子,那是個多麼不像樣的小軀骸!四肢蜷縮,很像人或所有畜牲小產下來的胎兒。所有生命在母腹中都有一個酷肖的階段,無論是人是畜,在這個階段的模樣是千篇一律的。而這個似狗非狗的肉體只是把這個發育階段固定、放大,似乎要證實人與畜、千般百種的生命都有個短暫的絕對平等。它蜷縮四肢,正是所有胎兒孕於母體的姿勢。
姆姆很想將它放回自己體內重新孕育,但它的孕育機能永遠停閉了,它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它一動不動,像禽類孵卵,在第五天使小怪胎還了陽。它會爬了,有次甚至爬到連姆姆也找不到的地方。
從初春便開始打狼。平整的雪原從初春開始被踏得稀爛。有個牧畜班一夜間死掉一群羊。死羊被狼糟蹋得不成話,簡直像一大攤敗絮。於是人向狼的普遍復仇開始了,年復一年。打狼的喧鬧持續了兩個月,直到雪化。
雪溶化了。東一攤西一攤,把一色的草地弄得花斑斑的。柯丹感到滾熱的液體愈來愈洶湧地從她體內流出去。老杜已跑進雪霧裡。
老杜不明白柯丹為什麼赤著下身。她回去的路上忽然感到那個赤著下身的僵化的人形不是柯丹。
回去的路上,她看見一些人拖著死羊,往草原深處走。然後在每只死羊上澆上劇毒的敵百蟲。她問那些人為什麼把好端端的羊毒死,再往它們身上灑毒藥。人們默默地,不回答她。幾天後的一個清晨,她明白了人們的意圖。
太陽嫣紅的光焰下,數不清的死狼!
那些帶毒藥的羊屍不見了。
又在某天黃昏,仍是在那裡,她看見一個遮天蔽日的烏鴉陣。烏鴉像一整塊帶噪聲的黑雲,立刻將滿山遍野的死狼覆蓋了。不久,全都安靜下來。
所有的烏鴉都張開翅膀,死在狼的屍首上。灰色的、褐色的狼屍仿佛一片混沌的汪洋,烏鴉則是墨黑的萬頃波浪。
她默默地看著這善惡同歸於盡的世界末日。它不使她感到陌生,一開眼界,她甚至感到早晚要看到這波瀾壯闊的一幕。這時,一片黑鴉鴉的人群正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
一望無際的屍骨很快又被人群覆蓋,這屍骨成山的豐收使人們手舞足蹈。然後,他們往各種死屍上澆煤油,火起來了。濃煙帶著葷腥在整個草地彌漫。燒成灰燼的鴉翎向高空飛去,復活了似的翱翔。被烏鴉掏出的狼腸子燒得嗖嗖蜷縮。到處能聽見眼珠在火焰裡連續爆炸。人群“”地歡呼,其中包括女子牧馬班的姑娘。
而老杜卻在人潮逼近時騎馬逃開了。
而她卻知道她是逃不了的,人人都逃不了。她逃得再遠,也有一根長鏈把她與那一切相系。每種生命都逃不脫這長鏈,都在上面環環緊扣。又過些天,老杜趕馬群路過此地時,一切已灰飛煙滅,天然焚屍場銷毀的一大堆糟粕被溶化的最後一點雪滌淨。這片土地已發出比哪裡都旺的草。草綠得魅人,花艷得猥褻,羊群瞅准這個地帶慢慢走來。
羊在這裡滯住不動了。羊群在這裡悄無聲息地膨脹。
在初春人們開始打狼之前,一頭雌狼和一頭雄狼在雪地裡盲目地奔跑。突然它們看見遠處有頂帳篷,門前兩只肥壯的狗崽在玩耍。雄狼監視那只干瘦的老母狗。出擊的是雌狼。
老狗姆姆正焦急地尋找它最偏愛的低能孩子。這可憐丑陋的小東西仿佛怕人們再次加害於它,自從被母親救活就到處爬,到處躲,姆姆每天要費許多神尋找它。它又聾又瞎,渾身沒毛,隨時可能喪生,姆姆為它操碎了心。它幾乎無暇顧及那兩個健全的孩子。
姆姆聽見動靜回身時已晚了。兩個狗崽已在狼嘴裡掙扎。它追了很長一截,狼根本不用認真跑,跑一會兒便停下,將嘴裡的狗崽拋起,狠摔在地上。如此幾番,狗崽就不掙扎了。
姆姆心力交瘁,目送兩只惡狼滿載而去。當它回到原處繼續找尋那小怪胎時,發現它已凍僵,與雪地凍得分不開了。多好的一個初春的早晨,姆姆卻失去了所有孩子。
它卻不甘心,仍把身體盤成環狀整天整宿地偎著小怪胎,想用老法子再次救活它。五天後,柯丹再次被驚醒。她見姆姆重復上次的一套動作:將它叼起使勁抖擻。
這回它蜷縮的身體再也抖不開了。
柯丹注視著姆姆。覺得它又可憐又可怖。它垂下腦袋,盯著小屍首,似默哀又似策劃復仇。姆姆足足呆到半個太陽升起。
柯丹披上大衣,跟著姆姆。它叼著小小屍骨,似乎已跑進大大的半只太陽裡了。遠遠地,在淺紅色的雪原上,它親自安葬了它的孩子。它繞著那座墳墓轉來轉去,似乎想認准點什麼記號,最終它卻將一切記號都抹去,在墓地上左踩右踩。柯丹想,也許它怕野獸再次加害它已死去的低能孩子。
姆姆抬起頭。這一個披頭散發站在它對面的人,它看清她身體裡正成熟著什麼;她因負載著另一個生命而顯得龐大且豐滿。
老杜仔細回憶著柯丹在草窪裡的情形。隔著霧樣的春雪。雖然只看見她不清晰的側影,老杜卻感到一種巨大的痛苦折磨著班長。她半跪半蹲手撐著地,像在與一股無形的力量較勁。再有,就是那赤裸的下身。她回到帳篷時,大家正在吃早飯。於是便把班長的怪樣講給每個人聽。在她看來班長那樣子不僅可怕,而且極慘。但她一貫講不清什麼,人們也認為她一貫神經兮兮。吃完飯,柯丹還未回來。有人提議去看看,別是班長真害了暴病。
小點兒攔住其他人,說她去。
但她出帳篷沒多遠,就見柯丹好端端地騎著馬回來了。這裡那裡不見一點血污,不仔細看,她神情及形體上那一點疲沓是難以覺察的。她甚至連下馬的姿勢都沒變。一剎那間,小點兒對自己的神機妙算產生了懷疑,或許是她那盼望一切人犯錯誤的叵測之心使她產生了錯覺。柯丹還是完完整整的柯丹,沒多什麼,也不少什麼。毫無破綻,讓她撲了個空。
就在這時,由遠漸近傳來一聲嬰兒啼聲。並愈來愈近,似乎一個嬰兒在邊哭邊往這裡走。柯丹的目光、神志一下就被這銳器般的哭聲攪散了,小點兒從此窺破那洩露殆盡的天機。你干得妙哇班長,把那個會哭的東西搬到附近,好讓誰都聽見。倆人同時怔住,同時感到這哭聲來得正是時候。
“聽見沒得……”柯丹裝著辨別它的方向。她想,這下好了,終於有個見證人能證明這孩子確實來路不明。
“是娃兒哭!”小點兒一針見血地指出。
“不會吧,大荒草地的,哪整娃兒來。”
“那恐怕是啥子野物。”
“啊?!……”
倆人又聽一會兒。小點兒果斷地說:“莫去管它,是小野物。”
“你剛才說是娃兒嘛……”
小點兒用與她一模一樣的話回她道:“不會吧,大荒草地的,哪整娃兒來。”
一聽這話,柯丹頓時塌了架子。她去看小點兒的臉,果然在這張美貌的顏面上看到一絲陰險。再去品味她的話,那經過重新處理、經過特別強調的一句平常話顯出它無可辯駁的邏輯。柯丹這才覺得,她早已等在這裡。她在暗中伺候已久,早就把握了她的底細。柯丹這時才感到自己的羸弱。
“我去看看,是不是當真是個娃兒!”小點兒興奮得兩眼亂閃,“你好生休息去吧。”她在她寬闊的肩上推了一把。表示親暱,也表示要挾。走不遠,她回過頭,柯丹在原地未動。倆個心照不宣地匆匆一瞥。一會兒,小點兒抱回一個拳打腳踢的男嬰,在全班又驚又喜的叫嚷聲中,她倆又以同樣的目光匆匆一瞥。這種目光從此長久地留在她與她的交情中,說不清是理解是安慰還是威脅,總之她和她的關系密切了,也復雜了,多少有點勾結的意味。只要看到小點兒那瞥目光,柯丹便感到生活不再安全,不再是理直氣壯的,同時又感到畢竟有人為她分擔了一點什麼。
她渾身戰栗,看著這個躺在草地上的嬰兒。他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完整得多。他重復著一個動作,給人的錯覺好似他會倏然站起。他有烏黑的頭發,還有眉毛,腮幫茸乎乎的,似乎是最早期的絡腮胡。總之他應有盡有,是個很到火候的小老爺們兒。她赤裸著創傷的下身,跪在他對面。她感到腹部涼嗖嗖的,有種貫通感,還有種失重感。最後一瞬並不太受罪,只覺身子猛一熱,貫通了、失重了。
她望望四周,沒有一個人。誰會來抱走他?她捧著這個發黏的小身體,看見來自母體的血替他文了身。嬰兒在她懷裡很快寧靜了。她忘了在這盆狀的草窪裡跪了多久,這個隱約長著絡腮胡的小老爺們兒頭扭來扭去,開始在她敞開的棉襖裡亂拱,觸著了她熟過一秋的****。
那一個死了。
這一個絕不能再死。這樣,她跪著,便對嬰兒發了無言的誓言。
在春雪紛紛的早晨,你看看,這個偷著做母親的女性身上積滿一層雪。她頭發散亂,整個肩背被濃密的黑發覆蓋。你跟我一起來看看我筆下這個要緊人物吧!我不會指責你寡廉鮮恥,因為她最引人入勝的地方正是那對****。它們似非肉體的,猶如銅鑄。銅又黯淡、氧化,發生著否定之否定的質感變異。一條條藍紫色的血管在它們上面結網,乳暈猶如罌粟的花芯般烏黑。因她偷偷哺乳,常避開人群在酷日與厲風中敞懷,高原粗糙的氣候使它們粗糙無比,細看便看見上面布滿無數細碎的裂口,那皺紋條條都綻出血絲。你說:一點也不美。我說:的確不美。你說:有點嚇人。我說:不假,簡直像快風化的遺跡。假如它們不蘊含大量的鮮乳,我都要懷疑我親手創造的這個女性形象搞錯了年代。我被如此莊重、絲毫激不起人邪念的胸部塑像震驚,我覺得它們非常古老,那對風雨剝蝕的乳峰是古老年代延續至今惟一的貫穿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