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她送回牧馬班,她不讓他送到跟前。望著他騎馬遠去的背影,她心裡只求一死。兩年前,她頭一次對男人萌生真情恰是她最徹底的墮落。每回他驚險地潛越病女人,將她抱在懷裡時,她都推他,同時又死不撒手地要他。她日漸飽滿的胸脯是她情動於衷的證據;她驚異地發現她經歷了第二次青春發育。她就這樣站在霜地上,雙手伸進懷裡摸著自己,心想:完了。那些夜裡,他離開後她總是長久長久地呆立,呆坐,摸著陡然間膨脹了一倍的胸脯,一遍遍想著:完了完了。同時又感到:一個人若是徹底墮落是多麼輕松自由。徹底的墮落是一種超脫。徹底墮落才有一種踏實感:就像溺水者放棄徒勞的掙扎干脆沉到底,腳一旦踩住水底淤泥,從此便不需再費一點勁。
我沒想到他和她會一塊兒來見我。倆人都是一頭一身的草地秋霜;倆人身上都有股血味和牲口味。我剛才正寫到他們墮落那節,有個好句子被打斷了。
她說:“你寫的是牲口還是人?我怎麼覺得你把我們倆寫成一對牲口了?!”
我認為這段愛情寫得挺美妙,挺有血色。
他說:“我跟她這種私通叫愛情嗎?”
她立刻接道:“是鬼混,不是愛情,對吧?”
我耐心地對他們說:“你們早就失去了正常的愛情心態。其實你們要的就是苦中作樂,只有畸形的情感才能使你們滿足。”
然後我指著他對她說:“每次與你幽會之後,他內心的懺悔與譴責遠比你強烈。他甚至以最淒慘的心情懷念自己以往平淡無味的生活。他遠比你痛苦,因為他畢竟有個純正的往昔作為對照。”
他聽了這話深深地看我一眼,便轉身離開了我的房間。因為他混亂了很久的內心被我幾句話就講清了。而她還呆在這裡,細看,她是跪著,手裡猶猶豫豫握著把小刀。這種刀牧人都有,靠它吃肉,也靠它防身。“照你說的最不該活的好像是我。”她把刀往自己胸口逼,“這刀很快,割起來不會疼多久……”她安慰自己也似乎安慰我。
我不同意她現在死,我的小說不能半途而廢啊!
她跟我爭奪那把刀:“老子才不為你的狗屁小說活受罪地熬下去!……放開我!”
“你怎麼回事?!我原先設計的你可是一心要活下去的頑強女子!”
她對我叫嚷:“這樣活是頑強還是死皮賴臉?!”
“管它呢!”我也嚷起來,“只要活下去總會有轉機。”我急促地翻著人物構思筆記,“你看你看,這個人!你很快會遇上他,他將使你萌生真正的處女式的純潔情愫!”
“是誰?他在哪裡?”
“我記得你已經見過他了。你不是在場部碰見過一個騎兵連長嗎?”騎兵連長,是她那個年代少女心目中的王子。而現在,我的女兒一周三天去俱樂部練習騎馬,卻不懂什麼是騎兵。在上世紀的某天早晨,由廣播電台的播音員公開宣布:騎兵已完成了他的歷史使命。從此,騎兵成了一個古老的字眼。她一下想起那個軍人。
實際上她從未忘記過他。
我送她出門時說:“耐心活下去。最終人反正都得死。你剛才那樣太倉促、太窩囊,只圖一時痛快,把肉體結果掉,留下一個污漬斑斑的靈魂你就不管了嗎?……”
帳篷在她這個方位看來,呈現那種費解的銀色;並且比她印象中高大許多。她站了一會兒,等心裡和身上都干淨些了,才躡手躡足地走進去。很遠的地方傳來三聲槍響。
在後來討論這件事的時候,小點兒否認她聽到了這三聲槍響。
毛婭把槍橫過來,對他喝:“再過來,老子就跟你拼了!”
他對她的威脅嘿嘿直樂,全當一個小孩鬧著玩。他逗她轉圈,她跑他也不認真追。
她是跑不了的,前面就是一大片沼澤。
毛婭在這時看見了沼澤。她頭一次看見它就見它在吞噬生命。毛婭喊著沈紅霞卻得不到回應。
草地男人稱心如意地聽著女學生嬌嫩的哭聲。他拖著疲沓的馬,穩穩地上來收拾她。
毛婭感覺一股溫暖的膻臭從背後撲來。忽然地,這股味不再令她嫌惡令她發指,畢竟同是熱的生命。男人站住了,凶惡與猙獰消失了,看看沼澤,他明白了一切。他見女知青將哭紅了鼻子眼的臉蛋轉向他,顛三倒四地用當地話叫著。他看見了死馬和半死的人,沸騰了一夜的血冷下去了。他對毛婭投了瞥安慰的目光。在大自然無形無限的生命面前,一切有形有限的生命都不自覺地站到了一起,勢必聯合,勢必擱下他們無論多持久的對立。他必須救她們,否則他將終生受古老血統的蔑視。他將在他的民族中無地自容。女知青已停止哭泣了,看著他像看著靠山。他一動不動,他清楚這種救援不是那麼簡單。毛婭按他的手勢將兩匹馬的鞍子卸下,鋪架在沼澤上。他脫下皮袍,赤著上身在遠處砍紅柳。腰刀砍樹枝顯得不勝任。天漸亮時,馬鞍及樹枝在沼澤上搭了座浮橋。他干完這一切,對毛婭說,只能救人,他可不願冒死救畜牲。那匹小馬就讓它死去吧。
男人像旱獺那樣慢慢爬著,四肢平攤,分散著體積與重量。他解了腰帶,拴在已昏迷的沈紅霞肋下,猛地使勁,便將她拔了上來。沈紅霞在這時睜開眼,看看四周,發出奇怪而低啞的聲音。毛婭聽出,她是在喊:先救馬。她被一截截拔上來,一點點脫離沼澤。毛婭始終聽見她含糊不清地發誓:馬在人在,人在馬在。那是她們曾經就著開水喝進肚裡的誓詞。
男人終於將她弄上岸。他由於緊張和吃力,渾身大汗。
毛婭看見他胸脯上烏黑的卷毛濡濕了。
沈紅霞被小馬絳杈嚶嚶的啼哭再次喚醒。她掙開毛婭的懷抱卻站不起來,她像沒有下肢了一樣。她講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只用懇求與威逼的目光直瞪毛婭。
毛婭明白她饒不了她,除非她也去沼澤裡玩一次命。男人卻說:“我可以再去一次,碰碰運氣。說不定能救馬,說不定死個球”。
毛婭感激得幾乎給他下跪。“你知道,他們都是軍馬,是良種馬……” “它們干我球事。”他笑笑說:“我不能白白送死。”他手在多毛的胸脯上摩挲,摩得沙沙響。
毛婭見那莽原般的胸脯迫她而來,茂密的荒原,肥沃的土壤,充滿原始的凶險與誘惑。討價還價開始了,她當然明白他要她償付什麼。
沈紅霞束手無策。她用盡全力悄悄移動著身子,在她手尚未夠著槍時,他的腳已踩住它。然後他用腳挑起槍,它立刻飛到幾十米開外去了。他用他的皮袍裹住她,拴緊兩只袖子,等於將她捆綁住。他一面安慰她:“我不會拿你個半死人怎樣。”沈紅霞猛閉上眼,這個渾身精赤的男人讓她險些咬穿嘴唇。他轉向毛婭,完全像個偶然直立的四足動物,全身的毛在晨風中張開豎直。
毛婭說:“畜牲畜牲畜牲!”
他一點都不介意她啐他一臉清潔的唾沫。
毛婭說:“你可以把我身上的皮大衣扒走。”
沈紅霞把眼閉得更緊。小馬和毛婭的叫聲像根細線,在她神經上來回拉扯。
毛婭在他身子下面掙扎,脊背已磨破。
叔叔正趕上看這一幕。霧從沼澤升起,他一側是發白的半只太陽,另一側是淺紅的半只月亮。
一男一女渾身滾滿黑的泥白的霜。一個白色身體和一個黑色身體打成了結。就這些,什麼都還沒開始。叔叔出現在天幕上,毛婭不動了。他居高臨下,用很純的當地話喝道:“朋友,你的小老鷹熬多久了?”
男人抬起頭,看見了這個著一身發白又發黑的軍裝的人。他下馬只需一閃身。大個兒的腦殼,脖子完全沒動。他是他們民族最崇尚的一種形象。這副粗陋凶惡的容貌被這一族女人看成英俊,看成美男子。
“玩玩妞,爺們兒。”他嘻著臉,身子已松垮了。
叔叔這時在走近,卻突然在三十步以外站住了。
男人忽見他伸兩個手指,往左眼窩一掏、一擠。一顆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就落到他掌心裡。他將它在手心裡搓搓,又在衣襟上蹭蹭,然後那雀卵大的眼珠便被他裝進口袋。
這是叔叔毆斗前惟一的准備動作。
這個動作為方圓百裡的人所熟悉。假如有條漢子會摘眼珠,他就叫叔叔。那你趁早跑,可別惹這個睜只眼閉只眼的怪物,只要他一摘眼珠,就說明他先不要命了。不要命的人能打遍天下。
這個獨眼龍果然名不虛傳。他可以使自己在逼迫對手時長高變粗。他眼看他比原來的體積大出一倍不止。他放了毛婭。
毛婭東跑西跑地找衣服。男人赤條條地已跳上光背馬。叔叔並不追他,從從容容掏出槍。
“砰!砰!”
毛婭抱著一堆衣服撲通一下跪下去。定神看看,沒有血和屍首。叔叔走過去,拾起一對被槍子打斷的銀耳環。然後叔叔看也不看毛婭,她正用衣服渾身亂遮。叔叔捧起沈紅霞的頭,灌了她滿滿一口燒酒。沈紅霞將發直的目光盯著沼澤:絳杈!……
叔叔說:“我來了。”意思是,世上事千難萬難我來就妥了。毛婭出神了,盯著那雙銀耳環。叔叔將衣袋裡的眼珠取出,放進嘴裡吮吮,它像顆糖球一樣在他嘴裡跑。他銜著眼珠對毛婭說:“快穿好你的衣裳。”然後他吐出眼珠,往眼窩一塞,空癟的半張臉立刻飽滿了。
毛婭媚媚地對這只眼珠微笑起來。
從此毛婭心裡總有個人在漸漸走近,變大。一個人從荒草叢生的遠處走來,大得使她無法看清他的全貌。只能一個局部一個局部地看他。他肩上有塊山丘般的肌肉。她多傾慕那手臂持槍時的從容勁、揮灑勁。那小臂甚至輕柔,帶幾分倦怠。它趕在你意識之前摳響了槍。你覺得它在舒展的同時行了凶。一切都來不及看清,但那舉槍射擊的全過程都留在你心裡,你是在日後的一遍遍回憶中看清這過程的。
叔叔就這樣龐大無比地進入了一個處女的身心。就這樣,在她意識中一次次舉槍、射中她的靶心、從外環漸漸射向靶心。他在她心目中的一次次射擊中,逐漸完善了自己的形象。她想也不敢想:愛情就是這個樣子。
愛情就是叔叔舉槍的樣子。
小母馬絳杈始終蔫蔫的。一想到它怎樣一步一跌地被帶出沼澤,沈紅霞就心痛不已。它那時剛意識到永別——母親被永遠留在那裡了,那就叫死。它不斷回望死去的母馬,拒絕隨人們離去。它雙眼的稚氣混滅了,從踏上沼澤之岸,它便是一派不合常情的老成。
沈紅霞整整一個冬天都在傷痛中度過。叔叔抱著她跨上馬鞍,她就完全不省人事了。直到場部醫院,他大喊:救人吶!才把她驚醒。醫生指定一張床,他將她仔細從懷裡捧出。醫生掐黃瓜那樣掐看她雙腿的凍傷程度,說:糟了糟了,再凍一會兒恐怕就要截肢。叔叔問:什麼叫截肢。醫生咬牙切齒在她腿上比畫一下。叔叔立刻掏出槍來:你敢。要斷她腿我馬上就把你打死。他就那樣將槍抵住醫生的腰眼,監督了整個治療過程。沈紅霞被勉強留下來的雙腿一沾地就疼,父親信上轉達著那個看不見的人的關懷,信上說:叫你堅強些,就算從頭學習走路吧。
她的腿是被徹底摧殘了。從此便常以劇痛來提醒她,曾度過怎樣無愧的一夜。牧馬班的姑娘來醫院看她時,發現她變得更溫和,實際上是變得更寡默。她問絳杈,問紅馬,問班裡的一切,問的時候總笑微微的,但人們明白那正是她的嚴厲。她扶著拐杖慢慢從床上站起,所有人都發現她長高了一大截。
腿痛得她不斷地晃。兩條腿給她折磨,也給了她獨特的堅毅步態。她就邁著這樣老者般的沉重緩慢的步子走出醫院,走進先進知青的講用會。所有人都給有這樣一種步態的姑娘讓路。她緘口不提自己的雙腿換了匹良種馬駒。她對自己在那一夜裡所經歷的磨難,只輕描淡寫地笑笑:我只不過多堅持了一會兒。至於她的腿,那長在她青春軀干上的兩條老寒腿,她讓人們去體察,去驚歎。她自己只是默默享受這雙腿的光榮。她把具體的、有聲有色的光榮讓給了毛婭。
毛婭戴上大紅紙花,塌鼻梁大眼睛的面孔煥然一新。她差點被公認為漂亮了。連女子牧馬班的姊妹見她登上講用台時,都對她的形象有了新認識。毛婭一路講用到軍分區,到自治州。叔叔在自治州遇上她,她的新面貌使他幾乎把她當成個美人兒。
下了頭場二場雪,畜牲開始由高地往下趕。自從毛婭和沈紅霞當了先進代表後,柯丹總是一天到晚罵著誰。有人頂嘴,她便上來把你放倒。現在她們不論真打假打,統統叫做摔跤。相互間的不滿通過這種猛烈的肉體沖撞得到發洩與報復。有次老杜起早拾了些干牛糞回來燒火,因為實在凍得凶,腳板心都長了凍瘡。柯丹卻罵她:“笨得像牛屎!灶都燒不來。”老杜不吱聲,燒得滿帳篷烏煙瘴氣。
柯丹又罵:“你想把老子們眼都熏瞎呀?積極個錘子!”
老杜還嘴道:“有人看人家當先進,早害了火眼!”
柯丹把她從灶邊踢開:“你曉不曉得這麼大煙子咋回事?你揀的牛糞裡有狼屎!……”
老杜於是跟她打起來,從帳篷裡滾到帳篷外。最近每個人都對班長積蓄了一肚子火,便趁此機會輪番上去跟她打。反正這早就不叫打架,叫摔跤。形式可以借用,實質可以偷換,親仇可以任意解釋,任意轉化。柯丹發現這幫女學生大有長進,下手狠多了,勁頭也足了,全虧了她平時的訓練。她們再不像過去那樣不經打了,有時還能打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