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 第25章 拾壹 (2)
    他表示理解地與她一起沉默,與她一起思前想後了一會兒說:「小鄉下妞兒,我會對你好的,我會疼你寵你慣你。我們會有自己的一個孩子,我們種花種果樹。我的錢夠我們樸素體面正派地生活到死。我再不會有親人了,除了你。」

    「要是走不了呢?……」

    「這樣:我們過海關時各走各的,萬一有人盯上我,你就走你的,裝不認識我。香港我有很多熟人,你按地址去找他們。」他摸摸她的臉:「我知道你很靈。」他笑得幾乎是巴結或討好的了。

    「兩個小傢伙呢?不成兩個小孤兒了?……」

    「我媽會照顧他們。我留下足夠的錢,將來我還會寄錢回來。你操的心真多,他們喜歡玩具糖果遠超過我。」

    燈熄了很久,霜降仍感覺四星那沸騰作響的腦子。他的腦子先於他已登上逃的征途。可我幹嗎逃呢?我一個來自農村的清白女孩這一逃就逃出了清白無辜的背景。逃,只能離無辜遠,離罪惡近。剛才他的身體俯向她時,她使勁閉著眼,使他人為地遠去,似乎他就是罪惡本身。為什麼她認識他這麼久竟頭一次在他身上意識到罪惡這倆字?原來自己心裡仍藏著對是非的基本衡量。他在她身上動作時,她想,那個基本衡量使她一輩子也不可能愛這禿頂男人了。而沒有愛,那一點點「真」在這場關係的支撐中顯得不勝其累。

    天半亮,她發現四星那一邊床是空的。目光掃一圈,他在屋那頭接著玩他的牌戲,背向她,動作抽風一樣不由自主。他顯然又是一夜不眠。他的策劃逃生半點兒從容也沒有。

    霜降那天照常去上班,衣袋裡的那張飛廣州的機票絲毫未影響她踩縫紉機的流暢。縫紉機一會兒念叨著「要走要走要走」;一會兒又嘀咕「不走不走不走」。「要走要走要走」時,她腦子裡是個實心實意的四星,那個四星不管他前半生怎樣缺德作惡,後半生會以她來補過。並且正因為他充滿罪惡,對一切都怨恨厭倦,包括對他自己,他對她的那點兒「真」才真得動人,才淒楚得美,才羸弱得惹人憐惜。是那憐惜催她「要走要走要走」。而「不走不走不走」卻使她站回社會公德的立場,去看那禿頂男人,他的罪惡使他永遠保存那點兒陌生,使她永遠保存那點兒敵意,使兩人之間永遠保存那點兒對立。在他倆「種花種蘋果」的未來,那幸福和開心成為不可深究不可細品的東西,否則就會永遠品出其中的無恥和醜惡。

    霜降毫不分心地踩著縫紉機。她腳邊有個極小的,誰看了都不會以為她要出遠門的旅行包,那裡面僅裝有兩三件內衣和洗漱用具。她打算聽從縫紉機讀出她心裡所有的爭執以及最後的決斷:走,或不走。

    車間日常的每一天都漫長得令人詛咒,這一天卻那樣短,「要走」和「不走」剛打出一個回合,大半天已過去。

    下午有人喊她到廠門口接電話,一定是四星,昨夜那麼多籌劃、叮囑、恐嚇、撫慰還嫌不夠,到臨頭還要再叨咕幾個「萬一」,沒有那麼多「萬一」她已夠緊張了。她抓起話筒。

    「嗨!霜降!可找著你啦!……」

    她喉嚨一下發噎。

    「我出院啦!家裡的小阿姨告訴了這個電話號碼。你四點下班,我在你廠門口等你。四點,就這樣決定啦!」大江掛斷電話。她再一次被人「決定」了。

    她沒想到這個瘦削的、穿一身藍、臉上也帶秋風的拄拐的男人是大江,只有那雙眼還有他曾經的虎氣。但幾句話的往來,大江在她眼裡又是俊氣的了,是種磨難的俊氣。他不願承認的他的生活和情感的蹉跌,他的容貌全承認了,它呈現漂亮的幽暗和動人的成熟。

    她問起他的腿傷,他答仍在恢復中,因為傷在膝部,所以目前它不能隨意曲直。他隨而問起她的學習、工作,她心不在焉地答覆他這個也還好那個也還好。見他站著吃力,她建議他們坐到汽車站候車的板凳上去。她希望他別提他的家,淮海的事,也別提兆兆。就讓他們最後肩並肩坐一會兒,對她與他之間那段情誼無聲地說聲「別了」。

    他卻偏偏不肯無聲,坐下不久他便問她(幾乎是質問):她為何失約,再沒去醫院看他?她抱歉地笑笑。她沒提兆兆。

    他偏提。兆兆十月回來啦。十月已成過去,那該是你們相約「白頭偕老」的十月。

    「現在她又回日本了。我們的事結束了。我們都鬆一口氣兒似的。」說著他胸脯大大一個起伏。

    霜降看著他,什麼話都像不得體。

    「我的論文已經通過,反應極好!等我的腿完全康復,我還要到邊遠地區去,從最基本的做起,去帶幾年兵。兆兆怎麼可能和我到沙漠、叢林去呢?我最終會成為一個有學問也有實踐的軍事家,成一個完全不同於我父親的將軍,從我開始否定草鞋貴族的血統。我得向人證明:我的成功不是從父親的權勢中來,而從沙漠叢林中來、從學識中來、從思想中來。兆兆絕不肯去做一個中層軍官的妻子,陪他穿過沙漠叢林。你會的,霜降。」

    「啊……」她似乎聽不懂他自負、認真、孩子氣的規劃。

    「這樣對你說太突然了。也許有些心血來潮。讓我再好好想想,這不是鬧著玩的,光憑喜愛遠不夠決定這麼大的事,我對妻子的要求很嚴。你好好讀書……」他拿起她的手,像在想一句鼓舞激勵的話,卻只是加重語氣,將她手狠狠一握,又連說兩句「好好讀書」。彷彿只要她好好讀書就能消除他對她長久存有的那點兒輕視和嫌棄。彷彿僅差一個「好好讀書」,她就夠得上他心目中那很嚴的妻子標準。彷彿「好好讀書」能抹殺她在遠鄉陋屋的出生和成長的背景。女學生是許多美好東西的起點和象徵。

    在她與四星約好見面的時間,她在夜大學的課堂裡「好好讀書」。她甚至沒去想像四星在這個時間怎樣在機場候機廳步履錯亂地找她,怎樣進一步退兩步地往登機甬道裡走;怎樣幾回往椅子上落座又幾回站起;怎樣在飛機升空時就著震耳的轟鳴罵了一聲或乾號一聲,接下去他那從不為任何人哀傷的心漲起來,奇跡般地漲出淚。他意識到沒了她這征途才真正意味著逃亡,才真正提醒他的一去不返。霜降不去作任何想像的同時已把這一切都想像了,正因為她竭力迴避想像,想像才越發強烈,強烈得她心痛。僅為一個「好好讀書」,她就作出這樣徹底的背叛。

    是的,我要好好讀書,像大江心目中所有的好女孩那樣好好讀書。

    程家院的小保姆總是最及時將各類事傳出來。第二天霜降就知道四星的「越獄」經過。他傍晚時溜出後門,竟迎面撞上程司令。

    程司令問誰給他的狗膽他敢往院外跑。

    他說他只是想到院後小山上遛遛彎。

    「聽口令——向後轉!」程司令叫道。他不動。父親又連喊幾聲,一聲比一聲莽,院子的人都被驚動了,有快有慢向後門攏去。

    「告訴你,你要從這門跨出一步,你就是逃犯,誰都有權力把你抓起來!」程司令用食指點著他說。

    川南已大腹便便,像只企鵝一樣擺到父子之間,叫著:「四星,爸身體已經很差了,你還惹他幹嗎?……見弟弟憨傻半癡地笑,她又朝程司令:「爸,四星不就出院子走走嘛,您犯著動那麼大脾氣嗎?行了四星,咱們不出去,咱們回家?」她哄傻孩子一樣去拖四星,卻讓四星不費一點力地甩開了。

    「你裝瘋還是真瘋!」川南上火了:「你想把老爺子氣出三長兩短來?老爺子有三長兩短大家沒房子住沒汽車坐,稱你心了是吧?……」她完全忘情了,沒意識到當老爺子面不該叫「老爺子」也不該是「三長兩短」之類更不該把兒女和老爺子的關係闡述得如此功利。然而程家兒女只有意識到事情功利的一面,才變得理性。

    東旗恰好回來給貓梳洗,這時放下貓對川南說:「用著說那麼多話嗎?」她又轉向程司令:「爸,您那麼認真幹什麼?四星出去散步,您要不想管誰都不會管。」她對四星:「你走你的唄……」她輕推他一把。

    「敢!」程司令把話擠扁了吐出:「你們都給我閉嘴!看看我怎樣處置逃犯!警衛員!」警衛員緊張得眼也直了,往他眼前一矗。他伸手在矮警衛身上一摸,人們馬上看清,他摘了槍下來。好久沒看到老將軍如此利索了。

    「給我向後轉!」他拿槍指指院內。

    四星看看他,眼瞇起來,彷彿近視者努力看清某物。

    「給我向後轉!」老將軍手勢更大。

    四星不再向父親瞇眼睛,他視線轉向院裡,在每一個景物上飄忽而過。老將軍在他眺望時,「啪」一聲打開槍保險。

    「四星,兒子啊,你別那麼倔啊!……」孩兒媽出面了。她已許久沒在眾人面前講話。「快回來,該吃晚飯了!……」

    也許正因為這句話的家常與平凡,四星突然掉出淚來。但他仍生根一樣站在院內與院外的界限上。

    「我就出去散散步……」四星說,仰著臉流淚。

    「你只要再往外邁一步,我就打死你!」

    四星用他浴袍的袖子橫抹一把淚,慢而堅定地,他向外邁了一大步。大家都叫「四星——!」

    老將軍的臉色越來越黃,連說:「好哇好哇……」

    「你開槍啊。」四星又抹一把淚,又向外跨一步:「爸爸,我從小就被你壓著,我的小命從小就被你掐著,我有什麼你毀我什麼,連口氣兒你都沒讓我喘舒坦過!我沒一次倔過你。你打死我好了,證明任何人想倔過你都沒門兒,你掐著咱們大家的命兒!……」

    老將軍的神色既痛苦又猙獰。

    四星的神色也是既痛苦又猙獰。

    孩兒媽走到丈夫面前,說著好了好了,大家吃飯吧,緩緩地,她從老將軍手裡下掉槍,將它還給警衛員。「吃飯吧吃飯吧」,她像根本沒把這場衝突當回事兒。

    大家相跟著進飯廳,沒人去留心四星又在那兒站了多久,抹了多久眼淚。誰也想不到他那樣哭著哭著就走了,身上是件條條的毛巾浴袍,腳下一雙臥室拖鞋,也許他浴袍下已穿好出門的衣服,鞋別在腰上,兜裡揣足了錢——人們事後猜道。起初人們只是當做他睹氣,與父親耍倔,都相互告慰「沒事」。夜裡打牌湊不齊兩桌,大家想起四星。他屋燈亮著,卻沒人應。下半夜川南忽然說:「四星這回別又吃安眠藥!」人們想,對呀,三番五回喚不應他人總不妙。都擱下牌跑到四星門前,橫聽豎聽裡面沒人聲,推開門,屋是空屋了。

    許久人們都不知他去哪,是投了附近的「八一」湖,還是找人最稀的地方懸到哪棵樹上了。唯一知道他去向的是霜降,她當然一個字未提過,否則她便成叛國偷渡同謀了。以後的許多平靜的日子裡,她發現自己動也不動,眼也不眨地呆著,這種狀態是她想念四星的時候。那想念淡得都不能被稱做想念,而除了想念它又會是什麼?四星畢竟是從始至終珍視她喜愛她器重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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