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舊 第33章 非常沒,非常罪 (4)
    《金瓶梅》中的重陽節家宴上,瓶兒強支病體,唱了一支《折腰一枝花,紫陌紅塵》,她明知西門慶不再愛,卻還唱著:

    榴如火,簇紅巾

    有焰無煙燒碎我心

    ……想必這榴如火,簇紅巾也是胭脂紅,有說不出的黯然,雖然看起來如此明媚,這樣的惆悵,只有失了愛的人才明瞭吧?

    少女的胭脂紅最討俏吧?

    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纖手

    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後來又青梅嗅,後來又悄悄走,這一舉一動,香汗淋漓,胭脂紅是不是可聞可嗅?任是哪個男子不動心?

    還愛胭脂紅的櫻花,僅僅因為它薄命。只短短幾日,遍地桃紅殞落,看得人心驚,好像一段私情的了斷,即使了斷,也了斷得這樣驚心。一大片的記憶,落英繽紛,你是你的,我是我的,雖然共過一個春天。記得也好,忘記也罷,曾有過的這一季,已經足夠。

    看過一張畫,一片胭脂紅,配上了石青,畫的名字也好,喚《雲端女子》。我不知其意,難解其意,可是我知道,也許送畫的人知道吧。這一片胭脂紅,想必是愛情的胭脂紅,國畫中被稱為「皴法」的筆觸。一寸寸蔓延開來,草一樣,瘋長著,在心裡,在夢裡,有胭脂紅的光陰裡。

    我只願意當一隻紫色的昆蟲

    我不喜歡紫色,一點也不。

    衣服中,一件紫色也沒有,紫不適合我。這彷彿命中注定,雖然看起來紫有唯美的殺機,帶著致命的浪漫,可是,它就是不適合我。我甚至不嘗試,就像再英俊的男人,他看起來這樣風日洒然,我也一樣不會動心。氣場不對,再風日洒然又如何?

    記得《金瓶梅》中西門慶看宋惠蓮穿一件紅袖對襟襖紫色裙子,嫌怪模怪樣不好看,於是給她一匹翠藍兼四季團花「喜相逢」緞子做裙子。四季團花就熱鬧,喜相逢就更有煙火氣,藍配紅,就有了神,有了妖氣。可是紅配紫,用老話說,坷磣死了。張愛玲為此也說過一句特別明白特別知音的話:現代中國人往往說從前的人不懂得配顏色,古人的對照不是絕對的,而是參差的對照。這個參差的對照多麼曼妙啊。

    寫宋惠蓮穿得亂七八糟也有道理,在整部書裡,宋惠蓮是個最讓人討厭的女子,輕浮放浪勢利。瓶兒金蓮是真心真意喜歡西門慶,而她和在西門慶在一起,總是索要東西,每次都要。虛榮心超過愛慾,而且刻薄地說金蓮:「昨日我拿她的鞋略試了試,還套著我的鞋穿,倒也不在乎大小,只是鞋樣子周正才好。」在這以瘦小的三寸金蓮作為女性美衡量標準的時代,這句話是多麼惡毒!而她的頭上,總是黃烘烘插戴著首飾,與一班男僕打牙犯嘴全無忌憚。真是顛狂柳絮隨風,輕薄桃花逐水流,所以,她穿紫色,如此合適。

    還記得瓊瑤《一簾幽夢》中那一個簾子,也是紫色的珠色,主人公叫紫菱,很生香的名字,我卻不喜歡,覺得艷俗。不如另一主人公名字叫綠萍,綠這個字,用在名字上,比紅或紫要生動。黛玉的丫鬟喚紫鵑,黛是多好的顏色,空靈飄逸,丫鬟的名字不能超過這個黛,叫紫最合適,非常穩妥,不張揚,好像無比的應該。

    張曼玉在《花樣年華》中幾十套旗袍,最讓我看不上的是紫色的那套,好像一大灘水漬在身上,紫色的,發污發暗。我喜歡綠色的旗袍,整個人看上去像一隻生動的蘋果,那樣鮮翠欲滴。

    沒有看到穿紫穿得太好看的女子。范冰冰算是傾國傾城了,有一次看她在哪個晚會上穿了一件半截的紫裙子,應該很靚麗的人,可是,忽然就黯淡下去。那場晚會她被評為最差著裝——全是紫色惹得禍。

    瓊瑤還有一個小說《穿紫衣的女人》,這名字很憂鬱,也很詩意。我記得年少時看過,對紫有無限的嚮往,但也只是想像那穿紫衣的女人,想像是比真實更好一些的。這一點像愛情,想像的愛情總有千般好萬般好,真落到現實中,還有比愛情更無情的事情嗎?以為的海誓山盟天荒地老,馬上就會涼下去。就像那紫色,想像中好,穿在身上,無比地昏暗,好像整個人都成了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斷落著,又無奈著。

    認識一個畫家,他說紫是最不地道的顏色,康丁斯基的顏色理論中,也不看好紫,可是,沒有它也不行。陳丹青在《退步集》裡曾經說過去的時光,看不清,也看得清,舊時候的記憶,越老會越清晰。他的《西藏組畫》裡紫極少,可是也有,畫袍子時,暗,髒,只能是紫,好像一團牛肉,冬天的牛肉,冷而僵,表情的麻木,襯托了西藏的荒涼空曠。

    看過安東尼奧尼拍的北京,六七十年代的北京,街上空曠沒有人,很荒涼,也很寂然,像現在的北朝鮮平壤,還有大馬車經過長安街,還有牛糞,想想就生動得溫暖。這裡沒有紫,當然不會有紫,因為紫是有了物質生活之後的顏色,比較小資比較性情。那個記錄片,我看了好幾遍,心裡很坦然,很喜歡。

    我願意活在那個街上空空如也的年代,因為樸素,因為簡單,因為它沒有紫色。可是空氣中有紫色的憂鬱,一個憂鬱的年代,其實是可以出很多奇人的。我當不了奇人,可是,我願意寂寞而安靜地活在紫色的憂鬱中,像一隻昆蟲,如果選擇顏色,我當紫色的昆蟲,在卡夫卡的《變形記》中,愛情著,或者,墮落著。

    我開始不太喜歡綠。覺得太生機盎然,太春天,太讓人有陽光的感覺,我喜歡那些更委靡的一些東西,帶著頹靡與墮落才好。

    是從張愛玲的文字喜歡綠的。特別是蒼綠老綠,那種暗暗的潮濕的苔綠。張愛玲說一個人穿雨衣,像一個綠色的藥瓶,也只有她才有這種比喻,她又寫,你盡有蒼綠。在蒼綠中有安詳的創楚,她不是樹上拗下缺乏水分褪了色的花,倒是古綢緞上的折枝花朵,斷是斷了,可是非常的美。你盡有蒼綠。這句話讓我對綠充滿了孩子一般的的貪婪,每一句話都驚人的美,卻又涼意蝕骨。

    綠總是有生機的東西,早春,嫩綠初始,一切欣欣然。朱自清寫過《綠》,我大致都忘卻了,因為裡面的綠過於欣喜與完美。我記憶中的綠是脫了冬天的棉襖,在鄉下奔跑著,外婆帶我去採榆錢,榆錢能裹在面裡,有田野裡的香。我總是爬到很高的榆錢樹上,一把把地把榆錢擼下來,嫩綠的時候最好吃,老綠了就不能吃了。

    後來榆樹死了,我也遠離了童年和曾經的小鎮,再也沒有吃過榆錢,可是我記得那春天,那綠綠的榆錢,幾乎定格在我的童年裡,帶著莫名其妙的惆悵痕跡。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好像黑白的舊電影,什麼時候想起,都有剎那間銷魂難忘的時刻。

    也沒有穿過綠裙子。甚至沒有嘗試過,倒是紅裙子遍地,也俗得開了花。所以,我在十九歲時看到一個膚色極白的女同學穿了綠裙子,我簡直是有些呆了。

    她瘦,而且高,皮膚近乎透明,那綠裙子似一滴水一樣,在她身上遊蕩著,她像是穿著一個春天——那麼動人,那麼鮮翠欲滴。我沒看過穿綠比她穿得更好看的女子,甚至超過楊麗萍的孔雀。再後來穿墨綠好看的人是一個外國女子,在北京的798藝術工廠,在寒冷的冬天,我們去看洪晃的《樂》雜誌社,迎面走來了穿墨綠大衣的女子。那樣冷的冬天,裸著小腿,眼睛是北歐人的眼睛,深深陷進去,我花癡一樣跟了她好久。

    後來我看過一篇小說,寫女人勾引男人,穿著果綠色內衣,好像一隻豐滿的蘋果。原來,這果綠色內衣,比黑要生動,比白要誘惑,比紅要貼切。年輕的嬌媚的女子穿著果綠色內衣,想想就要流口水,別說男人,女人也會喜歡吧?

    琉璃工坊的東西我是喜歡的,那裡面綠色居多,碧綠碧綠的,讓人看著都有禪意。看到一隻碧綠的碗,想像裡面盛了雪,一下子感動起來,好像遇到愛情似的。那綠,透明,不攙雜任何東西,素心花對素心人,人若活到琉璃,愛要是愛到琉璃,還有什麼解不開?三千情結,輕輕一捻,也全是這綠色吧?

    詩人曾寫過一首詩,說一個人的愛情,像翠鳥一樣綠,像翠鳥一樣的羞澀。這是多麼奇妙的比喻,我聽了心動不已,如果愛上一個人,是不是真的像翠鳥一樣綠,像翠鳥一樣的羞澀呢?羞澀應該是紅的,可如果愛情了,就是綠滿枝頭,壓不住的好。一樹怒綠,發了瘋,我就要綠給你看,綠出個青山常在,綠出個碧波蕩漾。

    去年秋天去九寨溝,終於見到了那九寨歸來不看水的綠。我看著水中自己倒影,也嫵媚起來,也帶幾分綠了,那水是太透明太綠,近乎悲傷了,我看著那深深的綠,又喜歡又悵然。

    太美的東西總是會破碎,就像曾經像翠鳥一樣綠,像翠鳥一樣的羞澀,如果離散了呢?那綠會蒼了老了,會如一塊凝固在衣服上的綠漬子,越看越不喜歡,恨不能摳了去剜了去。

    我總是想像我的老年,大概也會像一把蒼綠一樣,凝固了,呆了。可它究竟是綠呀!

    素心禪

    北方的冬天說來就來了,一場大風之後,雪,跟著就來了。

    外面飄著大雪,捧了一杯熱茶坐在陽台上,正打開一本豐子愷的漫畫看,電話就響了。

    誰這麼討厭,打擾我的清幽?最近迷上豐子愷的漫畫,簡單的筆畫卻是禪意芬芳,大雪壓住紅塵的這個週日,是準備一個人看書聽戲的。

    「阿蓮,幹什麼呢?下雪啦,特別大特別大的雪,快出來,我們雪中散步去!」

    又是她!她總這麼熱鬧。我的蜜桃姐姐,好像快樂粘在她臉上一樣,一天張著大嘴笑,一笑皺紋還全出來了。

    有什麼好笑的啊,她多悲慘啊,離了婚,半老徐娘,還天天折騰著跳芭蕾舞。我總叫她中年版芙蓉姐姐,她哈哈大笑,並不在意。

    這個雪天,她來了電話,死拉活拽讓我和她去雪中散步。

    穿戴整齊下了樓,看到她一身火紅的衣服,站在雪地裡分外妖艷,「走,」她說,「照相去!」

    看她興奮的勁,好像十幾歲的少年,她臉上的笑容感染了我,拉起我的手時,分明感覺到她手是熱乎乎的。她說,剛把大白菜折騰了一遍,怕傷了熱。「我的手是不是白菜幫子味?」我撲哧就笑了,再也裝不下去,我說你真是生活得太燦爛了。

    雪極大,大片大片的打在臉上,風也大,打在臉上生疼。街上人少,我們像兩個瘋子一樣在雪中跑著,她一邊跑一邊抬起頭接著雪花。雖然她人到中年,雖然她胖了難看了,可那個動作,我一點也沒有覺得幼稚,卻讓我在片刻之間感覺如此動情,如此心酸!

    大街上彷彿只剩下我和她了,我們邊走邊聊。

    她總是這樣,對生活充滿了太多嚮往,喜歡一切美好的東西:漂亮的衣服、美味的食物、生動的愛情、純粹的友誼、男人的諾言……而我卻幾乎一切相反。我整個人大部分是灰色的,對世界充滿了慌恐,持否定態度,與人交往,充滿了戒備。和她成為蜜友以來,她不停地傳染著我,原來,快樂這東西,也是會傳染的。

    不知要到何處去,反正這個風雪天,我和她,像兩個瘋子一樣在街頭上狂奔著。

    是在狂奔,並不覺得冷,大片的雪花幾乎是砸在臉上,衣服半濕了,我們叫著,扔著雪球,打著雪仗,依稀是蒼綠少年。鏡頭中的她,不美,可是,動人,芬芳。

    一個三十五歲的女人還有這樣純粹的笑容,難得。

    有一輛三輪車正在上坡時,裝滿了紅桔,車滑下來,紅桔散了一地,落在雪地裡,分外的艷。

    我們跑上去,幫老大爺拾紅桔,後來,又來了幾個小孩子,拾了那滿地的紅桔。有人幫我們拍了照,我想那應該是一幅動人的畫面吧,紅的紅,白的白,還有一群溫暖的人們。

    去了公園。

    人少到只有我和她,我們坐在湖邊,看到有兩三隻野鴨在叫。

    靜默中,聽到天地之間只有我和她的呼吸。整個天地,一片雪白,怪不得《紅樓夢》要在大雪中結局,這才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她突然問我,「什麼是禪?」

    我無言以對。

    她說,「素心是禪。」

    問她怎麼講?她說,「前兩日,前夫來電話,說生意敗落。我聽了,給了他十萬塊錢。」我聽後愕然,「你們離婚了呀。」

    「離婚怎麼了,離婚了就看著他倒霉高興?我做不出來,他現在不行,我幫他一把,因為愛過,我心裡有慈悲。」

    我無語,我總以為她大大咧咧沒心沒肺,卻原來,她有這樣純粹的心。

    「哎,給我參謀參謀,我開個書吧如何?把屋子裝修得有情有調,然後放些自己喜歡的書,你說行嗎?」

    我看了一眼她,「行啊,就怕不賺錢。」

    「不為賺錢,就為喜歡,我用別的生意養著它,就為喜歡,行嗎?」

    這次,她真讓我刮目相看了,大雪裡,一個女子和另一個女子說著自己的夢想。她沒上過大學,可一直喜歡讀書;她沒跳過芭蕾舞,於是去學了芭蕾,一點一滴,她實現著自己的夢想。

    我終於可以回答她禪是什麼了。

    有沒有人欣賞,不是花要開的理由,無人欣賞,花照樣開放自如!

    就像這個大雪天,別人或許以為我和她是瘋子,可我們自己覺得,我們也是那雪花,在這個美妙的雪天,肆意飛舞。

    歡喜禪

    下雪了,很大的雪。

    雪寂靜無聲,大雪壓了紅塵,一個人捧了舊書看。發了黃的舊書,是歐陽予倩的《自我演戲以來》,一塊七毛錢的舊書,發了黃,末染紅素絲,徒誇好顏色。我喜歡的,就是這個味道,這個感覺。甚至字是老體,由於好多我不識,還要翻舊字典,或者蒙著看下來。

    下雪了,聽著一種叫塤的樂器,分外的銷骨。眼枯即見骨,天地總無情。好像蒼茫間一個男子在沙漠上走,這種孤寂,只有孤單的人才知道有多寂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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