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星期後,霜降偶爾看電視,見程司令的面孔出現了。他在沉重地一下一下地揮手臂,嘴裡的詞被老年人特有的喉音弄得很含混,嗡嗡一片。解說員很快解釋了一切:程在光將軍表態,對其子程淮海的被捕表示支持。程淮海被指控有****及組織流氓團伙的犯罪行為。程在光將軍認為黨中央懲誡高級幹部子弟的道德敗壞是拯救民風的必要措施。程在光將軍以身作則,以黨的原則,國家利益為大局,為其他高級幹部樹立了表率,等等。
馬上找電話打到程家院,一個小保姆告訴霜降:軍營裡有人傳,程淮海這回十有八九要回老家嘍。
當晚霜降沒課,來到程家。幾個小保姆興奮而恐懼地對她七嘴八舌:淮海惡有惡報,有一百多女人寫了檢舉信。
霜降問:一百多女人都是被強姦的?
現在不管,誰讓他趕到風頭上啦?回回都要有重罰示眾的,誰撞上誰倒霉。他以為上次誤會抓他真是誤會,放他出來人家不過想補足證據。他在家老實不多久,又出去喪德了。幾天前,他開車見馬路邊有倆女孩,都長得不錯,十八九歲的樣子。他停下車,向她們出示自己的工作證,說正為某電視劇選女演員,問二位姑娘肯不肯參選。倆女孩當時就上了他的車,大驚小怪地嚷,說她們頭次見這樣闊氣的轎車。淮海最巴不得別人讚歎他的車,他會馬上輕描淡寫地告訴你:我爸的。那天他正好去參加一個舞會,叫「瞎子摸魚」,黑燈瞎火,一窩男女亂摸。跳到半夜一點,衝進來一幫警察,叫著要查抄淫亂據點。一窩男女馬上被分開,女歸女,男歸男。所有男的都咬定這是普通的熟人聚會,正常的家庭舞會。
一個警察叫出那兩個女孩,問她們與誰熟,倆人哭哭啼啼說是被拐帶到這裡的,人地兩生,想逃都沒法逃。
淮海立刻喊冤:「怎麼啦?咱們不是朋友嗎?你倆很高興受邀請的?!……」
警察問她倆,這人叫啥名兒?
她倆說壓根兒不知道。
警察又問淮海:她們不知道你名字,既然你和她們熟,該知道她們的名字吧?
淮海記得她們告訴過他名字、學校之類的事。把握不足地,他陳述了她們的簡歷。她倆說他沒說對一個字。
警察說他們以誘拐誘姦少女罪名,拘捕程淮海。
淮海還不服,喊道,她倆心甘情願到這兒來的呀!她倆沒說一個「不」字啊!
警察告訴他:若她們說過「不」字,他的罪名就該是「拐帶強姦」了。
淮海是那幫人裡唯一被捕的,那幫人事後悟出倆女孩很可能是警察放出的誘餌。也可能不是,是程淮海上次被釋放就落入了監控網,是放長線釣大魚的套路。不是那麼容易讓程老將軍服帖、不鬧風波的,必須把握最有說服力的證據,才降得住老將軍。
老將軍一旦在確鑿證據面前服帖,他會公開表明自己的立場,正如他在電視上露面,表示他固有的耿直和不徇私情。這次與四星那回不同的是,老將軍沒有掩飾自己內心的痛苦;他在電視來訪的最後幾秒種突然情緒失禁,泣不成聲地說:「我沒想到在這個歲數上又失去一個兒子。萬萬沒想到,我和我的兒子是這樣永別的,他不會來送我終了,他說不定會走在我前頭……」電視在此處掐斷,老將軍如此悲傷,說這番話,令所有人意外,也超出了節目主持人的計劃。
小保姆們說,自從淮海第二回被捕,程司令書房的燈通宵亮著,那是他在親筆寫信給軍委主席或在要職的朋友們,要他們救救他的兒子。白天他乘了轎車出去,到職位高於他或低於他的實權派的住處或辦公室,等候他們的會見。但最終他的奔走和求助都被謝絕或敷衍了。在接受電視採訪的前一天晚上,他回到家,臉色是灰的,從院門到他書房,他坐下來歇了三次。當天晚上,人們沒見他到飯廳吃飯,臥室的燈早早熄了。
電視採訪當天,川南和東旗給淮海送衣物和用品,一回院子,川南就大哭:淮海給打得不成樣子啊!打得咳血絲啊!眼睛腫成縫啊!
孩兒媽問東旗這話真不真?
東旗流著淚點頭。
川南哭得更收拾不住:淮海人沒什麼壞心眼啊!他人軟弱啊,一打什麼都招啊!他們是把他往死裡打呀!就像跟咱家有幾輩子冤仇一樣啊!對咱家所有人的氣都往淮海一個人頭上撒呀!淮海不行啦,不等到判刑,就被他們打死啦!……
東旗制止她,說父親身體不好,這樣哭會刺激他。
川南立刻被提醒似的喊:爸爸!你快救救你兒子呀!叫他們別那麼狠心打他呀!
只聽程司令書房「砰」一聲,人們聽出他那個大青花瓶被砸碎了。
兩個小保姆說,她們已提出辭職,盡快離開這院子。這哪還是什麼將軍院?純粹是瘋人院。她們對霜降說:你走對了,程家眼裡沒戲了,連修了一大半的游泳池也停工了。有個作家寫了篇文章,把將軍所有功跡罪跡都寫進去,最後寫到這個游泳池。作家在文章中對將軍呼喊:離您游泳池僅兩百公里,就是乾涸的田野、村莊和人。那裡的井邊日夜有不見首尾的隊伍;隊伍裡不時發生爭水的格鬥甚至仇殺。越來越多的枯井在向北京向您逼近:北京的水位已下降到多少,將軍您知道嗎?您為此憂慮過嗎?您忍心在人們省下的一杯一碗飲水中浴洗暢遊嗎?在逐漸沙漠化的華北,在逐漸乾涸的白洋澱和無定河之間,您心安理得去擁有那一池清水吧!但願人們一口一口省出的水能漂去封住你心靈的積塵,使您早已沉底的良知浮出水面……
正是這位作家引起反特權的潮流。作家本人很快倒了霉:各文學雜誌和報紙都得到命令,不再刊發他的作品,但人們對特權那無頭緒的憤怒再次被疏導和釋放了。
「這一次比前幾次來勢都猛。」四星對霜降說:「上邊那些當權派很通權術,一向是打一巴掌給一塊小糖,他們當時抓了我,馬上給老爺子幾個有職無權的空銜(副這個副那個一大堆稱呼,他要是死了,頭銜就得佔半張訃告)。要是淮海真被重判,他們沒準讓老爺子再演一次《轅門斬子》,他們就可以對民眾有個交代了。可是老爺子這回不會再有力量給淮海減刑,保他『監外就醫』了。這是他真正傷心落淚的原因。」
四星走到冰箱前,拉開門,倒了一杯飲料。霜降發現它是酒。她覺得這不是好兆頭:溫和寧靜了許久的四星又在一杯酒之後恢復了原形。他坐到地毯上,從沙發角落裡找出那副牌。「看看運氣。好久不玩它了。」他對霜降笑笑,想讓她相信他仍是正常的。
霜降瞪著他,見他曾經的神經質、煩躁、慵懶,殘酷又在他身上顯現。
「你……又失眠了?」她問。
「你怎麼知道?」
「你在想好多好多事?」
「你怎麼知道?」
她心裡不可名狀地一陣痛楚,彷彿又悶又狠地上了一記當。那個死而復生、老成穩重的四星——在那四星身上,她寄托了全部依賴、希望和那一點「真」——突然沒了,有的仍是最初這個瘋瘋魔魔的、活不下去也死不了,讓人恐懼、憐憫加嫌惡的男人。
她納悶是什麼造成了他的演變:「你這些天一直在不停地想事情?……」
「我沒想。」他攪掉一把牌,手指忙亂地洗,再擺出另一把牌。「我已經想好了,沒什麼好想的了。」
「想好什麼?」霜降心裡的痛楚越發深了。不久前,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給出去了,給了那個像長兄一樣可靠可親的四星,而這時她才看清,那個四星是不存在的,那個四星只是偽裝。「想好怎麼離開。我必須提前走,你跟我走。淮海的事一定會提醒人們:程四星還活著,還在程家大院的監護下自在著。他們一定會重審我的案子,把我投進監獄,徹底清查我國內國外的存款。那我就完了。上次我自殺未成,卻使我想透許多事,這輩子沒一個人真正對我好過。我父親沒對我好過:他一直懷疑我不是他的。
我母親對我好,只是為了彌補我父親對我的虐待,再說她對每個孩子的好都奇怪地摻有拉攏討好的意味,她想在母子母女情感之外建立一層私交,靠它來削弱父親的影響和權威。她沒成功,因為她不是孩子們理想中的母親。我曾經的老師、同學對我好過,那是因為我是程家子弟。我離婚的老婆對我好過,因為她想做程家少奶奶。我孩子對我好過,因為我使他們喝上進口橙汁。只有你是唯一對我好的人,小鄉下妞。儘管你害怕我,心裡嘀咕我是個怪物,卻仍對我那麼好。而且在我最背運背時、無人理睬的時候。我住院三個月,只有你按時來看我,有次你以為我睡著了,坐在床邊挑了一中午西瓜籽。從那時我就想,是你救活了我,不是醫院。我要是還剩下一點兒人味,就全給你吧。這個國家怎樣,這個家庭怎樣,我不管,也管不了,而要你幸福開心,我是辦得到的。」
霜降完全沒料到他會講這樣一番活。她沒想到自己在這個厭世者心裡竟會有如此重要的位置。是感動還是反感,她拿不準。他神情中有種災禍的預兆,他許諾予她的幸福也好開心也好都將等她倖免於他的災禍之後。
果然四星向她講起他的計劃:他已訂好飛廣州的機票,從深圳出海關,所有的出國證件他都辦齊。「你千萬不要有任何流露!……」他說。
「……我也走嗎?」
「你當然和我一起走。怕啦?」
她不語,看著又激動又振奮又陰沉的四星。她過去怎麼會對他的禿頂無偏見呢?一個男人的禿頂竟是這樣不可忽略的殘缺!
「不用怕,我完全安排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保險。我知道你沒有足夠的思想準備。但許多事,逼到頭上,做也就做了!」
她想:誰逼我啦?我好好一個人做什麼要逃?他當然得逃。過兩天,也許明天,就有警察來這院,銬他走。我沒罪沒錯逃什麼?一逃不就逃出罪和錯來了?生活對於他,只剩一個死,一個逃,他當然兩者擇其輕。我呢?我的生活離死和逃太遠,沒人逼我,我幹嗎自己把自己往這兩條絕路上逼啊?……
四星開始用低啞緊張的聲向她關照每個步驟。他安排得很周密,每一步都有幾種應緊措施,比如香港出不了關,他已買好飛雲南的機票,雲南天高皇帝遠,先混兩天,發現沒危險就過中緬邊界。「絕對萬無一失的。」他說。
「什麼時候呢?」她問。
「明天晚上。」
「這麼快!……」霜降眼瞪得自己都感到眼眶脹。「就再不能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