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怎麼辦呢?故事已寫到這一步了。我想該是讓那個人露面的時候了。其實小點兒並不知曉他是誰,也不知他會出現。她僅是確信他存在著:就在這塊草地上與她天各一方,他活他的。現在他們從各自的出發點,開始往一塊兒走。他們並沒有察覺到他們在靠攏。
他就是我前面一筆帶過的騎兵營長。這時他相當年輕,升營長還是兩年後的事。現在他只是位小連長。他注定飛黃騰達,憑他超人的才幹、冷酷與睿智。我這不是在講很多年前的故事嗎?那個時代少女崇尚軍人就像九十年代崇尚體育冠軍。
而他恰恰在這方面又刻板又嚴肅,白白地瀟灑著,空枉地英武著,在這地老天荒的草地,統統是浪費。正如小點兒也不必那麼美,那麼俏。
讓我來想想,怎樣使他倆見面。這得合情理,又讓你意外。我造足了一見鍾情的氣氛,結果他們辜負了我。她神情惜惜,他面目肅然,就這樣碰了頭。他騎一匹黑色頓河馬。進入她眼簾的首先是黑馬的長腿,及騎馬人的長腿。她是聽見他說話才抬起頭的。
「喂!軍馬場的三連往哪邊走?」
她上半身在帳篷裡,只把一雙腳伸在太陽裡取暖。面前有本巨大的(獸醫學),她可以一連幾小時不翻一頁,躲在它裡面養神或想心事。也就是說,她注意到他的腿了。
「喂喂!問你吶,拿書的女同志!」
她先將腳伸進棉鞋,站起來,手臂伸懶腰似的指了指:「往那邊。」照在她臉上的太陽,使他不再否認他曾見過她,並有過一瞬動心。
小點兒想,我得裝得和他一樣:完全當他是陌生人。他的腿怎麼長的?漂亮的小點兒為之害臊,因為她稍往深處想了點。但等他下馬,小點兒這才發現,他渾身沒一處長得不神氣不理想。他稱不上漂亮,甚至五官平平常常,但她覺得他恰合她的心意。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願望。
下馬的同時,他說:「請你指得準確些!」
她不敢再倦怠,立刻讓銀灰的臉發出光彩。他見她穿一件改過的舊軍棉襖,上面一趟趟明線如整齊的田壟,有起有伏。紅圍巾雖質劣卻血紅血紅,在一身暗打扮中顯出一種辛辣勁。她伸手給他指點方向時,那腫泡泡的滿手的凍瘡也沒逃過他的眼睛。
棉衣是她親自下手改的,一穿上,什麼線條都被強調了。他有正常的審美直覺,當然承認她的美貌。這副容顏在他一生短得可憐的羅曼史裡將永駐不銷。她給他留下永恆的審美尺度,她成了他終生美的信條,這在當時他卻未料及。
這時他顧不得欣賞她。再說他的正派與驕傲也不容他盯住一個女娃狠瞅。他用對女性一視同仁的態度對待她:和藹可親,居高臨下,謙遜隨和,盛氣凌人,所有的矛盾經他集合起來,就變成美德,變成最佳的外部形態。你感到他在女性面前極為得體。
總之小點兒第一次在一個男性面前技窮。她千變萬化的眼風一個也使不出來。他下了馬,是在朝她走,她卻毫無念頭地半張開嘴。這副似笑非笑的傻臉夠她後悔到死。
「今天碰到好幾個人,都是亂指路。一會說朝這,一會又朝那,搞得我一上午都在兜圈子!」他對她說,「你發現沒有,這裡的人都沒有方向概念,說話也不負責任!」
這話給她一種錯覺:他將她拉到他一邊,與「這裡的人」形成區別。她立刻將準確的方位及里程告訴了他。伶牙俐齒,平時與男人說話時的媚勁,以及由媚帶出的纏綿,由纏綿派生的語無倫次,統統不見了。好像她簡明扼要把話講完,好盡快打發他走。
「你是知青?」他問道。
「嗯。」其實她是個偽知青。
他明目皓齒地笑著說她還是個毛丫頭。
她想,誰能識破她的偽青春呢?
「有水喝嗎?」他往帳篷裡看看。七八張地鋪單薄而骯髒,但都整得像戰士一樣嚴格。他謝絕了她的邀請,心想在那種鋪上坐會兒還不如站著。他就站在門口喝了一大缸子溫乎乎的開水,她說放了糖的,他卻喝出是糖精。他說:「你們……連糖也吃不上吧?」她立刻滿臉通紅。
他又問起這麼單薄的被褥難道不冷;她說還好,冷了可以倆人打通腿睡。他說你的手可是凍得夠嗆;她說大家比她還凍得凶。她為自己這雙又紅又腫、開裂流膿十分花哨的手深深自卑了。用這雙看上去很不衛生的手端水給他喝,或許正遭他嫌惡。但他很快把一大缸水喝完了,不顧缸子上有多厚的煙垢油垢,有時她們直接把它放到火上煮茶。喝水期間,他已弄清了她們是個了不起的集體:女子牧馬班。
「她們都出牧去了。就我一個人。」她剛說完這話就後悔了,感到不該對這樣一個男性講這類曖昧不明的話。其實她事後捫心自問,當時她半點不純動機也沒有。那句話不含任何暗示。他大大咧咧,並無絲毫敏感。他說他從內蒙那邊的騎兵團調防過來,剛幾個月,對此地情況還不熟。他的話不多不少,在冷漠與慇勤之間嚴守中立。
「聽說這草地上常有球狀閃電?沼澤還陷過馬?」
她說,那種球電有橘黃有碧藍,她親眼見過它圓溜溜地在馬背上滾。她還說,大塊的泥淖叫沼澤,小的只有一口井大,遠看像草地上長了個黑痦子,那叫地眼,也陷過人。她突然住了口,覺得這樣滔滔不絕有點巴結討好的意思。對他有口無心的提問,她過分認真了。他根本不屬於那種愛大驚小怪無膽無識、沒見過大世面的傻小子。
倆人都靜了下來。
再靜一會兒他就得走了。於是她說:「你看,我那匹騎馬腿感染了,馬也會相互咬架。我拎水要跑兩里地。」他沒有遲疑,一遲疑反而不對勁。「來吧,我帶你兩里地。」事後她想,馬腿真的感染了嗎?她坐上他的黑馬時感到一下攀得太高了。他隔著她身體去握韁繩,胸脯隔一會兒碰一下她的背。在溪邊她下了馬,黑色頓河馬纖長的腿從冰上一踏而過。沒有說再見之類的話,更沒有表示再見的願望。
他們相互沒有留下名字,任何線索都沒給對方留下。似乎都感到沒那個必要。當他跑出一段路,想喊聲再見,想回望一眼飽飽眼福,但她卻用脊背朝他。她認為不必目送他,這是一種她妄想高攀的人。既是如此,不必再將一份癡心白白拖長。他一再回頭,始終只看見一個僵立的背影。他卻看不出那薄情背影的多情。他想,只要她轉過身,他就勒馬。然後彼此留下點什麼憑據,以免在以後無盡的歲月中失散,永無重逢之日。但他們誰也不先回心轉意,自己將自己消失了。
從此牧馬班的姑娘們都發現,只要是個陽光融融的冬日,小點兒勢必坐在帳篷門口,將兩腳伸進陽光裡取暖。她捧本巨大的書,專心地讀,但她們覺得她在等什麼,確切地說,似在期盼誰。她那本書一頁不曾翻動。
她自然在默默地等。兩年裡等得多麼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們的帳篷已遷移無數次。她以為以同樣的姿勢坐等,就能把他等來。她希望那一天再重複一次,哪怕一模一樣。她不僅以心來等,並也以身體在等。她自從見了他,便再不與獸醫幽會。她推托、躲避,一次次掐滅慾念的鬼火。她對班裡每個姑娘都充滿羨慕,她們雖不美卻離罪惡那麼遠。她開始潔身自好,企圖在未可知的將來,能奉獻一具不算太髒的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