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舊 第24章 那些日子,已經遠去了 (1)
    風煙俱淨

    我記得那時還真是小。十二三歲,學《與朱元思書》,吳均被貶後寫給自己的朋友的信。老師要求背下來,我只覺得晦澀無比,但我喜歡第一句,有奇妙的韻。

    以後多年,我幾乎忘記這段古文。

    後來認識一個姐姐,我喜歡她的書法作品,那麼秀飄逸空靈孤傲,求了一副字,行草,斗方,打開一看,是《與朱元思書》。

    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

    只這前四句,我一下被擊中。那舊日煙塵,二十年的光陰,閃著涼意與滄海桑田,撲拉拉地撲向了我!我眼睛發酸發澀,風煙俱淨,那是怎樣的一切空空如也,風與煙都沒有了,俱淨!俱淨!聽聽那空,聽聽那冷雨遍地,聽聽那花間的十六拍。

    也曾激昂,也曾奮進,也曾纏綿悱惻,如今只有一粒老心,藏著歲月的塵煙,可此時,一切俱淨。

    天山共色,水天裡,只有我,只有伊人。就像冰涼的秋夜裡,慢慢地尋一塊舊日綢緞,忽然遇到了,摸著了,水一樣涼。原來,這艷紅的綢緞也會老啊,還記得它是新紅,在身上嬌羞地笑,還記得他撫了她的腰,在鏡前端然的羞。

    卻過得這樣快。

    陶淵明說,意氣頃人命,又說,世短意常多。的確是太短了,而意氣的人,總是自己有山河歲月呼嘯,從流又飄蕩,任意又東西,那真是人生上品。因為世道幽微,已經放下,生死大界,只剩下兩個小時曬一曬太陽。大夫說,上午九點到十一點,太陽最好,要曬!於是去曬。

    但一切已經看開。因為一切,風煙俱淨。

    人世迢迢,大多時刻我們活得太修邊幅,過於嚴謹而刻版。為了各式各樣的名目或虛榮心,擔著太多負重。吳均不被貶,風煙俱淨這種句子也寫不出來,終於看穿看透,方可任意東西。

    我記得她送我那張書法作品上有奇異的巫氣。

    巫是很可怕的東西。

    她在字裡行間放上了巫氣,我看著那些字,是掙扎的靈魂,有放縱,有不心甘,有從流飄蕩的任意。字已經老了,但老得那麼有風骨,它們又是凜洌的,純粹的執著的,是沒有辦法的孤單和難過。

    我在陽光很好的上午給這些字拍照。

    我把它們放在牆上。

    很白,照得我要流眼淚,還是我自己本來要流眼淚呢?我沒有想到行草如此美如此流暢,一點也不澀,一點也不張揚,但是,卻看得到傲骨,看得到裡面的悲欣。

    那個個字裡,分明是前世的魂,尋我而來。

    而風煙俱淨,多麼讓人難過,就像《紅樓夢》裡寶玉問黛玉:是幾時接了梁鴻案?雖然是懷著愛意問,卻問得這樣心裡空茫與心酸。

    就像立春。

    天還冷,臘月二十八,我和少年時的女友在老家一個叫剪約的美發館裡剪頭髮。不,我不喜歡長髮了,我剪了短短的黑髮。我們從十六歲就認識,她不停地說著孩子,我看著她發了胖的身體,感覺到時光是可怕的。

    但這天是立春,我應該欣喜。

    六朝人有詩,「春從何處來,拂水復驚梅。」其實每年都一樣,立春這天,草是枯的,但應該是春天的開始,有了喜歡和盼望。雖然風真是大。

    我和她站在窗前,看著街上紅男綠女,聽著一個叫真真的女孩子抱怨除夕才會放假,聽著她和男友撒嬌。我看著玻璃上的我,那麼平靜,那麼淡然,那麼風煙俱淨的神態。

    我知道,一切,已經過去。

    我的過去,終於過去。

    露天電影院

    那時真是小。小到還流著鼻涕滿街跑,穿著舊的燈芯絨褲子盼著過年。過年就有新衣服穿了,或者可以吃到又香又甜的年糕,小小的心,時刻充滿了盼望,日子總是那樣長,我吃到的玉米總是多過細糧,以至於七十年代長大的孩子,喜歡吃玉米的那麼少。

    而我們平常,最歡喜的節日就是放影隊在大院裡支起兩條鐵棍子,然後掛起白白的賬子,我會瘋跑著嚷著:今天晚上要放電影了要放電影了。

    那種快樂,有種飛也似的心情,好像心裡種的什麼在悄悄地發芽了。要知道,那是我們唯一的節日,大人們會早早地下了班,然後炒一些花生和瓜子,那幾乎是過年才能吃到的東西。早早地,我會被隔壁的二毛或四娜叫走了,顧不得喝完媽媽煮好的粥,搬了小凳子坐在屏幕前等待著。

    那樣的等待有多甜蜜?我至今想不出太好的詞描述。天還亮著,放影機剛剛安好,白帳子讓風吹得像一隻鴿子,我們在白帳子下追趕著,笑聲在風聲中傳得很遠很遠,口袋裡的花生和瓜子不知何時都灑落了,但又有什麼關係?空氣裡都是歡樂和甜蜜的味道,早早地告訴著來問的人,今天演《甜蜜的事業》或者《廬山戀》、、、、、

    吱吱喳喳的人群終於安靜下來的時候,電影開始了。總是先放一個無聊的科教片,講土豆和種植或者楊樹的培育,反正沒有人記得住,頭高高的抬起來,覺得那帳子裡的人離自己那樣近,冷風吹過來亦不覺得冷,興趣來時跑到反面去看,人是反著的,也覺得沒什麼不好。

    看了無數遍的片子是厭煩了的。我喜歡的是露天電影院那種氣氛,很多的人聚在大院子裡,幾乎是虔誠地看著面前那塊白賬子。也有多事的小孩子把手伸到放影機前,五個黑手印在屏幕上閃著,有人就喊:誰家的孩子,別鬧了別鬧了。看到一半的時候我會和小友們圍著場子轉,夏天的時候去拿麵團粘「知了」,一場電影下來能粘好多,也偶爾會撞到小樹林裡藉著看電影談戀愛的男女,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的懷抱裡,我們狂叫著,有種破壞的快樂。

    電影隊來的時候是我們的節日,電影結束時便有一種黯然,好像喜慶的日子結束了一樣,滿場的人散去後,地下是無數的花生瓜子皮子,亂七八糟的像一堆堆屍體,我呆呆地站在白帳子下,覺得自己是個心事重重的少年。

    後來,就再也沒有露天電影了,後來,連電影院都改成了咖啡廳,再後來,我基本上不怎麼看電影了,十塊錢可以買到很好的盜版碟,一個人在家庭影院裡躺在沙發上看,想什麼姿勢就什麼姿勢,可是,那樣的快樂,我卻再也沒有過。

    上個月,先生開著車帶我去北京近郊,我一直問他帶我去哪裡?他一直沒有告訴我。

    到了哪裡,我呆住了,那裡有好多私家車,停在一塊。遠遠地,有一塊白帳子掛著,夜幕慢慢降臨了,電影開始了,很老的片子《地雷戰》。先生說,很時尚的汽車露天電影,讓好多七十年代出生的人趨之若騖,其實我早想帶你來了。

    我站在那裡,想說什麼,卻哽咽著,一句也沒有說出來。

    原來,很多東西一直在那裡,你以為忘記了,卻只是把它藏得更深了。金剛經

    桐花滿地

    起初,我是不喜歡桐花的。

    桐花命賤,粉不粉艷不艷的,大朵大朵的開著,形狀也散,因為大,覺得沒了形似的。更有那顏色,有灰敗的暗在裡面,所以,我初見桐花,便覺得不是我的花,只因為它沒有靈性,好像一個呆滯的鄉下女子。

    後來喜歡了看電影,發現電影院裡有幾棵泡桐,高大健碩,足有幾十年了吧?三四月間,一樹一樹的花開,粉灰的桐花開遍了天空,我恰是十五六歲的年齡,一下子驚艷過去。

    那是故鄉的老電影院,院子裡因為有幾棵泡桐,顯得鬼魅而虛幻。我常常和同學跑去看電影,當然是要逃課的,電影票兩毛錢一張,今天是粉的明天是藍的,細細的長條,前面印了座位,多少排多少號,後面是日期。我們偶爾也逃票,如果當天恰好是藍色的票,而我們前幾天恰好用過藍色的票,於是混進去,感覺佔了極大便宜,無限的快樂,賊的快樂。

    那時的玲是我的蜜友,她總是與我一起跳過一中的牆去看電影。有時去得早,就撿幾朵桐花放到書裡,玲說,這花要是不敗應該多好啊。這句話多傻啊,我笑話她總是說傻話,她又說,花無百日紅。

    後來她轉學走了,我一個人再去看電影時總是會想起她。

    我把桐花夾在信裡寄給她,我問她,你哪裡有桐花嗎?問她的時候,她就會哭了,因為我發現,信紙是濕的。

    每天上學都要過電影院,我總是不經意地扭頭腦看那些泡桐。春去春回,看了三年,我離開了故鄉,從此再也沒有回去。小城的桐花,已散落在記憶的河岸上,桐花穿過兩岸光陰,只是無比的淒美感覺,慘綠的少年就那樣一揮而去。

    再回故鄉,卻不見了桐花。

    電影院早就黃了,於是拆掉,蓋了商城,裡面無限的熱鬧。電影院不復存在,當然也沒有桐花了。正是人間四月天,我卻惶惶然,好像失了什麼,無限地惆悵。

    後來同學聚會,說起那時偷著去看電影。有個男生說,我那時暗戀一個女生,送了票給她,站在梧桐樹下等著她,說好了七點見的,她一直沒有來,真是叫我立盡了梧桐影。然後他轉臉問我:你記得那裡有好幾棵泡桐嗎?

    我差點淚濕。

    後來,我發現我所在的城市裡,教育局院裡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樹,大到快要佔半個院子,就一棵,在門口,枝蘩葉茂。四月天裡,我每天刻意去看它,今天還是花骨朵,明天就開了一朵。過不了幾天,滿樹的花全開了,一片片的花在風中擺動著,那麼一樹桐花,近乎招搖。

    可惜花期是這樣短,沒有幾天,就紛紛地落了,落了一地,到處是大朵的花。如果再有雨,那一片桐花滿地是讓人驚艷的。

    多年之後,我和玲再度聯繫上。她沒有考上大學,一個人在異鄉奔波,不停地在路上奔波,下崗失業,做生意賠本,失戀離婚。玲的命運一波三折,但她卻沒有抱怨過。我想起桐花,那樣努力地開著,不好看,可是,為了春天的到來,一直努力著。

    我問玲還記得我寄給她的桐花嗎?她在電話中說,已經幹掉了,沒了顏色,可是,她一直留著,因為,上面有光陰的痕跡。

    還有一次去開會,我覺得悶,出來透氣,在窗口,忽然看到了桐花。一枝枝伸展著,在三樓的窗前,那些桐花幾乎伸手可及。天正在下雨,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地上有一片落花,真是桐花萬里路。我伸出手去,摘下一朵,那朵又軟又綿的桐花,就在我的手上,上面有雨露兒,顫抖著,微張著,這是一朵還沒有完全開的花,還有著青澀的美。我捧著它,想起與桐花的初見,我並不喜歡它。如今,與君再相見,我心中,俱是歡喜的花兒,一朵,兩朵地開著,桐花滿地,我記得故鄉的桐花,也更喜這眼前的一朵。

    我給玲發了一條短信,玲,有空回來看桐花吧,它們又開了呢。

    玲很快回了短信。她說,人生若只如初見,我們還當去跳牆偷看電影的少年吧,因為,那裡,有我和你的桐花萬里路。

    菊花頭

    與女友一起看《滿城盡帶黃金甲》,她說,就鞏俐菊花頭好看。那滿城菊花,讓周傑倫的《菊花台》唱得清涼了。

    其實,我最早喜歡菊花頭是從外婆開始。

    小時候跟著外婆,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頭髮。又黑又亮,梳了菊花頭,抹了桂花油,被她牽了手到鄉下的檯子去看戲。回來時,伏在她的背上,頭髮裡散發出桂花香,我便無比地迷戀。

    她一層層地捲著發,無限地美,我總渴望快些長大,也有這樣一頭菊花發。

    外婆說,你呀,正是一朵小菊花,還包裹著綠,有著嬰兒粉呢。那時只管撒嬌任性,全然不管是否應該不應該,急了就把外婆頭髮搞亂,其實是為了要那一支簪子,那是一支玉簪,好像戲裡用過。

    母親的頭髮不抵外婆,但過了三十歲,也挽起菊花頭。上面別上一支綠的卡子,似一隻蜻蜓在上頭,與那時所有女人的短髮格格不入,母親始終是挽著頭髮,美輪美奐。我還見過父親給母親梳頭,站在菱花鏡前,一對璧人,父親是細心的,問這樣好不好,那樣好不好?我又盼望著長大,然後盼望有這樣的男子給我梳頭。

    一個女子,名叫菊,淡淡清香,常常與我喝陳年普洱。她的發又多又密,但她不梳菊花頭,因為喜歡的男子讓她長髮飄飄。

    五月,她與男子離散。

    我見了她的五月淚光,一直閃爍,但依然那樣晶瑩剔透。她沒有抱怨她,只說人生錯過了最好一季,有過就是幸福的。

    九月,她做新娘。

    是我陪她去做頭髮,美發師說,不如,盤個菊花頭吧。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