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師脖子上的血管狠狠一掙扭,她嘴裡跑了個調。
王老師兩臂一垂,快要哭出來。
「咱不怕,小斑,退步是進步的開始。」
斑瑪措覺得自己隨時會兩膝一軟,跪地求饒。但她看見王老師更想給她下跪,就忍著唱下去。直唱到王老師也糊塗了,她自己都聽不下去的聲音,他卻說好,從下鋪鑽出來給她沖白糖開水。
四月底的助民勞動是斑瑪措的奴隸大翻身。每天搶插多少秧苗也不累,總笑得一身爛泥。插秧到第三天,裝病的就多起來,斑瑪措一人包三人的活路,有時一手拽著血淋淋的螞蟥就唱起來。她自然是把王老師教她的「位置」「氣息」全數還給了王老師,去唱的又是娘胎裡出來的那條野嗓子了,只是在捆綁許久後越發的張牙舞爪。這時她才發現身上的乳罩腹帶多狠毒,縛住她草原般深遠的呼吸,歌唱不能像從前那樣由著性子翻跟斗打把式。
王老師卻在另一塊田里動了氣,認為斑瑪措在造他的反。他自言自語,說這怎麼行,這是鞏固錯誤!他跳上田埂,一路踩倒不少顆豆苗,跑到斑瑪措那塊田邊。王老師的好脾氣蕩然無存,指著斑瑪措就嚷嚷,說她盡可以自己去野唱,以後不必來上課浪費他的生命。斑瑪措眼睛看著水田,自己龐大的身影畏縮了,螞蟥留的洞開始作癢作痛。王老師又說:「小斑我是為你好,我課上給你糾正一個錯誤,你課下輕輕鬆鬆就可以復辟,你說我們倆這樣擰著干有沒有意思。」
斑瑪措知錯地沉默著。
王老師把巴掌拍得很響地說:「歡迎我們小斑同志唱歌,讓她把這半年的聲樂訓練成績跟大家匯報匯報!」
斑瑪措這一刻心裡惡狠狠的。她想跳起來對王老師說,我恨死你了!斑瑪措是從一個最懂善惡、最知恩圖報的古老民族來的,她知道王老師是絕不該恨的,恨王老師是造孽。但她這一刻就是管不住自己,就是恨這個兩個雞腳桿,脖子上攀著古老青筋,一給人鼓勵就把手指比成雙槍的王老師。
王老師的兩個食指對準斑瑪措,一再鼓勵。斑瑪措卻低低彎下腰,埋頭插秧。王老師在田埂上跟著她往前走,她就一直不直腰。已經很累很乏,斑瑪措卻覺得比王老師教她唱歌的那種累好到天外去。
斑瑪措的首次登台亮相,成了全團人的一樁大事。王林鳳吊起了人們奇饞的胃口,連從來不過問周圍任何事的首席小提琴畢奇都在早餐時對斑瑪措湊了句趣,說祝小斑當晚一鳴驚人。
下午兩點,何小蓉開始給斑瑪措化妝,三點,髮型師給她試頭飾,四點,服裝員把五件袍子全掛在帶輪的服裝架上推出來,讓斑瑪措一件件試。塗了個櫻桃小嘴,畫成大丹鳳眼長柳葉眉的斑瑪措嘴唇微微翹起,吸留吸留得像給辣椒辣傷了,眼睛動作也是新的,抬不動大黑眼皮似的,目光從半垂的睫毛下打個彎伸上來,就有了一點暗送秋波的意思。
女舞蹈二分隊的女兵一塊跑來看熱鬧,發現斑瑪措抹白了臉和脖子,也是嬌滴滴一個美人。
蕭穗子見她任人宰割的樣子,忍不住笑起來。她也笑一下,又怕把一張畫出的臉笑壞,馬上收住,手去摸頭,摸頸子,指頭也開出了蘭花。
何小蓉和服裝員各拉著板帶的一頭,攔腰給斑瑪措纏上。板帶是練跟斗用的,有半尺寬,中間一段行納成了牛皮。斑瑪措的腰在板帶下細下去,小蓉仍咬著牙關說:「狗日斑瑪措,你平常咋穿褲兒的?腰桿都莫得你皮帶拴在哪兒?這下好了,有地方拴褲兒了。」
王林鳳最緊張,囑咐斑瑪措晚飯少吃,俗話說「飽吹餓喝」,可又不能不吃,不吃沒中氣。他一會抱怨妝化得不夠好,一會又說服飾顏色不對。再按他的意思調整一遍,斑瑪措已兩眼發直,被折騰傻了。「傻」這狀態讓她一直帶到舞台中央。離她三米左右,是樂隊,音樂奏起來。她還是覺得舞台上站的不是她斑瑪措,是這個被板帶、胸罩、腹帶扎得硬邦邦的木偶。
斑瑪措珠光寶氣地啞在舞台上,過門已奏了兩遍。
王老師在大幕邊上捶胸頓足,手上抓個鈴鼓,恨不得朝濃妝艷抹的呆頭鵝砸過去。鈴鼓的響聲奏效了,斑瑪措從站立的休克中清醒。台下隱約的黑腦袋浮現出來,上千個黑腦袋,她渾身汗毛乍然立起。但她畢竟開始唱了。
這回更不能叫唱,是歌聲的一個核爆炸。
男兵女兵們全擠在側幕邊上,看著斑瑪措忽然向天幕轉過身,把脊樑以及脊樑上一排大別針給了觀眾。那些大別針是為了把她的坎肩收窄而臨時別上去的,等於讓觀眾看到了她的幕後機關。觀眾大聲議論起來,開始鼓倒掌喝倒彩。他們給各種各樣的演出做觀眾,從來沒這樣被得罪過,聽唱歌卻只配看個別滿大別針的脊樑。
天幕畫的是若爾蓋草地。斑瑪措對著它,又唱得牛吼馬嘶。她微挺著肚子,兩肩聳起,每「哦呵」一下頭就往後一仰,膝蓋也跟著一曲,完全是個趕牛群下山來的牧女。
觀眾靜下來。他們是老奸巨猾的觀眾,馬上認識到這歌聲的獨到。他們被斑瑪措的音量嚇壞了,不借助麥克風也灌滿場子,脹痛人的耳朵。歌自有它的優美,只是過分濃郁稠厚,人們覺得難以消化。他們聽慣了洋涇濱藏歌,正如他們習慣去欣賞一切雜交串種的東西,交響樂《沙家濱》,鋼琴伴唱《紅燈記》。
斑瑪措這下可為自己做了回主,唱得心舒肺展,迴腸蕩氣。她把歌重複了三遍,不顧後果地拖長腔,加滑音,解癢止痛地狠狠「哦呵」,下來你槍斃她,她也不在乎,只要讓她把綁了八九個月的歌統統鬆綁,放飛。
當然是把王林鳳老師的所有教誨勾銷了。王老師瘦弱地站在大幕邊,聽著她歌聲中自己浪費掉的生命,聽著她的「哦呵,哦呵」沖刷掉他灌輸的樂譜、節拍。
何小蓉和蕭穗子也感到斑瑪措臨陣起義頗傷感情。她們一個教舞步,一個教颱風,也搭進去不少午睡。見斑瑪措下台來,何小蓉一聲「龜兒」就闖上去攔在斑瑪措面前說,你個龜兒把老子臉丟完了!
斑瑪措又是個木偶了,兩眼直瞪瞪的。足有兩三分鐘,她才說出話來。她說:「那麼多腦殼,黑漆麻麻的,比犛牛還多!」
副政委注意的是另一件事。他記得斑瑪措的那首歌是根據一首藏語歌填的詞,曲調也讓創作組的兩個作曲加了工,準確地說是把原始調子文明了一下。但斑瑪措在台上唱的都是原先的藏語歌詞。他問斑瑪措原詞是什麼意思,聽了斑瑪措粗粗的譯文,他想日先人的這不是要我犯大過嗎?歌詞是弔膀子的意思,還吊得怪色情!只要觀眾裡有一個像他這樣政治覺悟高的,文工團就要關大門,他規定斑瑪措以後獨唱一律唱《北京的金山上》和《翻身農奴把歌唱》。
王林鳳卻什麼也沒說。到第二天開早飯時間,他在食堂裡找到斑瑪措,說小斑你稀飯就不要喝了,我家屬給你煮了胖大海蜂蜜茶。他下巴溫和地一擺,叫斑瑪措跟他回家。
斑瑪措頭天晚上挨了一晚上數落,今早本來想去衛生室騙病假條,罷唱幾天。一早起來,她誰也不理,拿出滿身對抗勁頭。她只盼著王老師也上來給她劈頭蓋臉一通罵,她就當場撕下領章,帽徽,搭長途車回草原去。她憋屈夠了,她什麼也不稀罕。
她卻乖乖地跟著王老師回了家。乖乖地又上起課來。於是她更加恨王老師,她的對抗勁頭那麼勢不可擋,卻在王老師這兒碰個軟釘子,窩窩囊囊地化解了。她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魔鬼附體似的,又一手按腹一手攏耳地開始找那永遠也找不著的「位置」。
她一邊唱一邊想,我明天一定把他惹急。急得他的一雙食指真成了槍筒子,一左一右地對準我的太陽穴。
一天天過去,斑瑪措一天天盼望王老師訓她。可王老師越來越慈愛,眼睛摳成了兩個窟窿,窟窿底部,斑瑪措看見她父親的眼睛朝她看來。那個她從來沒見過的父親。
六月的一個星期天,斑瑪措第一次騎自行車上街。因為她不參加演出和排練,時間比其他兵們富裕,所以男兵女兵愛差她去街上買東西,寄信。跑不過來,大家就教她學騎自行車。斑瑪措很魯,讓人扶她上了車就衝到大街上,她這才想起還沒學過下車。她只好一路上叫住行人,扶她上下。解放軍在這個城市還有不錯的人緣,所以斑瑪措不費勁就把車騎到了人民商場。
晚點名之前斑瑪措回來了,自行車卻由一個小伙子為她推著。另一個小伙子和斑瑪措打打鬧鬧,藏語聽都聽得出狎暱來。斑瑪措大拇指一點,說:「我的老鄉。」
三個人進了斑瑪措的宿舍,關上門。有人跑去找何小蓉,說分隊長,你手下帶了男的在宿舍喝酒呢。
小蓉敲開門,見三個人都坐在地板上。不是坐,是半躺。斑瑪措站起來,把門掩得只剩個縫,對分隊長說,民族學院的。小蓉說,男男女女在宿舍喝酒,你狗日當兵當膩了吧?斑瑪措說,我老鄉啊!民族學院的!小蓉一點情面也不留,說民族學院的到民族學院去喝!斑瑪措臉通紅,牙根子搓動幾下。小蓉說哎喲,你想錘老子呀?斑瑪措使勁甩上門,向她的同胞表示她沒被這個嬌小精緻的漢人長官嚇住。但十分鐘以後,她便找了個借口把兩個藏族老鄉送走了。
從此斑瑪措有了串門的地方。一天她回到宿舍便翻找那個牛皮口袋。從裡面摸了一串念珠出來,往床上盤腿一坐,開始唸經。同屋的人都嘀咕,說斑瑪措最近作什麼怪,所有的藏族習性都回來了:早餐不吃饅頭,自己捏糌粑,褲帶上也別上了小腰刀,手指上的銀戒指也出來了。晚上學中央文件她人是來了,嘴巴仍是一片忙亂,只是不出聲罷了。問她念的什麼經,她說她沒有唸經,是唸咒,咒那個今天偷走她三丈布票五十元錢的偷兒。民族學院的老鄉請她物色一件袍料,要燈草絨。燈草絨一到貨就搶光。她就是在搶購時遭竊的。她說她把偷兒咒得好慘,三丈布票五十元錢就給他扯布做祭帳了。她又快活起來,又笑得滿地打掃衛生。
小蓉說:「迷信是反動的,曉得不?」
小蓉看不起誰,誰就覺得自己在她眼裡是一泡屎。此刻斑瑪措就覺得她被小蓉看成了一泡屎。
小蓉又說:「這身國防綠我看你是穿膩了。一年兵還沒當到頭,男朋友都耍起了。狗日還耍兩個!還騙老子!老鄉——日喀則的都是你老鄉啊?」
斑瑪措從地上站起來,正要往椅子上坐,小蓉拖住她,手狠狠抽打她身上的灰塵。
小蓉打著說著:「當兵的耍朋友犯軍法,你狗日曉得不?」
「你狗日自己結婚了呢?!」斑瑪措吼道,一揚臂打開小蓉的手。
小蓉剛想說什麼,一下子傻了:斑瑪措兩個眼睛鼓著兩大泡淚水。那聲吼像無意中吐出了她心裡最深的隱痛,斑瑪措自己也傻了。小蓉聽蕭穗子說她去丈夫部隊探親斑瑪措哭了,她當時是感動的,現在她依然感動,卻覺出一點不祥。一個人把另一個人看得這樣重,總是有點不祥。
第二天副政委找斑瑪措談話,說耍朋友是不能亂耍的,要等到小斑你軍裝上掛起四個兜,才耍得。解放軍裡頭,藏漢一家,藏漢平等,我抓政治,不能只抓漢族娃娃的男女作風吧?
斑瑪措明白了,她必須和兩位「老鄉」斷絕來往。
她禮拜日晚上沒有歸隊參加晚點名。熄燈號響過很久,她才回到寢室。何小蓉在她帳子裡坐著,手裡一把手電筒,在斑瑪措進門時就把光柱指在她臉上。
「去民族學院了?」
「曉得還問。」
「喝酒了?」
「喝安逸嘍!」
「狗日兩個男娃子耍你一個?」
「哪個說的?我一個人耍五個男娃子!」
手電光圈狠狠地盯著她,一寸一寸地打量她。斑瑪措毫無窘色,渾身自在。她那騎馬人的腿已徹底恢復了原形,兩膝鬆鬆地形成輕微羅圈。她不管小蓉的手電光怎樣盯她,她照樣解衣脫帽,倒水擦身。小蓉在光圈裡看見的斑瑪措又是原先的龐然大物,邁著草原牧人晃晃悠悠的大步,一舉一動都那麼粗大剽悍,屋裡的床、桌子、椅子,馬上顯出比例謬誤來。
第二天斑瑪措拿出酥油炸果請女兵們吃。女兵們個個嘴饞,碰到奶油和白糖做的點心,馬上哄搶。有人想到何分隊長沒來,便留出一份。這時小蓉在窗外吹排練哨,被女兵們叫過來,她對那幾顆酥油炸果吸吸鼻子,平整的一張臉馬上皺成了糖包子。她說誰吃這麼臭的東西?聞一下就把我昨晚的飯吐出來了!
然後她吹著哨輕盈地走去。
女兵們見斑瑪措臉色死白。她的深色臉龐白起來十分怵目驚心。然後就聽見一個完全不同的斑瑪措說:「老子要殺她。老子要掐死她。」小股的濃白口沫,從她口角溢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