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 第39章 白麻雀 (5)
    王林鳳主動要求把斑瑪措的獨唱拿出來,放在首長審查的一台新節目裡。「八一」建軍節,首長們照例要看一場演出,文工團也照例在演出後敲首長竹槓、討經費、討招兵名額、討豬肉雞蛋補助。所以這場演出比哪一場都關緊。首長總要求看看新演員。王林鳳認為斑瑪措這兩個月進步很大,水平也穩定了。選定的歌目是《翻身農奴把歌唱》和《共產黨來了苦變甜》。

    幫斑瑪措化妝的是蕭穗子。何小蓉和斑瑪措已結下深仇大恨,互相說話都得通過第三者轉達。王老師指導蕭穗子的筆觸,主張這回把斑瑪措畫得個性些,粗獷些。一面指導化妝,他一面幫她複習動作、表情,哪裡要手撫心房,哪裡要揮臂向前,哪裡要皺眉,哪裡微笑。斑瑪措一一領受,不時點頭。到晚餐時間,王老師舒口長氣,徹底放心了。

    大幕雍容地緩緩上升,露出豐饒的水草地,紅柳林,白的雲,藍的天以及斑瑪措。樂隊這次不上台,在樂池裡做溪流,林濤,雄風萬里。

    首長們相互打聽,這個美麗高大豐碩的藏族女子叫什麼。「叫斑瑪措,」團長說。「白麻雀?」一個首長樂了,聲音特別大。

    樂池裡指揮棒抬起。不是小民樂隊,而是交響樂團。長笛出來了,然後是四把圓號:風吹草低,遍地牛羊。

    斑瑪措的腳猛跺幾下,嘴裡出來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調子。樂池裡一片混亂,七七八八地靜下來。只聽斑瑪措一人又蹦又跳又唱。也很難算作唱,一些地方是吆喝,一些地方是喊叫。低下來時又是喃喃低語,再低,便是呻吟。歌聲是狂喜的、潑辣的,舞蹈把地板上的灰塵跺得半人高,一個首長給嗆得大咳起來。她唱得高興,還抽空打個忽哨,不一會,腰帶也掙斷了,鬆快的斑瑪措感到了徹底的舒服。她想這下可好,看我怎麼惹翻王老師的好脾氣。讓你「位置位置」,讓你慈祥關愛,斑瑪措統統不認了。幾個月來斑瑪措對王老師窩窩囊囊的屈從,此刻全部清算。她在王老師誇她進步時就一直預謀,要在此刻全面報復。

    斑瑪措邊打轉邊掃視側幕邊一張張驚的面孔。漢人的面孔。讓你們看看翻身農奴怎樣把歌唱。

    有人叫落幕,有人叫別落。幕伸伸頭,縮縮頭地落下來。

    斑瑪措站在舞台中央。她知道第一個走向她的是誰。果然,是副政委。她先發制人,扭頭便說她要求退伍。

    所有的人都沒想到斑瑪措會想退伍。她家鄉多苦啊,她該是鐵了心要當一輩子兵的人。

    演出結束一個首長說話了。說人家還沒唱完呢,你大幕就落下了。人家唱得多好,那才帶勁!

    斑瑪措以為自己的陰謀得逞了,可以回草原了,聽這首長如此熱烈的表揚,她知道所有努力可能又白搭了。

    王林鳳把斑瑪措叫到禮堂後面的兒童樂園,問她是不是真想回草原。斑瑪措看王老師一眼,竟沒有說話。她想不通自己是怎麼回事,一看見王老師輕微作痛的眼神就乖下來。對王老師,她不知自己是太怕了,還是太恨了,她在這小老頭面前總是反常,準備好的傷人的話到嘴邊就變了。

    王林鳳又說假如斑瑪措不是在胡鬧,而是真的不習慣城市生活,他可以幫她講兩句話,爭取一個病殘退伍。不過可惜了,小老頭頓一會說:「今晚你安了心要胡鬧,不過你反而找到了位置。只要再鞏固鞏固,你就是個優秀的獨唱演員。」

    斑瑪措老老實實聽他說,原以為自己會搶白他:我聽到「位置」就要吐!卻沒有。她想這麼好欺負的小老頭,在他面前,她怎麼就是個翻不了身的農奴呢?

    王老師說:「我真為你高興。」他背對著她,點上香煙。

    斑瑪措偷偷瞟他一眼,見他的肩動得有點異樣。

    「王老師。」她啞聲叫道。

    王老師還是背對著她,一大口一大口抽煙。

    斑瑪措從水泥台階上跳下來,走到他旁邊。他果真在流淚。她在心裡對自己說,他們漢人就是這樣,動不動流眼淚,男的女的眼淚都多。他們漢人的眼淚是收買人心的,她老鄉這樣說。但斑瑪措勸不住自己,自己為王老師的眼淚腸根子都疼。

    王老師把她哭得好慌,也好窘。等了一會,王老師好些了,她想說王老師,我笨得屙牛屎,唱不好,你就到領導那兒為我說個情,把我當個狗屁放了吧!(她從復員老兵那兒學來的俏皮話)但話一出口,卻成了「王老師,那我就不走了。」

    斑瑪措又恢復了正常的聲樂訓練。女兵們發現她動作、步伐、神態很快變得秀氣起來,吃水果也會在下巴下接一塊小手絹。最大的變化是她突然染上了潔癖,每天洗頭洗澡。有人偶爾在浴室裡碰見她,見她用把尼龍板刷渾身上下地刷,刷得皮膚通紅,輕度灼傷似的。女兵們在幾個月之後說,斑瑪措硬是把皮膚給刷白了。現在她穿一件黑毛衣,額前留一蓬劉海,辮子別在腦後,生人頭一眼已看不出她是個藏族女娃了。

    中午她總是搬個凳子坐在院裡晾洗淨的頭髮,有時碰到懷了身孕的小蓉便把頭扭開。兩人的反目一直持續,從小蓉懷孕到分娩。小蓉坐完月子回來的那天,把兩個紅雞蛋塞在斑瑪措手裡,嬌嗔地斜她一眼。斑瑪措滿臉漲紅。

    何分隊長回來是領隊下連演出的。她為剛滿月的兒子訂了牛奶,就扔給了丈夫的父母。滿嘴「龜兒、狗日」的何小蓉在大節上總是出手漂亮。

    下連隊演出是每年初冬的任務。冬天開始,部隊進入冬訓,常常有大型軍事演習。從總體上看,文工團的演出隊是軍事演習的一部分。

    讓斑瑪措唱《翻身農奴把歌唱》是王林鳳的主意。但他馬上發現她唱得平庸,觀眾反應也平平。他認為斑瑪措主要是欠缺舞台經驗,不懂得施展魅力,她的大眼睛要像何小蓉那樣一上台就變成一千瓦,還帶鉤,那一定比何小蓉還牽魂攝魄。領導們也覺得斑瑪措的獨唱不到火候,便取消了她的演出。王林鳳讓兩位音樂創作員專門為斑瑪措寫歌,根據她的嗓音特色和音域設計曲調,又找來蕭穗子,逐句地幫她理解歌詞。歌詞和曲調對斑瑪措來說顯然太複雜了,她聽著穗子口若懸河地分析、發揮,麻木的面孔後面是瘋轉的腦筋,但仍捕捉不住一個實在的意思。根本不像「桃樹把你的心偷去了,酥油燈點的是我的心」那樣明白。

    蕭穗子認為斑瑪措的理解力差勁是因為漢語水平低。她開始給她上文化課,每天學兩句毛主席詩詞。行軍隊列裡,穗子把生詞寫在一張紙上,貼在背包上,斑瑪措跟在她後面念「橫、橫、豎、橫……」到一個大宿營地,穗子總給她測驗,她回回不及格。但她非常賣力,抓筆的手指掐得死緊,指甲都掐白了。

    演出隊每晚演出,斑瑪措比所有人都忙。燈光組抓她的差裝燈拆燈,服裝組支她抬箱子,道具組也使喚她遞道具。她做這類雜事很靈,體力又好,天天落表揚,於是積極得要命,主動找更多、更重的雜事。男兵們樂得省力氣,讓斑瑪措一人扛地毯;她弓著身,上半身和地面成平行線,一大卷地毯順著她脊背直拖到地面,步子跌撞而沉重,一個地道的農奴形象。

    這天晚上何小蓉在獨唱前被奶水脹得哭起來。女兵們全衝著她兩個明晃晃硬邦邦的****傻眼,膽大的上去擠了兩把,一滴奶也不出來。小蓉的吸乳器丟在上一個宿營地,還沒顧上買新的,這時她對束手無策的女兵們說:「狗日結啥子婚嘛,都是男的快活女的死受!」她兩個巴掌在****上亂打,臉上的脂粉被淚水和成了五彩稀泥。

    這時斑瑪措氣喘吁吁地出現在作女更衣室的帳篷口。她的破軍裝撕下了個半個肩,臉上頭上全是灰垢。小蓉一抬頭,奇怪地安靜下來。斑瑪措看著小蓉,又去看那對隨時要爆炸的****,慢慢走過來。小蓉和她尚在冷戰,雙方都不知道怎樣和解。小蓉此刻看著她,眼淚還是很多,卻只是默默地流了。她明白牧畜出生的斑瑪措瞭解雌性生物此刻的痛苦。這一群女兵中,唯有她是瞭解這痛苦的。她什麼也不必跟她解釋,她全瞭解。也唯有她,真正在為痛苦的她做伴。不知怎麼一來,小蓉把頭抵在了斑瑪措的小腹上,用力摩擦。

    斑瑪措抱起小蓉,把她重又安置在椅子上。然後她跪下來,手裡抓住一個茶杯,潑出去剩茶。她的手輕輕在小蓉的****上摸著,紫色血管疼痛得微微鼓凸出來。嬌小美麗的小蓉,卻有著龐大不美的****,天下哺乳期女人的乳房,乳頭周圍一圈粗大的顆粒,乳頭頂尖上佈滿怪狀的紋路。斑瑪措的手老練地擠動,順著乳脈,一下一下地。小蓉的痛苦立刻緩解下去,她累了一樣微垂下眼簾。乳汁不暢快地流出來。斑瑪措對小蓉說:「恐怕不行,擠不出來。」

    小蓉看著她,由她全權負責那樣看著她。

    斑瑪措跪得更低些,屁股坐在兩個腳跟上。

    然後所有人都猛一提氣:斑瑪措的頭埋進了小蓉懷裡,嘴巴銜住了小蓉的乳頭。她吸了幾口,將吸出的乳汁吐在茶杯裡。那裡艷黃的乳汁,惹得女兵們一陣反胃。小蓉深深地呻吟一聲,下巴略揚起來,眼睛全合上了。斑瑪措的手輕輕按摩著那只****,逐漸地,它不再是一觸即爆的危險模樣了。

    女兵們覺得眼前的場面既壯麗又恐怖,並且也有點無法看透的怪異。這種怪異似乎和性有關,引起她們隱秘的興奮和罪過感。

    小蓉的下唇和上唇鬆開,鬆弛到極限,頭向後靠,眼睛也鬆弛極了。

    斑瑪措站起身後,足有三秒鐘,小蓉才睜開眼。她謝了斑瑪措,又向女兵們說:「斑瑪措今天是捨己救人。」斑瑪措說:「我救啥子人?老子乘機營養一下。」她哈哈哈樂了,女兵們全樂,都知道小蓉和斑瑪措徹底和解了。

    一路上都沒買著吸奶器,小蓉就每天三次讓斑瑪措替她吸奶。她對女兵們說斑瑪措吸奶比吸奶器好多了,一點都不痛。男兵們說斑瑪措真划得來,天天加餐,好滋補喲!還不要奶票。

    第二年五月,又到了首長審查節目的時候。這台演出大多數是歌頌華主席的,原先為斑瑪措譜曲作詞的創作員捨不得把好好一首歌扔掉重寫,便把「毛主席請嘗我的青稞酒」,改成了「華主席」。團長覺得不妥,副政委說這叫政治投機主義。創作員卻說華主席是毛主席指定的接班人,毛主席嘗過的酒,華主席當然該嘗嘗。俱樂部給周總理、朱老總做的花圈,不是也給毛主席用了嗎,就換了換輓聯上的名字。再說寫首好歌也不容易,光教斑瑪措理解歌詞就教了半年,重寫也來不及啊!

    文工團領導同意先拿這首歌湊合,等首長審查過,討來了經費再說。

    斑瑪措這回是百分之百照著小蓉的風格演唱的。表情規規矩矩地做,像全中國所有女獨唱演員那樣含情脈脈,兩眼顧盼,手隨眼波,丁字步站得前挺胸後撅腚,手勢是「陽光」「春風」「雨露」,嘴裡有詞眼裡更有詞,就像三步之外站著笑瞇瞇的華主席。謝幕也謝得標準,含蓄領顎,微撤腳步。人們想不愧跟蕭穗子學了一年多文化課,看著就文化多了。人們卻不去想,這樣一個歌手團裡有幾十名,全國有幾十萬。

    只有那位曾誇過斑瑪措的首長大不滿意。他說這個女娃娃大大退步了!唱得一點也不好聽!

    王老師氣憤地瞪了那位首長一眼。這是演出後的會議,主要創作人員留下來聽首長們的意見。

    另一個首長也發言了,說斑瑪措笨手笨腳的,做起動作像安著人家的胳膊腿。

    第三位首長乾脆說拿掉這個獨唱。

    王老師心想,你們就聽得懂低級軍官左嗓子叫操令,你們懂什麼聲樂?!

    幾個首長都說斑瑪措唱得遠不如一年前。

    王老師清了清喉嚨,站起身說:「這位藏族女兵基礎差了些,連文化課都是現補的。不過如果再訓練一陣,相信會有大的突破。」他說著說著,心裡忽然害怕起來,萬一不突破呢?他也覺出斑瑪措目前的歌唱缺了點什麼,但又想不出到底缺的是什麼。這是王老師第一次對斑瑪措是不是座金礦發生懷疑。

    年底文工團決定讓斑瑪措退伍。王林鳳大發脾氣,說斑瑪措若走他也不幹了。鬧到最後王林鳳還是得幹下去,而斑瑪措被淘汰了。

    副政委打算找斑瑪措談話,王林鳳說最好叫小蓉或穗子先跟她吹吹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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