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 第19章  (9)
    這回柯丹被一大摞人壓在最下面。除了小點兒在一邊嘻嘻笑,幾乎人人上了陣。小點兒用紅毛線勾織一條圍脖,手指全是凍瘡卻依然靈巧。她笑嘻嘻說:「瞧咱班多團結,抱成一團。「班長,你跟群眾打成一片了。」 小點兒發現她們打得再不要命,事後從沒人記仇。怒火及時發出去,仇就無暇積攢。這樣往死裡打反而有利。往往在一次大混戰之後,必定是一段較長時間的和平寧靜。一陣相互摧殘之後,必換來空前的親暱。不過小點兒從不參加進去,只有她明白這是真正的惡鬥而不是什麼摔跤。再說她可不想弄得青一塊紫一塊。趁她們打著,她將織成的紅圍脖一系,往場部去了。她拎上鹽和豆瓣簍子,本可以騎馬去,但她更願意在路上招招手,讓哪個男牧工搭她一截。她聽見身後有炮車來,便站住了。

    老遠她就看清那輛炮車上坐著叔叔。突然地,她決意向這條好漢施點手腕。毛婭參加講用會之前,在班裡一天到晚學叔叔打槍。大家對叔叔打槍倒沒興趣,只關心叔叔打槍時,毛婭是否真光著身子。小點兒這是第二次見叔叔,她有把握這次就讓他拜倒。

    叔叔卻猛抽一下馬,從她面前一閃而逝。而她明白,這正是一個男人對她迷戀到了恐懼的地步。她從頭一次見他就認定這點。炮車把她甩下了,這時他逞足威風。望著炮車上那顆碩大的頭顱,她想:放心,我愛不上你的。

    小點兒朦朧預感到她將真正愛上一個男性。那男性在隆起的地平線那端,正一點點升起。漸漸露出他的額,他的眼,他的整個面目。

    最終是他那雙著靴的長腿。

    晚上吃飯時,大家熱烈地談論冬宰。都有些等不及了。晚餐吃的是摻糖精的苞谷粑。小點兒用自製的酸芹菜跟牧民換了些酸奶,將粗得銼喉管的苞谷粉發酵,又貼在鍋邊烤熟。大家管這叫蛋糕。然後用馬奶熬了鍋粥。有死了駒的母馬,就有馬奶喝。馬奶熬粥很黏很白。吃了一階段馬奶粥,大家彼此都發現相貌上有些細微變化。起碼眼神有那麼點與馬接近:呆而傷感。

    「用酸芹菜包餃子吃得不?」有人問。

    「還是野茴香泡酸了包餃子好。」

    「韭菜好!……」

    「你們都廢話。橫豎沒有肉,什麼餃子?」柯丹總結性地發了言。

    小點兒卻說:「有哇。樣樣都有。明天就來包餃子。」

    柯丹說:「肉呢?」

    小點兒說:「班長你只管跑遠些砍刺巴,順便砍根光生點的樹棍棍做擀面杖。」

    「肉呢肉呢?」第二天傍晚大家叫著。

    「咱們不會提前冬宰?」小點兒暗示。

    「宰誰?宰啥子?總不能宰人宰馬。」

    「入冬吃狗肉大補也。」小點兒想,我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啦。

    老狗姆姆突然發現了自己的存在。在這之前它無聲無息,無形無影,似乎從來沒誰看得見它,連它自己都完全忽略了自己。現在它覺得自己不知從哪裡出現了,顯了形,被許多不友善的眼睛證實了它作為一個實體存在著。眾人包圍了它,存心不良地慢慢圍著它轉。

    它恐怕活到頭了。她們用肉乾喂肥它,原來最終是想拿它餵她們自己。它一動不動,還存最後一點希望:人們不至於那樣待它,因為它忠實了一生。再說,雖然她們對它不屑一顧:隨你便,你愛呆在這兒就待吧,愛吃就吃,愛活就活,就跟沒它一樣。每次遷帳篷都是它追著尋著,低聲下氣地跟著跑。但它總有吃的,因此它覺得她們並沒有虧待它。她們有時作弄作弄它,弄條粗大的蚯蚓逗它吃,它發出低弱的抗議,就逗樂了她們。它的可憐相與窘迫讓她們開懷大笑。她們賞它個名字:姆姆。它不知道這是人類用來貶稱那類最討嫌的老娘們兒的。它對這名字很滿意,覺得沒白活一世,臨老了總算有了個名兒。因此她們一叫,它便挺巴結地跑上去。她們從不好好扔食給它,舉一塊肉乾,逗它上竄下跳,讓它笨重衰老的身體做各種有失莊重的動作,讓它為一口吃的醜態百出,然後才把東西拋給它。它卻沒了胃口,沒了力氣,更沒了自尊。她們是趁它吃食時圍上它的。她們縛住它,一片歡呼:整狗肉吃嘍!

    柯丹很遠就聽見喊聲:整死它整死它;整肉吃整肉吃;整瓶酒來喝。帳篷門邊,姆姆四爪被縛住,大肚子歪到一邊。姆姆睜開眼,又點點頭,似乎認了命。就在這時,它看見了她。那個騎馬疾跑而來的女人。

    她跑得雙乳顛動,像要脫她而去。姆姆懂得,這女人與它一樣,做過母親,還將會做母親。她那兩隻豐碩的****就是孩子們最好的糧倉。

    柯丹跑近,太陽把姆姆的腹中完全照透。一個血紅透亮的大肚子。她大吼:「你們給我爬開!」

    她們回過頭,有人差點咬住舌頭。

    「放開姆姆!你們咋不整你媽來吃?!」她氣吞山河地吼。怪就怪在這回沒一個人吭氣,頂嘴。姆姆被放了,並不逃生去,慈祥的老臉耷拉著,嘴邊掛著灰色口沫。

    小點兒忙說:「人家都說吃狗肉抗寒。我們誰敢整死狗啊,都說先捆上,等班長回來整。」

    大家都偷眼看看柯丹,知道她沒事了。小點兒就有這個本事。柯丹呆呆站一會兒,走過去,像抱嬰兒那樣,將老醜的姆姆抱在懷裡,仔細地橫看豎看。姆姆被四腳朝天抱著,肚腹怪溫柔地一起一伏。

    柯丹把它抱到每個人眼前:「沒看見它懷孕嗎?你們都瞎了狗眼了。壞下水的!居然要整一個孕婦的肉來吃!」

    老杜結結巴巴地叨咕:「呀,它怎麼會懷孕呢,附近又沒有公狗……」

    「它來的時候是帶了身子的!」柯丹將它輕輕放下。「它一來我就發現它懷了孕。」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它來了五個月了,誰見過狗懷一胎五個月還不下崽?

    柯丹指著姆姆笨重遠去的背影:「看見沒,它那奶子有多沉!快下崽子了……」

    人們逆光去看姆姆鮮嫩欲滴的奶子晃來晃去。又偷偷摸摸回頭來看柯丹。

    姆姆被縛著四爪,她們聽見馬蹄聲和柯丹的吼。回頭時,見遠處疾跑來一個狂野的女人。她們的班長變了形,變了色。一對長辮像兩根狼牙棒,又硬又粗,乍著毛刺。她被馬背上一大蓬烏黑的刺巴簇擁,與黑刺渾然一體。然後她動手放了姆姆,講著懷孕之類的事。就在這時,她們突然發現她的胸部腹部也鼓鼓囊囊。她敞開棉衣,襯衫紐扣被撐出很寬的縫隙來。她們從縫隙裡看見那裡面雙峰對峙。似乎眨眼間崛起兩座山;兩垛草;兩囤冒尖的糧食。

    小點兒是在來到牧馬班不久就將柯丹的生理變化看在眼裡的。

    女子牧馬班的成員無女廁所可上。解小手到處方便,解大手大夥一起背對背圍個圈,每人負責監視一個方向。若誰來月經,就帶把工兵鏟,挖坑埋掉,免得那些臊人的東西被男人看見。後來發現地拱子很搗蛋,常又把帶血腥的草紙扒出來,到處拖,出她們洋相。她們便燒。她們管燒草紙叫銷毀保密文件。

    小點兒惟獨沒見過柯丹燒「文件」。刺探別人隱私並讓那隱私為自己效力,這是小點兒生存的訣竅。它是她混跡人世的立足之本。但這手段可鄙到何等地步又可悲到什麼程度,她不是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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