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 第23章 拾 (3)
    「啊。」霜降抿嘴笑了,抿嘴喘了口長氣,身子往上一提,再往下一放。似乎從此什麼都好了,心都輕了。大江在漸暗下去的光線裡看她,動也不動地看。他不知慶幸她走還是不捨她走。不是你大江曾經那樣和我鬧:「你怎麼會是個小保姆?你不該是個小保姆!……」好了,我將不再是那座被你叫做「醬缸」,被六嫂罵做:「比《紅樓夢》中賈府還髒」的院落中的女婢了。可我還是我,我和你這多情公子之間仍是那個距離。

    「我們不是說好,我來替你安排住處嗎?……」大江又出來一點兒脾氣。

    她說她養得活自己,自食其力不好嗎?他不出聲了,卻又不服貼地瞪著她。過了一會兒,他頭擰向背後的窗子:「真他媽不想躺在這兒,想出去走走。外面特別舒服,秋高氣爽,對吧?」

    「啊。」秋風一起,你父親開始披大衣了,沒人看見時,他雙手扒住桌沿站起或坐下,她沒對大江講這些。

    大江頭轉回:「你去過香山沒有?」

    「沒有。」東旗有天回來,說她提議全家去趟香山。沒人吱聲,全像瞅精神病一樣瞅她,彷彿說:正常人哪有這樣不識時務的興致勃勃的?霜降當然也不會對大江說這些。

    大江眼神虛掉了:「等我腿好了,我帶你去香山!那兒到處是楓樹,天一冷就紅得呀……!你現在就扶我起來,我們到院子裡坐一會兒。你去值班護士那兒要把輪椅來!……」他眼馬上不虛了。

    霜降連說不行:他昨天才做的手術。

    「一會兒開晚飯人多,你趁亂到護士值班室,那兒要沒輪椅,枴杖也行!」大江說。

    霜降仍不答應,說他離架拐散步還差得遠呢。「再說,我不能待晚,我不是閒人呢。」她伸手去捺已騷動起來的大江的肩。他的肩梆梆硬,鼓著塊巨大的肌腱。「等你好些,我還來看你。」

    大江看著她:「我好些還要你來看我幹嗎?」

    她歪頭抿嘴,也看他。她知道她這樣子十分撩人,雖然人明白這樣子個個女孩都會做,是種天然的造作。「那就不來呀。」

    「不來去哪兒?」

    「去個地方,重新投胎,投了胎不走這趟,不做小阿姨。」她撒嬌地牢騷著,手指捻著胸前紐扣。

    「不走這一道,就在鄉下窩一輩子?」

    「啊。」

    「在鄉下窩一輩子,從來不知道有個人叫大江,他喜歡你?」

    「啊。」

    她拿起床頭櫃上的包。

    「要走了?」

    「啊。」

    他不言語了。她不去看他,知道他心有點兒痛,和她一樣。

    「霜降!……你這都是跟誰學的?」

    「什麼?」

    「……你什麼時候學會這麼折磨人?」

    她向他扭過臉:「我?……」折磨你?!我的那點兒心思,你抓抓放放,拿拿捏捏,就像你對我的手一樣,全憑你高興。你什麼不清楚?你太知道你不僅可以將我的手拿起放下,對我的全身心,你都可以。你都做得到的。

    大江忽然喊:「護士!」喊到第五遍,護士來了。

    「喊什麼?不會捺鈴嗎?」

    「沒那麼文明!……」

    「跟你講過,手術後都會疼幾天,止痛片不能隨便吃,會上癮。」白臉白衣,雪人似的護士嗓音冰冷。

    「我要撒尿!」大江喊時頭一仰眼一閉,完全像鬧事。

    「便盆在你床墊下,不是伸手就夠著嗎?」

    「衝著它我尿不出!給我一雙拐仗,我要上茅房!」

    護士站那兒看他好一會兒,說:「我們這兒只有廁所,上茅房回你們村去!」生怕他反應,她飛快轉身走了。不久,她遞來兩根枴杖。

    霜降當然明白他要雙拐不是為了上廁所。電梯就緊挨著廁所,他站在裡面,讓霜降捺電鈕。他生來頭次拄拐,動作協調不起來,在樓下小徑上起步不久,就精疲力竭。霜降說:讓我來扶你走。他不理會,眼睛瞪著前方,身體一聳一聳向前,起伏大得嚇人。路燈開始亮了,光從梧桐樹枝裡滲出,大江的額頭和鼻尖金屬一樣反光,他竟出了那麼多汗。如此不得法地架拐,要不了多久他腋下就會磨破。霜降不再表示要攙扶他,那樣等於提醒他失去的矯健。他的矯健也曾是他優越於人的一點。

    他倆嘴上談的和心裡想的全不相干,他倆都明白這點。當他第三次說到「外面真好,空氣真新鮮」時,他自己也乏味地笑了。

    前面的石台階引著小徑上了一丘緩坡。他猶豫著,吃不準自己是否上得去,霜降說別上了,要累壞的。他眼瞪得更狠些,身體深處發出一個「哼」,開始登上第一階,第二,然後第三。每登一階,那一聲「哼」便更深。他眼瞪著什麼呢?是在瞪他自己?他的那個意志在不疏忽、不依不饒地監視他自己。

    「就是這兒——這兒漂亮吧?」登上最後一階,他說,將額歪到臂上抹了一把汗。

    「這兒」是他與兆兆常來的地方,因此他背熟了路途。兆兆就坐在她現在的位置上,身上那股淡淡的手術室氣味讓人想到「尊重」這詞兒。兆兆也像她這樣,撿起落在板凳上的銀杏葉,一片片圍成一個整圓?大江也這樣看她,帶些誇張了寬容的笑,男人總這樣誇張對女人的寬容,女人總對那誇張假裝渾然,越發行為得沒道理,越發需要男人來寬容她。女人會過分索取這寬容,也許兆兆就幾番索盡了大江。

    兆兆不會的。她不像那種不懂得在極致與過分之間把握分寸的女人。她會在大江剛感到冷落時,將手裡的葉葉兒散去。就像霜降現在這樣一散。

    霜降感到自己無論怎樣動靜,都在重複兆兆,甚至模仿兆兆,卻又不能取代兆兆。她知道男人對一個女人的尊重是難得的,或這樣的尊重或那樣,或多或少。沒有尊重什麼都白搭,手拉手,拉得再急迫熱情也白搭。不然你大江為什麼總是一拉我的手就緘口?你從來不能夠從這手拉手中發展出任何東西,因此你一拉我的手就是這副若無其事的樣。

    他將頭仰在靠背上,手上卻有許許多多的表情。霜降感到那握著她手的手的激動、歎息、慾望、傷感、愛、嫌棄。

    「真好——你要去讀書了。然後你去做個護士,哎,可能是護理師、護士長。」大江對著天空說:「那時你二十四歲?二十五?」

    「那時你還來住院,我給你止痛片。」霜降將手反握一下。

    「去你的,我才不來住院!」大江的手笑了,一顫一顫。

    「那你老了會來住院的。」

    「為什麼?」

    「人老了,往醫院跑得就勤了。」

    「那你也老了。」

    「嗯。」老了多好,老了那些夢想妄想癡想都死了。那時,大江,我或許會對你說,我愛過你。既然老得什麼也來不及了,我會敢說的,我會說得心平氣和的。我還會對你說:但願人有來世。

    「那你一定得用功學習,要做大醫院的護理師啊。」他手那麼一往情深。

    「嗯。」她手迎合著,感到他的手的力遠不止是手自身的。

    「你那時一定是最好看的一個護士。」他手不可思議地燙起來,並滿是濕漉漉的汗。

    「穿上白袍子,大家都差不多。」

    「你一定不一樣,我肯定認得出你!」

    「還有大口罩!」

    「你不願我認出你?」

    霜降不語了,認出就意味著被遺忘過呀,大江。當然,遺忘掉一個曾使你動過心的女婢是順理成章的事。遺忘很快就會發生了。遺忘是愉快的——等我一走,你會發現它多麼愉快。首先讓我們遺忘這手拉手,你從來沒有命名過它。似乎他的手明白了她的心事,感到遺忘的逼近,便死扭住她的。

    「這裡好清靜。」他說:「沒人會到這裡來。」為什麼說這個?這樣手拉手不必背人呀。

    她突然明白了他手的激情。明白的同時她的手也熱起來。這是她的第一次,把自己全部地給予了,她感到滿足後的無力。

    她悄悄轉臉去看大江。他的臉和全身在他的呼吸中起伏。你佔有過我了。她眼睛一眨,落出兩顆淚。

    一個月後她再次來看大江時,他已經換到三人病房去了。她記著前次緩坡上的約定,這天傍晚,她來了。就在那丘緩坡上,大江說他正在作新的決定:是否和兆兆分。她被一個曖昧的希望鼓舞著,穿了件白色風衣,裡面是那件黑襯衫,她知道正是這件黑襯衫從一開始在大江眼裡就把她和一般小保姆區分開來。

    她越來越明白自己的美。站在鏡子前,雖然那個「就你嗎?」的問句仍不斷纏她,她還是沒法否認她的完美。美或許真的能征服大江這樣一個男性。

    她不再是個小女傭。

    她走過走廊時所有的男病員女護士都瞪著眼盯她。她問清了程大江的新病室,聽自己的鞋跟在人造大理石上敲得雅致矜持,一路響到大江門口。

    門虛掩,裡面有個穿白大褂的女醫生的背影。霜降止了步子,診斷時間是不該進去的。

    女醫生隔著大口罩的話音有點像兆兆。

    等門開大些,女醫生轉身摘下帽子口罩,霜降發現:她正是兆兆。啊,這正是十月啊!

    霜降覺得眼黑了一下。她當然沒進去。她當然心痛地沿走廊走回,心痛地承認自己不知天高地厚。

    從醫院出來,霜降沒有回她與六個女工友合租的那間宿舍,而回到了程家院。

    警衛與她調侃幾句,就放她進去了。她真的是急需那幾件行李嗎?天黑了,有人叫她,回頭,見是四星。

    她一下子覺得她回這院裡不是來找剩下的無關緊要的那點行李,而是四星。只有四星對她是真心需要和喜愛的。四星曾說到的那點「真」僅在她和四星的關係中才有。原來愛與過活是兩回事,愛一定要過渡到過活才能自然長久地存在下去,過活卻不需要愛,過活自身是獨立和成熟的,因此它自身能夠自然長久地存在。過活不需要你挺累地將目光弄得曲折,將笑擺得那麼巧。過活是大米飯,你餓,它結實地填飽你,樸實得讓人感動。

    愛卻那麼不同。兩個相愛的人若不能成功地過渡到過活就不能正常地吃、喝、拉、撒、睡。

    霜降躺在四星臂彎裡想:她與四星從未經歷那個嚴苛、嬌嫩的愛就開始了過活,不知是幸事或憾事。

    一切都那麼瓜熟蒂落,沒有侷促,手忙腳亂、東遮西掩。四星之後去廁所開著門小便、擦洗,似乎和她並不是頭一回,而是如此這般地過活已很久。他沒問霜降:你今天怎麼這樣痛快?也沒說:你看,過去我從來不急,不逼你,我知道,是我的就總是我的。一種濃烈的自然平淡的氣氛使霜降心上的那塊痛輕下去。她靜靜地躺著,心裡說:大江,永別了。

    四星看看她,替她擦去淚。似乎女人頭次有這事流淚是正常的,他不必問什麼。

    「會懷孕嗎?」她問。

    他說那好啊,我就有三個孩子了。前面那兩個正好喜歡你。

    「懷孕怎麼辦?」她又問。

    「放心,不懷孕我也會娶你。」

    「什麼時候?」

    他沉默頗久,說:「霜降,我要帶你走。出國。」

    「你不知道嗎,服刑期不能離開國境的!你逗我的吧?」

    「不。我出了院就決定逃出去。有人幫我。不就是一筆抹掉我的刑事記錄,再換個假名辦張護照嗎?」

    「那要是叫人抓住,算叛國嗎?」

    「我幹嗎要叫人抓住?你要沉住氣,到香港就活了。」

    「我也是假名?」

    「什麼都是假的。只有鈔票是真的。」他拍拍她臉蛋:「你不嫌棄我,我也不嫌棄你,小鄉下妞兒。出去了我們就開始好好過活。離這院子遠遠的,這院子塌了陷了我也不會回頭瞅它一眼。要不生在這院裡,我會是個好人的。你跟我走,你會生活得很好。」

    霜降點點頭,又問什麼時候走。四星含混地說走之前他會給她足夠時間準備。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