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 第14章 陸 (1)
    程家院子十一月初就有暖氣了。六嫂不僅來吃飯,飯後她還會到客廳的長沙發上睡個長午覺。睡得晚,她就不費事回去上下午的班了,就著暖氣她打打毛線,埋伏著等孩子們從學校回來——秋後霜降每天走許多路到學校去接送四星的一對雙胞胎了。六嫂總是小偷一樣匆匆將孩子摟兩把,或把正編織的毛衣往他們身上比量比量,再四周望望,沒人她會往孩子衣兜裡塞些外國糖果。為了施這類小恩小惠給孩子,她還必須施恩惠給霜降:長絲襪全是進口的。有人說六嫂在跟外國人弔膀子。話更有惡的:「六嫂跟外國人在做生意?肉生意吧?」

    霜降看著六嫂摟住孩子的貪婪樣,心想:母性果真偉大,它使一個女人厚顏到這地步,耐得住這麼多人白眼來、白眼去,只為了摟那麼一摟。

    等孩子等晚了,六嫂便乾脆連晚飯也在程家吃了。這天川南闖進飯廳就問六嫂:「昨天我叫你怎麼不理我?」

    六嫂皺皺拔成兩根線的眉:「什麼時候?」

    「裝什麼蒜呢?」川南轉臉對大家:「昨天我到友誼商店,見她跟個大禿子老外在樓下酒吧裡坐著,我叫她,她跟瞅生人似的!吃飯時候你又認得程家人啦?」川南又轉向六嫂,並成心臉對臉坐到她對面。「你是怕我跟你借外匯呢,還是怕我向你們保衛處人事處告狀,說你跟老外搞破鞋?說說看,婊子,你幹嗎當我生人?!」

    程司令叫了聲:「川南,不吃飯你給我滾!別人還要吃飯!」

    「爸,這婊子噁心得我沒法吃飯!……」川南回道。「她憑什麼還往這兒來?我們家四星不是跟這婊子沒關係了嗎?」她對六嫂做出乞求的表情:「勞駕您婊子別往這院子顛兒了,怎麼樣?」淮海上來拉走了川南。

    六嫂擱下飯碗,大把甩起眼淚來。她控訴程家以勢壓人,在離婚判決時給法院遞話,不准她當母親的帶走孩子一根毫毛;程家欺負她平民百姓;程家沒一個好人,沒公道好講,等等。沒人理會她,都用心地吃各自的飯,生怕跟她一計較,要麼敗了胃口要麼好菜讓別人吃去了。飯廳很靜,除了六嫂偶爾一兩句哭訴就是程司令堅硬的門齒嗑碎蠶蛹的聲音。最後六嫂泣不成聲了。程司令將碗「啪」地往桌上一頓,站起身迅速離開了餐廳。像聽見了號角,所有悶吃的人此時一齊停了,相互看看,都在別人臉上看見了沉默的狂喜。川南站起身。

    大家全看著她,似乎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

    川南揪了六嫂的衣領就往外拖。六嫂比她高,一推川南便倒了。於是上來個淮海,跟著淮海老婆也上來了。淮海老婆從不分是非的,凡是丈夫干的她都擁護。

    「缺乏教養,缺乏教養。」東旗笑著慢慢搖頭。她喚了個小保姆過來,叫她去找警衛。六嫂被拖到院裡時,警衛跑步來了。東旗指著哭得亂七八糟的六嫂對所有人說:請大家好好認清這個女人。這個女人跟這個家已經沒有任何關係,是她主動提出跟四星離婚的,現在成全了她。她做了個陌生人還往這院子跑有沒有道理?沒有道理!所以往後再有任何人看見這個陌生女人;無論警衛、秘書、廚子、小阿姨,統統有權把她往外拖!

    快被拖到大門口的六嫂突然大叫:「程四星,你聽著:有本事自己留種!老實告訴你吧,那倆孩子不是你的;你是天生的絕戶!多大能耐呀——霸佔人家孩子!程四星,你慫、慫、慫!……」

    四星的窗簾合得死死的,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川南叉著腰仰臉喊:「四星,你真慫假慫?還不下來抽死她——有大箍箍住你啦?!」

    晚上霜降見到的四星仍是浪裡浪蕩,對什麼都累了厭了的四星,根本不打聽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吃著霜降送來的飯,一邊看電視。像往常一樣,他不停地與電視上的人繞舌。

    一個領導人在接見國外記者,說著中國到世紀末如何如何,四星便對著屏幕擠眉弄眼:您吹大牛不上稅吧?平均每人兩千元收入?那時候豆腐多少錢一斤了?兩百了吧?吃肉不排隊?沒肉了吧?打擊貪污受賄?您這號的貪完了受完了撈飽了就把咱這號的關了殺了,看咱們老爺子沒大戲了,是吧?咱們老爺子照樣修游泳池!不滿意?您改革把老爺子改了革了呀!……屏幕換成一幫學生幫著掃大街,廣播員介紹他們如何樂意為社會做好事,四星又對著學生們說:掃著了錢千萬別交給老師!也別交給警察!千萬別學雷鋒叔叔,雷鋒叔叔沒大腦,不然怎麼那麼早就死了!掃、掃、掃!你爸花錢送你上學,讓你學掃大街的?還不快回家,好好學英語,趕明兒到美國,掃大街也掃得出美元來!……屏幕上現出幾個醫生,介紹他們怎樣到山區推行新避孕法,他也馬上跟著換詞兒:別扯你媽的淡了!山區人沒燈,上了床幹什麼呀?也太不人道了吧?人窮夜歡,你連夜裡都不讓人歡人還活不活了?你們閹了自個兒又去騙人家,都做絕戶呀?說到「絕戶」,他手指一捺電視搖控器。

    屋裡一下子靜得可怖。

    霜降看看他。他問,你看我幹什麼?看我像不像個絕戶?她說,我哪裡有工夫看你呀,我在擺設這麼重的傢俱。她真的在將一具單人沙發搬到朝院子的窗下,去壓住那些落髮。屋裡各處可見落髮,那窗前地面上的落發卻成了層。她從來不問:你每天在窗前站多久?她想像得出他怎樣眼巴巴站著,看院子就像一縷魂看人間。他站在那兒,生了根似的,落發像歸根落葉,兩年,一條性命就凋零成這樣了。

    她直起腰,手扶在沙發靠背上喘氣,感覺他那不妙的「看」。他對她下流過,動過手腳,卻從未這樣重地看過。他看著她,走過去把門的兩道栓都插上了。

    「你過來,」他對她說,跟他父親一樣,不說「好不好」、「願不願」,或者「請」。霜降疑惑地笑笑。他又說:「你過來」。這回帶了笑。只要他這樣笑就好:又煩又懶、萬事不認真的樣兒是正常的他。

    霜降過去了。他說:「你坐下。」與他父親一樣,在你完成他頭一道指令後,他才給你下一道。你無法反對他的意圖,因為在你明白他意圖之前你已執行了他的意圖。就像人對於動物——「跑——跳——接住它——回來——坐下——好了,把嘴裡那東西給我。」人從不讓動物明白他最終是想要它嘴裡的東西,否則它有可能做自己的決定:是否跑或跳:是否有必要做那一連串傻動作。這院裡所有的小保姆都被訓練得很高興不必自作主張,不必動腦筋,你告訴她「跑」,她跑完了,高高興興腦子空空等你下一道指令。問題是霜降太樂於動腦筋,當你叫她「過來,坐下」,她明白你絕不僅僅是要她「過來坐下」;她之所以動作遲疑,是因為她企圖在「過來坐下」之前就搞清「過來坐下」之後將發生的。她過去了,沒有在四星指定的地方坐下。「你要我做什麼?」

    四星仰臉看著她,還是那樣重地看。越來越重。是他的目光的份量壓得她坐下了,坐在他身邊。他拉起她的手,翻成掌心朝上,看了看。她知道自己的手是粗相的。人的臉可以瞞住許多事,如生活的艱辛,家境的貧寒,手卻總是誠實的。他將她手拉到他胸口:她看見自己的手很被動地撫著他那副人殼子。她還看到在這雙手和那副人殼子之間的差異,前者健壯、豐滿、離罪惡尚遠;後者病態、乾癟,為罪惡作出過巨大犧牲。

    他想啟口說什麼,但似乎他明白任何話都將與他如此重的目光完全不協調;他明白自己只要一張嘴,准出來些輕佻流氣的話。他已忘了怎樣說正經話;即便他做得出那份正經,也會把自己嚇著:我怎麼會這麼肉麻?尤其對女人,即便他認真,他和她們都不會相信。他多次對霜降說過:「我喜歡你,」緊接著他會加上句:「別他媽逗了!」或者斜著嘴笑,像是被他脫口而出的一剎那的正經弄糊塗了、嘲諷了或噁心了。霜降知道,當他沉默——沉默地輕摟著她或拉住她的手,那是他最嚴肅的對於她的表白。

    她的手感覺到他的心也起搏得很懶。那裡面裝著什麼?那些話——他啟口卻終究未傾吐的話?那些話是否感歎她變了?她初次與他相遇時的活潑和潑辣、俏皮和頑皮、無知和無畏漸漸稀薄得近乎消逝了。他啟口是想再叫她一聲「小鄉下妞」嗎?他已不再那樣叫她,因為她不再是個不諳世故、一心嚮往城裡生活的小鄉下妞了。他詫異她不再是簡單樸素的,她有了許多心事。他或許還想問:你的孩子氣哪兒去了?在你那鄉村以外,世界的複雜與邪惡,這院落的糾紛與恩怨使你在半年內失盡天真?你笑中的敷衍與灰心從哪兒來?……是失望?像我一樣失望地活著,你也失望了——鄉村生活是苦的,但這院裡的生活中,你卻發現一種被稱為苦難的東西:這院裡的每個人都背著它,他們不得不背它,這就是為什麼這座院落在極樂的享受中顯出它瘋人院的本質。

    他這時將她的手捺在他羊毛外套的紐扣上,示意她解開它。她照辦了。忽然發現他的手伸到她的紐扣上,他臉上還有種無賴式委屈:你解了我的,我也得解你的。她用手去護紐扣,他卻改了方向,將手擱在她胸上。他的表情更無賴:你不讓我摸嗎?你剛摸了我呀。

    霜降感到一半的自己在掙脫,另一半卻迎合上去。在她的兩個自己爭執不下時,她發現四星的手已進入她左一層右一層衣服。他眼睛仍重重地看著她,另一隻手將她一點點攏進他瘦骨嶙峋的懷抱。她的臉離他的僅一寸距離,近得她無法看清他,近得他不再像他。一個人的目光怎麼可能這樣重?她突然看見另一個人通過這雙眼在看她。

    大江那天晚上將手擱在她脖子上,說她怎麼可能是個小保姆時,就有這樣重的眼神。

    大江,既然你透過另一個人的眼來看我,那麼我通過另一個人來感受你吧。她不再抵抗,讓那手探路、尋訪。那手告訴了她,她身體發育得多完美,每一個曲度都清晰柔和得令她自己也吃驚。手開始用力,她感到另一隻手的力量和熱量參加了進來。

    大江拽住她小臂時,就有這股「跟我走」的蠻橫力量。

    觸摸她身體的手不是冷的、懶的,它溫暖得像另一隻手。她順從地躺下,緊緊抱住他,抱緊他,以免她看清他。當她聽見他脫衣的窸窣聲,她轉開臉。雖然兩副軀體內是同樣的父精母血的支流,但那畢竟是兩副軀體。二怎麼也不等於一。她怕自己看清這不能合而為一的二,看清這個瘦長灰白的男人與自己心目中那個寬肩膀、個不高的軍官完全徹底的不同;完全徹底是兩個生命個體。一旦她承認二永遠是二,她便不能通過這一個將自己給予那一個,儘管他們有相似的眼神、微笑、動作、嗓音,甚至有完全相同的一瞬。你不可能把那樣的一瞬固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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