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舊 第32章 非常沒,非常罪 (3)
    還記得五四和民國時期的女子,大多是青布衫子黑裙子,我再也沒見過比那時候更美的服裝。因為青,所以,讓女學生看起來更女學生,難怪看習慣了旗袍的男子們動了心,都要娶女學生為妻。我一直想置備這樣一套裝束,又覺得實在是嬌情,民國時期的風氣沒有了,我再著上這樣的裝束,實在是不倫不類吧。

    胡蘭成在《三界渡頭》這篇文章中曾寫道女子:穿白洋布衫闊滾邊,底下是玄色洋紗褲,而或是一色天青衫褲。民國世界的女子好像印度及緬甸壁畫裡忉利天女的肢體……

    新的長篇有個青字,喚做《刺青》,刺本身就疼,刺的是青,在皮裡肉裡也在心裡。有誰可以是誰一生的刺青,這恐怕是難忘,是愛,是一生的疼。

    疼是最難得的。現在的浮華,有誰還可以疼?能成為一個人的刺青,或者,他是你心裡的刺青。在心裡,一青多年,這多麼難得,多以欣慰,也多麼難過。

    有一年去江南,吃過一種叫青糰子的東西。是在烏鎮吧,甜蜜、粘,好像在吃愛情,但不好消化。去的時候正是春天,婆婆們戴著一方青巾,印著青色印花布,有俏麗的女子去採茶,然後曬青、晾青、搖青、炒青,把整個春天炒在鍋裡,端出一碗青茶,是上好的龍井。此時,此刻,我的心裡怎麼會不是一片青色?這一生,沉在青裡,管它呢,只要自己喜歡,我就一意孤行地喜歡著青,我願意青下去,一直青到老。

    老了,我會穿著青布衫子白罩衣,看著窗外的春天,一條條抽了青。這樣的人生,於漫漫紅塵,大概也只是短暫的一瞬吧?

    黃色

    黃色總讓我想起阿爾來,想起溫森特·凡高。亦有人研究過,說凡高是色盲,這明亮亮的黃色在他眼裡本是平常的黯淡,他自己也許並不覺得太扎眼,那明晃晃,只是我們的感覺。阿爾的太陽,以及向日葵。

    我還記得有個叫謝俊娜的女畫家,也是願意用這種黃,土黃,帶著異域的神秘。我喜歡她畫的那些花和植物,莫名其妙的好。去中國美術館旁邊的小書店,一眼就看中她的畫冊,喜歡得不行,其實只因為這個赭黃赭黃的顏色用得好。

    故宮的琉璃瓦是黃的,有貴重和莊嚴肅穆,再加上皇上總是一身黃袍出現,黃就遠離了人間,好像是天上的顏色。從前的百姓是不許穿黃的,那是皇家御用的顏色,與煙火有隔閡感。

    倒是《幸福的黃手帕》心酸得讓人流眼淚。高倉健早期作品,一段完美得近乎憂傷的愛情。男人做牢去了,出來時不知女人是否還在等待他,於是寫信給女人,「如果你還要我,請在窗前掛一塊黃手帕。」男人往小鎮走著,心裡充滿了不確定和忐忑,當他一抬頭,呆住了。女人的窗前,掛著一串黃手帕!那黃是那樣招搖那樣的飄逸那樣的愛情,一瞬間,我的眼裡充滿了眼淚!

    那是記憶中幸福的黃。

    黃衣服不好看,發賤發怯。我記得有一年街上流上黃裙子,看著像一群群黃馬蜂,太多了,不讓人心動,反讓人心煩。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裡寫第一次去看張愛玲,張愛玲穿寶藍綢襖褲,戴了嫩黃邊框眼鏡,越顯得臉兒像月亮。這嫩黃邊框眼鏡實在是時尚,那是四十年代啊,人們全戴那種圓圓的黑邊眼鏡啊,連在劍橋讀過書的徐志摩都那麼老土,即使今日,有多少人戴嫩黃邊框眼鏡?我前些日配了一個,戴上後也發怯,不好看。並不是誰都能戴這嫩黃邊的眼鏡的。《她從海上來》是劉若英演的,戴上這戴嫩黃邊框眼鏡根本不是這個味道。一是身高不夠,二是氣質略差,總之,不是張愛玲的那嫩黃邊眼鏡,也不是張愛玲那滾著大黃邊的藍袍子。

    誰演也不行。張愛玲獨一無二,除了張愛玲再生。

    有一次去江南,看到黃黃的油紙,喜歡得不行,也想起胡蘭成落難溫州送張愛玲回上海,張愛玲拿著胡送她的黃黃的油紙說。傘。胡馬上說,布傘。她舉著,在船邊涕淚良久,我的眼睛也濕了,傘下的她,一片黯然。

    我亦買了這樣的油傘,只為情調。想必是塗了桐油的,日子久了,舊出一片黃來。

    黃色亮時年輕,老了就好看了。老黃有光陰,舊信舊紙舊照片,都有老黃。我翻著九十年代和舊人通信,不僅有濕濕的苔蘚味道,還有黃黃的痕跡,還有那些黑白照片,也一寸寸地黃了光陰黃了心似的,斑駁著,讓我懷舊。並且終於知道,好多年輕的日子,像那漸漸沉下去的黃昏裡的夕陽,沉下去,沉下去。

    老黃是讓人歡喜亦讓人惆悵的,白襯衣上有了黃顏色,怎麼洗也洗不掉,索性只能扔掉。

    泰國人喜歡用黃色,顏色明亮得讓人眩目,我總覺得黃色的衣服難看,除了有特色的人穿上,一般的人哪能穿黃戴綠的?還是素樸一些好吧。

    記得去北京海澱圖書城,有賣盜版光盤的小販子追趕著路人:要黃盤嗎?要黃盤嗎?問得理直氣壯,好像每個人要看黃片似的。黃用在片子上,真是恰如其分,和熟人開玩笑,如果她胡說八道,直接罵她:你真黃。黃這個顏色,好像有說不清的曖昧,為什麼不叫綠片紅片白片,偏偏叫黃片?誰知道,大概覺得黃是一片污,總也搞不清。

    反正黃是俗的時候多,不然,為什麼金子叫黃金?亦有黑社會老大叫黃金榮,無限霸氣和金氣,當然也俗氣。

    有同事姓黃,就叫黃小金。我喜歡這個名字,透著喜慶。黃小金,女孩子,溫柔而動人,我忽然喜歡這黃,因為蔓延了盼望和喜悅。

    可我不會穿黃色的衣服——如果不是去當演員非逼著讓穿的話,我沒有那個氣勢,鎮不住。就像談戀愛,必須找個鎮得住的男人,否則,這個女人永遠蠢蠢欲動。在所有顏色裡,黃是最蠢蠢欲動的顏色,總想跑似的。

    下班的時候看到秋天來得快,黃葉一片片,落到廣陽道的冬青上,真是驚艷。更驚艷的是廣陽的區委院子裡,有大片大片的法國梧桐,在深秋或者說初冬裡,黃成一片散文或者電影。我走在裡面,恍若隔世,那是我印象中最美的黃。

    黑,墨的魂

    我曾經不喜歡黑。覺得有莫名其妙的壓抑。有時寫無聊的個人愛好,填寫最討厭的顏色,多年來,我一直鍥而不捨地寫著:黑。

    黑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沉悶,想像在一間黑屋子呆著,別說呆著,一想就要發瘋。

    記得小時候看京劇《玉堂春》,犯婦蘇三穿著罪服,黑紅相間,我覺得有恐怖的美。更害怕黑。

    電影裡黑社會一出場,無一例外是黑西服黑鏡,氣勢上先嚇住了人。所以,有好多年,我迷醉於白色,對黑,拒絕得完全而徹底。

    黑有鬼魅之態。我記得去過子牙河的河堤,夜色如墨。我在月夜中走著,想像一個鬼魂,如果是年少的女子,穿著黑衣,哪裡是在嚇我,她是在尋愛。遇見風,與風走;遇見水,跟水流;遇見我,笑我癡吧。

    她一定穿著黑衣,有慘白的臉,這樣一想,有聊齋意味。我喜歡帶鬼氣的東西,並不覺得怕,只覺得無限的神秘。黑的夜,再往更黑裡走,哪怕一個人,哪怕,孤單到想落眼淚。

    後來去中國美術館看過李老十的畫展,他那時已經死了。喝多了酒,然後從一個五星級酒店的頂樓跳了下來,留下一大批畫裡的殘荷。

    他畫的殘荷我真喜歡。我真喜歡。

    用墨之黑,用墨之狠,用墨之涼,讓人無端悲起來。

    中國美術館,三樓,對面的牆上,劈面而來恐怖的一片黑,到處是殘荷,伸展、扭曲、凋零、哭泣的荷,哭泣的黑。

    我瞬間愛上這悲壯的黑。

    無以訴說,不黑如何?只能是這顏色,只能是黑!

    名字也讓人心折心酸——《十萬殘荷》,撲面而來,砸向我,頓失顏色,十萬殘荷,殘荷十萬?這是怎樣凋零的心,必須的黑、必須的墨、必須的憂傷,沒有留白,不給自己留下餘地,一意孤行,孤單至死。誰可相依?

    確定嗎?不確定嗎?黑給了你一刀,讓你一下子疼到谷底。

    所有的掙扎,在黑裡有了交待,有了說明。

    如果明媚,就是輕浮的;如果溫潤,就是淺的;只有黑,才這樣痛,痛到緊緊地握了手。青殘了,瓣毀了,只剩下一莖瘦瘦的荷骨,她們殘了,殘到黑。

    黑,原來可以這樣觸目驚心。

    再後來,我看到一個黑衣女子。

    她穿黑色透明絲襪,一件黑色蕾絲襯衣,一條黑色短褲。這些黑還不夠,好像還不夠驚艷,外面罩一件到膝蓋的黑色風衣,純毛的料子,軟軟地飛起來,她走進來時,所有人的眼睛全直了。

    總以為白或者紅才是那最最扎眼的顏色,不不,那黑才是鎮得住全場的艷。何況,她真是美,美到驚魂。

    特別是那件飛起衣角的黑風衣,讓我著了迷。它如此風情,如此黑得像傳說,我開始滿大街找這種素黑,終於,我在安瑞井專賣店看到。

    2600,不打折。

    我一絲猶豫都沒有,買了一件黑色的風衣,這是第一次,我為自己買黑色。

    當晚,我穿上它去和朋友喝茶。當我進去,滿屋的人抬起頭來,她們從來沒有看我穿過黑色,何況,我素黑到沒有任何顏色了。

    她們說,好像是一朵驚艷的北地胭脂。

    我終於明白,你開始一直拒絕一直討厭的,甚至一直覺得不適合自己的東西,也許恰恰是最適合你的。

    黑的神秘和高貴,也許真的不適合那惆悵而青澀的少年。那時,我們還一身稚氣,或許也不適合二十多歲的女子;那時,我們身上有煙火和俗骨。但,當歲月沉煉;當秋意鬧到柿熟了;當酒喝到半酣;當人已經褪去那薄薄的青和澀,也許,黑是最最適合的顏色。

    這種素而神秘,多適合當三四十歲的人的道具,所以,我理解了那些明星,在隆重場合一定要一黑到底。穿別的顏色,永遠有風險,而黑,給了人最穩妥,也最神秘的隆重。

    而最黑的夜裡,如果掌燈看心上人,那黑夜裡的人,都會有異樣的溫暖。給他研了墨,看他一身長衫,寫字畫畫讀詩書,即使最黑的夜,亦有最明媚的心。何況,喜歡他頸間一顆黑黑的痣,他說過,那是你前世的淚呢,滴在那裡,不肯下來,就這樣,一生相隨。

    胭脂紅

    紅其實是個很俗的顏色,也是個很俗的詞。我名字中曾經有過這個紅字,我厭惡它簡直到了不能忍受的地步,於是在十五歲的時候我擅自做主,把它改成了「虹」。後來又發現這個紅俗得有一種妙,說不出的紅淚清露裡的好,於是小說中的人物開始叫沈小紅,陳艷紅之類。有時候,俗也真有俗的好,至少可以任性到底,不管它三七二十一。

    紅用得最好的是《紅樓夢》,叫《青樓夢》就帶著煙花柳巷味道;叫《白樓夢》是淒涼涼一片;叫《黃樓夢》?想想就俗得不可忍;叫《綠樓夢》,好像有一個濕的大印子在那裡,有青苔,有陰雨,要滴出水來的《綠樓夢》,一想就濕耷耷……只有叫《紅樓夢》,唯有《紅樓夢》,那樣貼切,那樣千回百轉,那樣蝕骨消魂的《紅樓夢》。

    我喜歡國畫中對顏色的叫法,詩意盎然,帶著小資的文藝腔。石青、石綠、硃砂、雄黃、籐黃、靛青、赭石、胭脂……我極喜歡赭石和胭脂,讀起來都分外生香。這香卻又香得這樣曼,這樣妙,好似加了一片檸檬,回味無窮。

    中國字真是美,一寫到胭脂,就是胭脂淚,留人醉,幾人重?一下就引到了「形而上」,胭脂紅,是月粉淚佳人,朵雲軒上老了的淚痕,只覺得又悵然又美。只記得聊齋中有女子喚做胭脂,單名字就驚了心,更不用提那讓人心折的鬼故事,總是和愛情有牽連。

    胭脂紅塗在戲子旦角臉上的時候是俏的。那份妖媚,讓人失了三魂七魄,特別是張火丁的青衣,我每次看,都覺得她是天生的戲子。伶人的嫵媚和清涼,纏枝蓮的綿長與疼惜,都在那片胭脂紅上。我曾經在長安大戲院的後台看到她化妝,化妝室只有我和她,她對著鏡子,我看著鏡子裡的她,她一點點塗著胭脂。那個動作,絕世傾城,而化好了妝的她,讓我驚為天人。

    我們一直默默無言,同是廊坊人,她的寂寞,我的清涼,她在台上唱,我在台下喝。而那飛在臉頰上的胭脂紅,讓我想起黛玉臨死前咳出的那口血,那麼艷,又那麼涼。杜鵑啼血聲聲喚,有誰記得雪夜裡去訪紅梅?有誰得記得胭脂香胭脂紅?我還記得《白蛇傳》中白素貞戴的那個紅毛球,也是胭脂紅。殺到金山寺之後,在斷橋邊遇到變了心的許仙,她一字一句地唱著:你妻不是凡間女,妻本是峨嵋一蛇仙,紅樓交頸春無限,有誰知良緣是孽緣……眼淚唱得掉下來。那毛絨絨的紅球球一顫顫,好像心碎成一粒一粒,讓人心酸得緊。我替白素貞無端地難過起來,愛的惆悵無處不在,不管是人是神,這應該是最最難了的惆悵。唱來唱去,修行千年,抵不住許仙一聲「娘子」,到底被壓在雷鋒塔下。

    其實我是喜歡素面的女子,但有一天,我喝醉了酒,居然飛上了胭脂紅色。我喝到了厚醉,逼著人說我唱戲唱得好,不停地唱,挨著的女子撫摸著我的頭髮,說了句,「雪,我懂得你。」

    她總是叫我「雪」。這一個字,叫得我淚流滿面,孤獨難當,如果一個人理解你的孤獨,那是銀碗裡盛雪,是清水裡盛開荷花。我只覺得慈悲又歡喜,像這張流著淚的臉,有清淚,亦有胭脂紅。

    愛默生曾說過:「自然,是個輕佻的女子,以她所有的作品引誘我們。」我還記得三月桃花紅杏花白,忽然看到一抹胭脂色,那是什麼紅?這樣嫩這樣翠,之前總覺得胭脂紅有幾分輕佻,可是這輕佻是我喜歡的,我迷戀的。如果女子有幾分輕佻呢?我先前覺得輕佻不能忍,可如果她和自己喜愛的男子輕佻,是多麼可愛多麼可以放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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