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宰使草地人沉浸在浴血的狂歡中。血一蓬蓬濺開,猶如禮花。雪地被熱氣騰騰的血沖出一條條縱橫交錯的溝槽。雪白的大地猶如龜裂出無數道血口。血的來源似乎不是那些屠刀下的牲口,而是大地本身。血的溝槽加寬變深,漸漸相連,融匯成一片。一整塊紫紅色的雪地凍成堅冰,直到入春,它才又融成血,只是比原先稀薄,骯髒得多了。屠宰場的那塊地,天長日久已變得紫紅,有的野狗或狼餓瘋了,就去啃那紫紅色膏脂樣的泥。屠宰場生不出草來,一塊紫紅色油潤的土壤,像張無節制的血盆大口。牲口們遠遠看見它就會瑟瑟發抖。被人騎來的紅馬立在那兒,看著一頭肥胖的犛牛被人牽往那裡。
牛傻呵呵地咧開嘴,躺在血泊裡,似乎死得十分稱心如意。羊呢?睜著黃黃的眼睛,眼睛在死後變大了,裡面有一張獰笑著的人臉。
冬宰的肉夠吃到春天。女子牧馬班的姑娘馱著最後一批鮮肉往回走,天近黑了。忽然,所有人都不說不笑了,大草垛後面,走出她們熟悉的那頭驢。
老杜撒開馬就跑。柯丹粗聲罵著她罵著驢,只得緊跟去追。
姑娘們恐懼中又有些不解,互相問:驢有什麼可怕的?驢一點也沒有侵犯誰的意思,相反,長極的臉帶著點苦悶,還有些慘相。它一次次從草叢裡慢慢抬頭,每抬一次,她們都感到它走近了許多,實際上它原地未動,身體始終在草垛後面。她們不知不覺繞了個彎子,盡量避免從它身邊走過。仍是相互問:驢有什麼可怕呢?她們見柯丹追老杜已追得不見了。
柯丹只當是老杜的馬炸了——一張突然出現的驢臉有可能把馬弄詫。後來她發現馬好好的,炸的是老杜自己。等到老杜的馬再也不肯跑了,實在跑不動了,馬汗在冷風裡迅速凝成鹽霜。柯丹總算追上她:“你挨球了你?馬沒炸你死跑什麼你?!”
柯丹喘著罵罵著喘。老杜卻沒表情地伸手往褲子裡摸,摸出滿把鮮血自己看看,又伸到柯丹面前。
柯丹嚇一大跳:“咋整的?”說著上來,三兩把扯脫她裡外多層褲子,發現馬鞍將她臀部及大腿內側的皮,整張磨去了。
“你個笨豬!馬鞍這麼不合適,你騎它一年?!”柯丹看著她的鞍子,又看她兩條又細又白染著血的腿,她那又小又尖的屁股天生不該來騎馬。馬鞍中間不平整,簡直是個毛病百出、怪裡怪氣的鞍子。“修修去!你先騎我的馬!”老杜一下提上褲子,同時推開柯丹。
柯丹發現她難看的臉上出現一種看不懂的表情。“我就騎我的馬!”她說著就跨了上去。後來,柯丹才想起她這會兒的表情是鬼祟加幾分羞惱,那是在老杜這秘密被全班暗地裡傳開之後。老杜怕柯丹再審問什麼,夾一下馬管自跑了。這回柯丹沒追,老杜回頭看,遠遠地,柯丹彎彎曲曲倒在草地上。
等了一會兒,柯丹爬上馬,黑色的大臉蛋變白了,只簡單對老杜說她肚子痛了一陣。第二天天麻麻亮,老杜聽見柯丹跌跌撞撞起床,忙說:“等我一道去解手!”
柯丹不答,急急忙忙又寸步難移地出了帳篷。她回頭看看老杜:“跟著我干啥,我又不是去屙屎!”說著她去解馬,有只手始終按在腹上,十分小心的樣子,仿佛肚子是什麼易碎的器皿。老杜也解自己的馬,生著悶氣似的跟上柯丹。有天晚上,雪把帳篷壓癟了,老杜就悄悄摸進柯丹被窩裡,全身緊貼著她男人般寬闊的背。此後就是不下大雪,她也常去鑽柯丹的被窩,去貼那寬闊的背。漸漸地她開始對柯丹撒嬌賭氣,倆人一打架,她就會情不自禁地發出一種呻吟,仿佛越被打越舒服。有人說:老杜那嬌滴滴的聲音真像馬叫。柯丹見老杜一路黏黏糊糊地跟著,怎麼也罵不回去,只好在看不見牧馬班帳篷的一塊窪地停了馬。但柯丹感到她已沒有力量從馬鞍上跨下來。
柯丹的臉讓老杜不敢認。她按柯丹的指示上來搬她下馬。柯丹的臉一會兒皺縮,一會兒繃緊,汗水順她又大又方、男人般雋永的前額淌下來。一冬天都覺得班長臃腫龐大,這會兒卻一下垮在老杜身上。“你咋了,班長?!”
柯丹說不出一句話,只擺擺手。她好歹把龐然大物的柯丹扶到窪地中央。柯丹一個勁擺手,示意她先走,先滾蛋,別管她。
老杜不知道世上有一種極度的痛苦存在。她更不知道這痛苦來源於同等程度的歡樂。她在馬鞍上搞的把戲,正因為她不知道,不懂得那一大奧秘的存在。那個男鄰居把她從頭到尾摸了一遍,她只奇怪自己當時怎麼一聲不吱,連起碼的一個大嘴巴都沒給他。
老杜眼見龐大的柯丹一點點矮下去。她對她說:“你解完了手還不去拾些干牛糞,我還早呢……”她說話時一副怪樣子,嘴扯成一條縫,露出兩排牙。她仍是磨磨蹭蹭不走,柯丹咕嚕著:“快走,滾你媽的蛋,我解手怕哪個守在跟前。”等老杜騎馬走到窪地邊緣,回頭見柯丹似乎整個脫掉了褲子,赤著下身。
這裡很合適,就這個草窪子吧。雪一直在飄,是春雪了,白的雪落地反而使一切都變得污糟糟。帳篷裡都是泥濘。冬天的厚雪化完了,嘩嘩響著化掉了。
柯丹沒想到會懷孕。
感謝冬天,它厚實的偽裝把一切都掩護了。掩護著所有胚胎的成形步驟。它封死的世界裡,來歷不明的種子多的是,它嚴守每個生命由來的秘密。它不動聲色地趴伏在這塊草地,猶如一只孵卵的巨大白色禽類。
居然沒人注意她越來越笨重,行動不便。柯丹整個孕育過程竟安然而過。
但她證實這是懷孕而不是無緣無故地大腹便便時,她並不驚慌,並不怨恨肚裡的小黑戶。她也沒有特地想什麼法子,把日漸顯著的腹部藏到哪裡去,或者干脆搞掉它。既然你來了,你就來吧。你來到我肚裡,或來到這世上,都由你自己做主。盡管她抱著這種放任的態度,實際上她卻不自覺地始終在暗算他。她揮霍體力,從早到晚騎馬奔波。她干這干那都盡量猛烈,似乎不懂省力的竅門。馬的每一次顛動,她都懷著希望體察一下身體的反應。但那條小命揪住她不放。 他在她腹中一次次驚險地站住腳;他一失足便是墜毀,因此他格外用力地攀牢她的生命。他在肉體成形之前,先就形成了完整的精神,就是頑劣,就是不屈不撓。
在一切胎兒難以立足的惡劣環境中他完成了初期的生命形象。他比所有胎兒都來得結實、莽撞,一旦他決定要出世,要亮相,便急不可待地往外闖。他還在一團黑暗中摸索出路,他暫時還不知門戶所在,因此他焦灼。他在她腹中造反。
柯丹大喘一口氣,想放聲大喊。一股熱流湧出來,她知道主力快到了。她把大衣拿開,直接躺在地上,怕大衣浸上血。
還是初春時,也就是冬宰的第二個月,姆姆生下三只狗崽。算了算,它這一胎懷了六七個月不止。第一只狗崽剛娩出就大睜雙眼,並會站會叫;第二只站不太穩,也叫不出名堂,並且到第二天才睜眼,個頭比第一只小一半;第三只問世時,所有人都嚇壞了,因為它基本上沒了狗的模樣,連毛也沒長,五官模糊不清,耳朵像兩片肉芽。姆姆看著第三個孩子,知道自己氣數盡了。它違背常規,加倍拖延孕育時間,本想在腹內將它們一再充實、完善、讓它們像第一只狗崽那樣,一落地就是只半大狗,不多久就能捕兔捕鼠。但姆姆一見到第三只崽就完全灰心了。它生育的模子已老化朽蝕,再也制不出成形的生命。這只狗崽實際上只塑成一半,它體內制造生命的機器就停止了操作:第三只似是而非的狗崽是它不負責任推出的半成品。這小肉團是姆姆神聖使命的一個結束信號;它顯示出生命從無到有的一個中間過程。姆姆感到痛心:這團血肉,這個不倫不類的小東西竟是它偉大繁殖史的末業,它倉促地收尾了。
它知道人們嫌惡這個小東西。剛生下它時,她們就驚惑地尖叫,一致要把它搞死除掉。她們拿來鏟子,沒人願意用手碰它。每個人臉上的憎惡表情,姆姆清清楚楚看在眼裡。這次她們卻沒能得逞。正值產後的衰弱老狗突然一躍而起,用空癟的身子護住小東西。所有人都為它從未表現過的敏捷驚呆;在以身相護的同時,它張口銜住鐵鏟尖端。她們用鏟子撬它的嘴,雙方相持一會兒,將它幾顆牙扳了下來。她們望著鐵鏟帶出的鮮血,血泊中的殘牙,慢慢地,一個接一個,輕手輕腳從它面前撤退了,又敬畏又恐怖地向這只快成精的老母狗表示了妥協。
但她們並沒有死心,老在那裡竊竊私語。姆姆豎直的耳朵微微發顫,它雖不懂人語,但它懂得那話裡暗藏的殺機。她們橫豎不會放過這可憐的小怪胎。
她們觀察了幾天,發現姆姆空掉的肚皮耷拉著,把幾只狗崽蓋得嚴嚴實實,根本下不了手。她們還發現小怪胎特別經活,每當姆姆哺乳時,兩只健全的狗崽便在它身上亂踩,踩得它格外不成形狀,可就是踩不死。有時它已被踩成扁扁一攤,可它被姆姆叼起來,抖落抖落,又還了原。姆姆對它很偏愛,常把奶水最足的乳頭塞到它嘴邊。它沒睜過眼,也許根本有眼無珠。頭一個出世的狗崽已敢跑到帳篷外,東張西望,神氣十足。與它相比,小怪胎實在是渣滓。
姆姆始終嚴陣以待,只要她們一走近,它便齜開缺牙豁齒的嘴。人們感到這殘破的牙口比任何利齒都具有威脅力。
“找塊鮮肉來,把它引到外面去,引得遠一點!”
“姆姆最愛吃羊肝了!”
終於千辛萬苦找來羊肝,還正經八本煨了鍋湯。它不可能不上鉤,因為自從分娩,姆姆至今未進過食。它不知憑什麼活下來,憑什麼還乳汁淋漓。它體積漸漸在縮小,似乎以全身血肉,以它的五髒六腑溶解成了奶水,來供養它的孩子。它絕不離開它們一步,它知道人們存了什麼心。因此前幾次用食物誘它都未成功。
然而這次它撐不住了。它意識到自己本身在消溶消逝。它倒不看自己這條老命,它必須為最後一撥後代活著,直到它們徹底獨立。或者莫如說,它是為那個遭人嫌惡的小家伙活著。它也許不能算只狗,但卻是條性命。這正是母性最偉大又最愚蠢之處。它可以不加取捨地愛所有性命,將乳汁平均給予每個孩子,不論它們優秀還是低劣。它無私地偏袒,博大地護短,毫無理性地死守住一個低能的生命。它不懂得人們要結果掉這個悲慘的小生命實質上是明智的。姆姆看看周圍,帳篷裡沒有人,便奔著香味四溢的羊肝去了。
它上了鉤。大家看著姆姆削瘦的身體想,這老東西已餓得不像只狗,沒有立體的狗形,而是它過去的體積投下的一片薄薄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