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舊 第31章 非常沒,非常罪 (2)
    煙花只是那樣風花雪月一場戲,自己演給自己看。現實的安穩抵不過一碗麵,尋常百姓不是錦衣玉食,也不講愛呀情呀,一張床三餐飯,一生生就這樣過下去。倘若張愛玲不尋個究竟,其實也是可以過得下去了,管它小周還是范姨太,但她到底不行。她寧可煙花一瞬,也要個真。

    在勝芳的剎那,我居然恍惚,這是一千年前的盛唐嗎?有薩滿女子說我是唐朝的戲子。那時元宵燈會正盛,我也在這正月十五晚上出來游市嗎?遇到自己心儀的男子,他穿了白色長衫,那樣清秀飄逸,但只一眼就走散了。再來的第二年,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透?

    他緊緊拉著我的手,別走散了。

    這句話多好,別走散了。

    但終於會走散,只剩下伊人。到底,人只是單數。來時去時,無人陪伴。

    我看著月亮,大,圓,濕,白,一層霧氣上升上來,果然是煙花白的夜晚,我拂了下額前散發,摸到臉上有濕氣。

    ——什麼時候,我居然哭了?

    藍是迷人的,有一種妖氣在裡面。我初次被藍迷住,是看一個女子,穿寶藍的旗袍。鄰居一個男人領回來的壞女人,修長的兩條腿,有些略顯長的腰,臉色有微微的蒼白,燙大波浪的頭髮,妖妖地走過來。那藍好像被太陽照得有點燙了金,分外不真實。

    我徹底被這種顏色迷倒。後來看康丁斯基論顏色,才知道藍是多麼誘惑的顏色。和紅比起來,其實它更妖;和黃比起來,它顯得多神秘;和黑比起來,它又是俏麗的。如果一個女人穿藍穿對了,就是傾城之色啊。

    之前我愚昧無知地喜歡著紅,好像紅才足夠耀眼,才是第一,才是最奪人目,才是肯定與驕傲。可是,我看到她穿藍之後,才驚覺,藍,如果和女人相輔相成了,那才叫驚艷。

    所以,我迷戀上藍,深藍,淺藍,藏藍。我記得那種藏藍是我徹底迷戀的,我不停地買藍色的裙子,藏藍的。居然再配上白色寬大的襯衣,連我自己都覺得飄逸而空靈,難免帶著自戀的成分,可是,非常妥當。妥當到以為完美。

    我記得梵高的夜空是藍色的,記得那帶著魔的顏色,帶著絕望與迷亂。我知道自己貪戀著這種藍,有窒息的難過和傷感,好像那藍色是可以聞的,可以聽的,可以讓人落淚的。我知道,梵高的自殺是必然的,這藍,可以要他的命。正像愛情,可以要人的命,因為,藍和愛情是相通的,裡面有孤寂的成分。

    我還喜歡藍調的音樂,是小眾的,小資的。有一意孤行的美,我可以是那個醉臥地毯的女子,抽一支煙,聽一些無關風月的藍調音樂。就這樣,散漫著心,墮落著,帶幾分迷茫,帶幾分粉紅。陌上花開了,陌上花敗了,誰還記得誰?可是,一定記得這藍,她穿寶藍裙子,上面有流蘇。你一想起,便是這個鏡頭,驚艷之下才去愛的,因為藍,便鎖定今生。

    還記得我第一本書,顏色是深深的藍,妖妖的一個女子在封面上,那時,藍已經讓我著迷。那深藍,有化不開的惆悵和濃烈,就像濃霧的森林裡,夜,藍得近似於黑,一個女子,奔跑,哭泣,我總會夢到這樣的鏡頭。好像那個絕望的女子是我,好像我一直在奔跑,永不停息。

    如果一個女子,你看到她時,感覺她是藍色的。那麼,它有些冷,有些神秘,可是,會勾引你欲罷不能。

    如果一個男子,你看到他時,感覺到藍意充滿著空氣中的角落。那麼,他是涼的,可是,他又是異樣的,沒有一般男子的流俗。我記得看到金城武就是這樣的感覺,馬上想起這種顏色來。人,也可以用顏色來辨認。

    近些日子迷上董湘昆的京東大鼓,他唱道張桂蘭:制服的褲子本是學生藍……。可見,藍的樸素與好看。加上學生兩個字,就感覺更不同,帶點俏麗和懂事,想想,學生藍啊。

    《天堂電影院》裡的老人對少年說,藍眼睛的女人最難搞到手。那是我看這部電影唯一記住的一句話,我覺得非常正確,正確到了可以不停複述的程度。她果真是難以搞到手的,少年一直站在樓下,站了好幾個月,風吹雨打,她一直說不愛他,後來到底是愛了,因為他一直堅持。愛情這個東西很難說清,一直堅持也許就會得到。可是,到底還是離散了,很快,煙消雲散。

    煙消雲散也是藍色的。

    就像夜空中的煙火,因為藍色,就帶著幾分莫名其妙的快感和絢麗。可是,分明又是剎那的,只一個剎那,耀了你的眼,之後,是一地灰,一地涼。

    有時尚雜誌總是搞些八卦的東西,你最喜歡的顏色、寵物之類,我總是會寫上藍色,然後很認真的去看喜歡藍顏色的人是什麼樣的人。

    結果總是:這樣的人容易絕望,也容易傷感。

    我想了想,大概同意了這種說法。

    因為很多時候,我看著十七樓外面的天空,藍藍的。總是想起十七歲的秋天,也是這樣瓦藍瓦藍的天空,我一個人騎著破舊的自行車穿行在開敗了的花下。那樣的日子,是再也回不來了。

    這樣一想,我的心裡好像凝固了一滴什麼東西,緩慢地落了下來。

    它晶瑩剔透,如果你看到,那麼,它是藍色的。

    最早印象裡的灰,應該是失戀的顏色。《雷雨》裡四風知道自己身世,天就灰了,一個電閃雷鳴,驚如炸雷。那片灰,在我十七歲的夜裡,分外的驚心。

    《呼嘯山莊》裡的灰天空,一直灰到最後,也掙扎到最後。

    還記得電影《早春二月》和《小城之春》,也是這種灰的調子,但灰得很小資,灰得很惆悵。民國時期的男女,在那樣的小城裡,有著說不出的風光,我迷戀他們說話的情調,有幾分懶散和矯情。那時北京話還不是普通話,她們說的話帶著慵懶,灰灰的,像一隻隻鴿子,在那些黑白畫面飛著。

    看過一次灰色的蓮花。

    當然是油畫,在中國美術館,灰得不能再灰的蓮花,凋零而無奈,比紅蓮要孤高,比白蓮要憂鬱,比紫蓮要清潔……我沒有想到灰蓮如此美如此惆悵。那灰,竟然有說不出的情調,是花間小令,是白與黑之間的調合,在斷與不斷之間,也喜也悲,這就是灰色。

    白太純粹,黑太執著,灰在中間,如此妥當。

    它低調,溫和,是大喜大悲之後的顏色。一切淡定了,遠去了,只留下這冷艷的灰。穿灰的女子,如果是年輕女孩子,就多了冷多了艷。它不矯情不奪目,白就顯擺,黑就壓場,只有灰,在角落裡,不被人注意。但是,如果你看到灰,你注意到了它,它就是那一低頭的溫柔,是水蓮花不勝嬌羞。

    想起灰,總是想起塤來。這種樂器,就是灰。

    塤像一個老人,灰灰的,可是,有那種超然的穩定。沒有比灰更讓人穩定的顏色,踏實,溫暖。

    穿灰衣服很難穿,彷彿是老年人的顏色。七八十年代,灰在中國非常統一,全國人民都穿灰,那時的紀錄片,中山裝,灰,永遠的灰。後來很多年,人們拒絕這種顏色,但我看到大師們的頂級時裝發佈會,灰仍然是主流,那般端然,那般的灑脫。

    有一段時間我迷戀上看外國片子,歐洲的街道上,到處是穿灰的女子。灰色的大衣,襯著一張白臉,卷卷的黃發;永遠裸著的小腿,修長,冰涼,黑色的絲襪,與灰配起來,分外艷。

    那些外國影片中的灰讓我迷戀,和整個歐洲十分協調統一。原來,灰這樣洋氣,但只適合歐美人,中國人不適合灰,我們更適合團花錦簇大紅大紫。好像過年的春聯,不熱鬧了,不俗氣了就不對了,不中國了。我們更喜歡楊柳青年畫裡的穿著與態度,紅是紅,綠是綠,青跗紅萼,不厭其煩。

    灰是詩意的,是小資的。

    我甚至喜歡那灰的天。

    太艷的陽總是大眾的。灰的天,撐了油紙傘,和心愛的男子在江南漫步。有雨也好,無雨也好,一切都好,只要天是灰的,用來做談情的道具,那麼,一切都好。

    去北京看過一場時裝發佈會,看到一個男子,穿著三宅一生的麻質襯衣。同去的女友說,穿三宅一生的男子都自戀,我倒覺得自戀沒有什麼不妥,因為至少有自戀的資本。

    那個灰穿在他身上真是好看,我們好色地看著人家,他舉手投足之間完全是大家派頭。問了旁邊人,才知是室內設計師。後來晚宴時在一起,我和女友故意選了他那桌。有時,即使遠觀美男亦是覺得秀色可餐,他不動聲色,彷彿鶴立風中,紋絲不動,又彷彿入定如僧。我只有歎息,這樣的男子,何嘗不是一道風景?灰於他,如此鎮定與凜洌。

    灰又讓我想起李白的詩來,「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失戀的女子,心情大抵是灰的。相思這個東西,就應該是灰色的,獸爐沈水煙,翠沼殘花片,這是如何的心情?薄霧是灰的,那張愛玲第一爐香第二爐香,燒成最後,也不是成灰?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這一寸相思,是要人命的相思。

    李商隱說蠟燭成灰淚始干,其實亦是說愛情,愛情成灰最是無可奈何。我見過女子失戀,披頭散髮,狀如女鬼,見了誰都要拼卻一醉。可是,眼睛裡沒了神,灰灰的,似一隻死掉的獸。

    油畫裡,灰用得最多的也是天空。我看過米勒的《晚鐘》和《拾穗》,那裡面的灰,凝重而厚實,我看到這兩幅畫時,淚流滿面。

    那深深的灰啊,可曾悲可曾喜?我得一塊玉,半透明,灰色,是一隻手鐲,我喜歡這鎮定溫暖的顏色,戴在手上,半疼,半喜,半惆悵。

    素素的青,誘人的青啊

    所有的顏色中,我最貪戀青,好像貪戀一棵正抽枝的青裳樹。詩經中,一開頭就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中學學白居易《琵琶行》,我單記得一句:江州司馬青衫濕。這青衫,就多了惆悵和傷感,那樣生動別緻。

    歐陽修有著名的詩:「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夜時,花市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我想像中那少年,也應該著青衫,就像我少年時貪戀的少年,他那青色的衫子,一直讓我耿耿於懷。

    因為喜歡戲,所以,對旦角中的青衣情有獨鍾。叫什麼不好,單單叫青衣,這樣讓人心折。畢飛宇的小說有《青衣》,可見青字有多生動多韻律。青衣不是花旦,已經成熟的女子,更有味道,更讓人憐愛。眉宇間的惆悵更有了層次感,她唱起戲來是壓抑的,不是歡快的。

    我最迷戀的角色:張火丁,程硯秋,梅蘭芳,趙榮琛,演的無不是青衣。這也是我不喜歡荀派的主要原因,荀派太歡慶太喜氣太熱鬧,多是花旦,沒了青衣的惆悵和份量,也沒有了去時陌上花似錦的輕愁。

    青衣登場,滿場寂靜——「才知道人生有這般滋味,也不枉到江南走這一回……」這是白素貞唱給許仙的,帶著戀愛的端倪和歡喜心。

    歡快的東西總是短暫的。而青有沉穩在裡面,有淡淡的說不出的古意,所以,方文山新的歌詞喚做《青花瓷》,我想,他是懂了這個青了。

    品瓷,青瓷最是賞心。我記得有個牌子叫「匠心坊」,裡面的東西,有青磚和青石,還有青布,配上紅燈籠,十分符合我的風格。而最吸引我的,是青瓷碗,上面的圖案是纏枝蓮。單是纏枝蓮這三個字就蝕了骨,纏枝蓮,花纏枝,用了青色,就是傾城之色。

    《白蛇傳》另一個女人公喚小青,我覺得比白素貞好聽,如果白素貞去掉貞字還符合我叫名字的情調。「白素」多好聽,就像張伯駒的婦人叫潘素,一個素字,足好了。小和青連在一起,要多動人就有動人了。

    李清照有詞:「見有人來,襪劃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雖然是寫鞦韆上羞澀的少女,但卻是把青梅嗅。這個嗅用得是青梅啊,寫到愛情,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看,青梅是多麼的情調,如果換成紅梅,儼然就俗到不能承受。只能唱《紅梅贊》,適合在《紅巖》中演。青梅是愛情的惆悵的,紅梅是正義凜然的;青梅是宋詞的,是格調的,是適合在微雨的黃昏懷舊的。

    青梅煮酒論英雄,有豪氣。拍電影結束叫殺青,一個殺字,寒凜凜,殺青,多銷魂!

    還有青蔥歲月,這幾個字便有少年的獨上高樓之意。我記得自己寫過一個小說《誰不愛自己的青蔥歲月》,我想,誰都愛,少年的情結,誰都拋不開,那也許是一生的情結。

    青花,是一種白底藍花兒淡雅青翠的瓷器。據說永宣青花因為添加了鄭和下西洋時帶來的蘇麻裡青料,所以形成了氳散的格調,那格調是小資的,是情調的,但又是散淡的,頗似中國董其昌和八大山人的水墨丹青。粉青與紺青交織的「青花釉裡紅」更讓人驚艷,我喜歡粉青與紺青的叫法,又中國又典雅,簡直是歲月裡一朵綺麗的花。這樣華麗,又這樣樸素,是沉溺在江南小橋流水中的花間小令啊。

    豐子愷看到女傭剛剛買來的帶著白花的青韭,心生歡喜。那青韭葉上雨露點點,多麼煙火多麼誘人,於是信手在宣紙上草草幾筆就成了水墨畫《清白》。我一直迷戀豐子愷,迷戀他的簡單樸素,活出一片青色。青色最簡單,但青色也最深刻。後來讀豐子愷談名畫談名曲談建築,一下子豁然洞開,從小細節發現生活之美生活之妙,這才真正是大家啊。

    記得陸小曼和徐志摩剛剛心動時,小曼穿青色衫子去找志摩,志摩說,「那玄色太美,配合你慘白的臉,我竟以為是天人。」這青用在美人身上,是多麼具有誘惑力啊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