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舊 第28章 那些日子,已經遠去了 (5)
    感謝那寂寞的時光,沒有車聲,沒有電話,只有幾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在織毛衣打牌,沒完沒了的織和打牌。

    感謝我的清高與凜洌,讓我早早進入一個更為堅硬的世界,感謝文字,讓我在十四歲時有了二十四歲的複雜與驕傲。

    感謝那些花兒,那些合歡,一直陪著我,陪著我的清冷,我的孤單……

    那些花兒,真的遠了。遠在了少年的記憶裡,鄉春早,舊燕暖空巢。白雪孵來青色草,長河寸寸漲新潮。在早春二月,我去放風箏,我和弟弟把風箏放得老高老高,他在我後面追著我喊:姐——姐——。他永遠是個沒有主意的孩子,因為我太有主意,所以,騙大人的事情常常是我干。

    他一直比我矮很多,我們每年在正月裡會照一張相,這是母親每年正月裡必做的一件事情。我留著那些黑白的二寸照片,在照片裡,我永遠比他高一頭,雖然他只比我小一歲,我還欺負他,罵他小矮子。

    後來他終於超過了我,成了一米八的大男人,見了我,仍然小聲叫我,姐。

    而此去經年,我們都過著柴米油鹽的生活,常常不會見面。有一天我夢到他被一群狗追趕,半夜就打過電話去,他茫然間叫著我,姐……我的眼淚就下來了,這麼多年,這麼多年就過來了啊。

    還有早年的那些女同學。

    我們常常在夏天最熱的時候去一個花圃裡去偷芍葯花,芍葯花——大,紫,無邊無際的壯麗。帶頭的是一個叫楊學軍的女生,這麼英氣逼人的名字!她黑而俊,有著異常的勇敢,總是偷的又大又好,然後塞給我。

    我們瘋狂地騎著自行車,瘋狂地在陽光烈日下跑著。

    小鎮上的陽光是寂寞而單調的,然而在少年時,它們只是灼熱而怒放,如偷來的那些怒放的芍葯。

    我還不知喜歡一個男子,所以,楊學軍說她喜歡魏建強時,並且把眼淚流到我的白襯衣裡時,我也跟著她哭了。她是為自己喜歡的男子哭,我是為了莫名其妙哭。

    那年,她十六歲,我十四歲。

    我們哭了很久,在城牆上吹著風,風吹起她的黑辮子。她揚了揚手說,算了,反正好多女生喜歡他,然後她轉過臉來問我,你喜歡他嗎?

    我搖了搖頭。我不喜歡,我喜歡的只有書和花,那些偷來的花兒,還有,一個人在城牆上吹風的黃昏。

    初中畢業後楊學軍就回家種地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而魏建強,我看到過一次,在我多年後參加我們小城的一個政府組織的筆會時,我看到當年如此英俊逼人的他一臉猥瑣地站在門房裡當一個臨時工。有人喝著他,魏建強,快把二樓的小會議室打掃乾淨,快!

    他沒有認出我,我看著他的背影,沒有叫他。

    快二十年了,他怎麼會認出這個穿著安瑞井戴著粉邊眼鏡塗著夏奈爾五號的女子是他的初中同學呢?我一直呆在原地,發了好長時間的呆,我知道顧城說得對,那些花兒,已經遠了。

    而我的少年時光,和那些花一樣,枯萎了,遠去了,留下一把瘦瘦的紅,在我的心裡,在我的舊夢裡。

    山居三日

    朋友小隱來電話,讓去和她去山中度日。

    「不去不去,」我說,「正忙著,亂事忒多,別亂了」——可不是忙,「出版社要稿子,專欄要稿子,單位要稿子,婆婆家的小姑要出嫁,我媽說表弟當兵要回來,想和我見個面……」總之,我真的沒時間。

    她開車到樓下,然後說,「限你十分鐘下樓,否則我衝上去。」

    我太瞭解這傢伙了,說沖真會衝上來。她說,你別活得和機器人一樣了,趕緊洗腦,看看你成什麼樣子了,一看你我就煩。

    好吧好吧,我關了電腦,才發現自己還沒有洗臉。

    我說給我十分鐘。我怕了她,她真敢衝上來,然後捲著我跑。這十分鐘,我洗臉,塗脂抹粉,挑著櫃子裡的衣服,把高跟鞋放進包裡。

    看到我裝束,她撲哧就笑了,「你要給山裡猴子去看?你這小人,即使跑到深山裡,也不忘記描眼畫眼,那可沒有男人。」

    我羞紅了臉,這點心思全被她看透了。我每天這樣寂寞,寂寞是一隻隻貓,悄悄地來,踩著我的心。我每天這樣亂這樣忙,生活了無情趣。

    到了山裡,想起白蛇傳一句台詞,許仙唱的:一剎時湖山天晴雲淡。陽光走著貓步而來,小木屋子,十里沒有人煙。我這妝白化了,若不是還有女友,我懷疑不是在人間。

    換了那裡的粗布衣服,要自己去打水淘米做飯,菜也是野生的,如果不用液化氣,可以考慮用柴火。

    隨便嚷了幾聲,又隨便唱了幾句,無人喝彩。這天地之間,只有我和女友兩個人,她說懶得看我賣玩弄風騷,一個人看《伶人往事》去了。我久已不煮飯,點了柴,嗆了眼,最後,煮了一鍋夾生飯,還水煮了兩條泥鰍,我從小河裡逮來的。

    第二天,想洗臉,一想這深山裡誰看我;想問幾點了,又想,也不上班,愛幾點幾點吧。

    我們誰也沒洗臉,在門外喊了兩嗓子,進門抱著煮玉米吃。吃完去外面曬太陽,好像一隻懶散的貓。山裡手機信號不好,好也不接,索性關掉了。衣服白帶了,高跟鞋更不用說。我和女友決定去山裡摘野果吃。

    走了好久,在深山裡,但聞人語響,空山哪見人,後來覺得糝得慌,有小松鼠跳來跳去,見了我們,不懼怕。我呲開牙,做鬼臉,只覺得這神仙一般的日子,什麼愛呀情呀死呀恨呀,什麼稿子專欄長篇小說……統統去他的吧。

    迷了路,也不害怕,我們開始聊天,回憶八十年代九十年代那些動人的歌曲;開始比賽唱鄧麗君和張薔的歌;開始說到自己初戀;開始該罵誰就罵誰。

    天黑了,我們回到小木屋,點了蠟,煮粥喝,紅棗粥,香味一點點冒出來。外面有鳥在唱,安靜佔據了我的心。我的心一點點被安靜點燃了,寂寞在洗澡,一層層,終於見到最後的光潔。我從來沒有如此坦然,甚至只想早早睡去,這是唯一沒有失眠的夜,因為累,因為平靜,我好像八點就睡了。

    第三天仍然是去山裡,走了好遠,走到不能動。

    吃到了山萄萄和紅果,酸,但刺激,和城裡大棚出來的東西不一樣。邊走邊唱,戲味很足。

    我一直沒洗臉,一直素著面,我才發現,原來,我可以不洗臉,可以穿著拖鞋滿處亂轉。秋天的山,美到淒涼。

    我煮的飯有了山野味道,我的戲也有了山野味道。

    人呢,人更是了。

    山居三日,喜悅如蓮,香茗紅塵,如果你飲得一杯清茶,其實,可以滌蕩了心裡的塵埃的。

    在黃昏裡翻看彌爾頓的詩,「高聳的山峰上升得這樣高,低窪的湖底沉得這樣底,而我這樣的喜悅……」

    是的,這樣的喜悅,是一隻洗完澡的小小麻雀,洗盡了身體裡的塵,歡躍於美麗人間。我輕輕地唱:這人世間,原來可以這樣輕鬆悠閒。如果,如果你願意,那麼,你真的可以聽到天籟的聲音。

    我聞到了桂花的香,細細碎碎的。我聽到了泉水的潺潺細流,我還看到清水中的自己,一朵芙蓉面,悄悄地,開在水中央。

    搭火車去遠方

    我覺得坐火車是藝術的。

    從小我就有這種想法,那時我住的小城沒有火車,我看到電視上的火車就喜歡得不行,我喜歡聽它轟隆聲。

    我第一次坐火車是在七八歲,我奶奶帶我去看我姑,要在北京轉車,去一個叫萬莊的地方。其實近得很,完全沒有必要坐火車,因為僅僅三十分鐘。可是,我覺得坐火車是一件很隆重很洋氣的事情,我奶奶大概也這樣覺得,於是,我坐了火車。

    那是很奇怪的感覺,我一直站在火車裡,還沒有新鮮夠,姑家到了。這讓我稍微有些寂寞,但總是好的,畢竟是坐了火車。

    回到小城我便和弟弟炫耀,結果他氣哭了。

    後來我父親也帶我坐過火車,但我印象最深的是上大學期間。我在保定倒車去石家莊,那時我們還沒有高客這種汽車,也沒有直接至石家莊的車,到了保定,可以坐汽車,也可以做火車。我往往選擇火車,好像自己的選擇和藝術有關係,因為我發現很多我喜歡的人喜歡坐火車,比如杜拉斯,比如三毛。

    整整四年,我一直選擇在保定轉火車到石家莊。後來有了高客,斷然沒了這種情趣,好在有了直通石家莊的火車。

    難以忘記的是上大學時,我談戀愛了,坐著火車去看他。那時基本上沒有電話,還有寫信階段,一封信怎麼也要一周。那等待的一周是甜蜜的,是惆悵的,是難以言說的慢和欣喜,於是我去坐著火車找那個人。

    每次出現在他門口他都驚喜地說:咦?你來了!

    最難忘的一次是,在我去找他的時候,那天他也來找我了,我們的火車擦肩而過,我在火車上想他時,他也在火車上想我。

    還難忘的是,每次他都會買張站台票送我,然後提著一袋子吃的東西。話梅,方便麵,水,茶葉……他說,吃吧,吃完了就不想我了……這些話一直在耳邊,轉眼就涼了。那時我們愛看電影《甜蜜蜜》,我也曾坐在他的自行車後面亂晃著腿。後來我們離散了,好多年再也沒有見過,也許所有的初戀都是這樣青澀?它只適合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回味?

    多年之後我在候車廳等火車,那是凌晨一點四十的火車,寂靜的雨夜,很少的人等車,空曠的大廳裡顯得那樣孤寂。我忽然聽到了「甜蜜蜜」的歌聲,是鄧麗君的聲音——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裡……我一驚,這歌聲如此甜又如此涼,我感覺渾身緊緊的,說不出的疼刺了我的心,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馬上說,「你好——」原來是手機鈴聲。

    那一剎那,所有的,所有的前塵與舊事,隨著手機聲緩緩響起。

    因為喜歡旅行,喜歡一個人到處走,我就更喜歡火車。

    飛機有些太快,快到以為人生是匆忙的,匆忙到都來不及珍惜的樣子,這樣快就達到,索然無味的成分就多了。好比煲一鍋粥,時間長的終歸是好喝的,我也用高壓鍋燉肉,的確和砂鍋沒有辦法比。

    喜歡那種坐著火車去旅行,買一張臥鋪票,最好是上鋪。拿一本書,聽一段音樂,火車晃晃蕩蕩的,一站一站的,停了就下去透個氣,買點當地的特產吃。人們睡了的時候,悄悄下床,看著外面的景色。火車穿過很多地方,從冰天雪地到煙雨江南,那種層次感,讓我非常喜歡。極深的夜裡,火車前行著,一個人貼在窗戶邊,看著萬家燈火,眼睛會悄悄地濕了。

    夜行火車,多了幾分神秘,我有時會跑到接軌處抽幾支煙,有時會在鏡子前看看自己。最多的時候,我在深夜坐在靠窗的小椅子上,聽著火車轟隆隆地往前行著,看著外面的景色一點點變換著,我的心裡,充滿了憂傷和快樂。

    那些憂傷和快樂,是散板,也是慢板,如詩,也如畫。我的孤單是芬芳的,我的寂寞開著花。因為有時,我會買一張火車票就上車,我中途下車的時候很多。因為心血來潮,忽然聽到這個地名有感覺,於是,下車,去這個城市滿街逛,這樣的衝動,總讓我歡喜。

    也有受罪的時候。那次執意要去鐵嶺看二人轉,結果沒有座,一直站了九個小時,腿快腫了。

    還好,一進鐵嶺大戲院,看到那一排排的椅子,好像舊時的電影院,還有茶,立刻就笑了。這是我喜歡的江湖情調,連門口寫著廁所的紅色粉筆字我都覺得很電影。那天我看了二人轉,笑得前仰後合,我知道,這九個小時,是值得的。

    還有一次去看蘇州早春的玉蘭花,也是擠在火車裡,但看了留園裡的玉蘭,我受的那點苦,覺得無所謂。

    最近半年一直在聽馬休的《布列瑟儂》,很好聽的曲子,第一次聽就想落眼淚,後來一直聽一直聽,聽到淚流滿面。那曲子的最後讓人心動,是一列火車在森林中遠去,我聽到火車遠去,好像看到青春遠去,一寸寸,終於消失……

    後來遇到一個女子,我無意說起馬休的《布列瑟儂》,她說,我一直在聽,每次聽,都想掉眼淚。有一次,我趴在鍵盤上哭了好久。

    那時我們在夜行火車上,我扭過臉去看她,她的臉上散發出動人的光芒。我與好多人說過這個野生狀態的音樂家馬休,少有人知道。可是,她不僅知道,而且喜歡,她說,當最後火車遠去時,我哭了。

    我什麼也沒有說,握住她的手,指給她夜色中的星空看。我說,看,那兩顆星星,一顆是我,一顆是你。

    那時,火車正載著我和她,去遠方。

    我怎麼把你弄丟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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