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 第13章 伍 (3)
    當這些話在耳邊聒噪時,霜降想模糊聽覺都辦不到。這些就是最適宜被人聽進去,又被人傳出來的故事,不必誇張編纂,聽進去再傳出來,話自身就變。僅僅孩兒媽與那秘書的故事就有好幾個版本,並且程家院裡的版本和院外的版本絕不一樣。院裡大致承認孩兒媽有那筆風流債;院外則懷疑她或許無辜。院裡對孩兒媽鄙夷,院外更多的是同情。

    有天晚上霜降對四星冒出一句:「人家說程司令不是你的親父親?……」說完她就後悔。雖然她與四星已很親近,但這話冒出來,她就定了心等四星惱。怎麼會出來這麼沒檔子的話呢?當了女傭若學會嚼舌頭根,再學會偷嘴和扯謊,一輩子就是女傭的命了。霜降相信自己的壞不屬於女傭。她趕忙將眼一垂嘴一抿,去掉了那種女傭的典型表情——她們一嚼舌就會像吮田螺、嗽鴨腦殼一樣擠眉弄眼、滿臉跑著味道。

    四星卻沒有很強烈的反應。他擺撲克牌的手稍一頓,擺得反而更流利油滑。「他是我老子。兩年前他偷偷找醫生驗過我的血。不然他早就借別人的槍把我斃了。」四星笑起來,眉垮著,像笑最蠢的笑話:「我怎麼會不是他的種呢?還用驗血?我打心底裡明白我是他的種。我小時候,家裡那個廚子殺雞老殺不利落,我兩根手指一鉗,雞脖子就斷了。鉗的時候心間有種奇怪的愜意,身上的一股狠勁毒勁一下子跑了出去,那一剎那我不是我,是我爸爸。」他伸出兩根手指,用力空空一鉗,看著聽糊塗的霜降:「看看,他現在在不在我身上?每當我發狠、在學校裡想往人最痛的地方來一下,我發現我不是我自己,是他在我身上。」

    霜降覺得他的聲音和模樣都立起來。

    「看見他在我身上嗎?」他兩根手指漸漸長起來,鉗住霜降的下頦。霜降驀然看見,他果然在他身上。有兩根蒼老許多的手也一模一樣地伸長出去,老年性震顫也沒妨礙它們的準確和力度。它們並沒伸向她,伸向夾竹桃枝幹。有一回它們像四星那樣一鉗,一枝筆桿斷了。那時他正好好地教她寫字,胳膊從她身後環到她身前。霜降開始躲四星的手;四星不值得她這樣拚命似的躲,她躲的是在他身上的那個人。「我知道,你看見了:我不再是我,是我父親。我心裡一有那股狠,想毀個什麼,想弄死什麼,我就知道他在我身上。也許我其他兄弟姐妹有不姓程的,但我知道我絕對姓程。」

    他手縮回去,停了半晌,才又去摸牌。

    就是那天,他問她:「老爺子碰過你嗎?」他那樣抬起頭,像是滿地攤著的牌向他告了什麼密:他的眼在說「怪不得」。他話倒問得清淡,眼卻說:怪不得你從我身上認出了他。

    霜降就在那天意識到自己非常非常的不幸。一些觸碰把另一些觸碰所引發的秘密而嬌羞的快樂驅逐了。她動了怒去否認,對四星,也對自己。

    「你瘋啦?怎麼這樣去想你父親?他論歲數能做你爺爺了……」霜降眼淚也要出來了:「我是什麼東西?你也碰得,他也碰得,是吧?」她的淚讓四星頭一次不帶輕浮地溫存了她。

    其實那天晚上她不是否認,而是帶著抵賴地承認:我是什麼東西!你也摸得,他也摸得!淮海就這樣理直氣壯地、充滿不平地大聲問:「四星和大江碰得,就我碰不得你?」那回她在樓梯上與他撞上,他順手拍拍她的臉。他在她躲他時那樣磊落地揚高嗓門,假若有第三者在場,他准拉了他來評理。他那毫無鬼祟的放蕩使你對自己看了個透:你就是這麼個東西,人人摸得。他似乎還告訴你:男女之間就這麼回事;人人都想碰,人人都想被碰,人人都在抵賴這個「想」。相互「碰」的事時時發生,不過有明暗而已;暗碰就需要什麼東西遮在面上,比如愛啦、理解啦。什麼愛呀、理解呀,都是對「碰一碰」的抵賴。男女無非是碰來碰去,碰長碰短,這樣碰那樣碰。

    有了大江的碰,你就認為你鮮嫩得別人再碰不得?霜降從心裡將自己全身打量著。大江的碰,也只是「碰一碰」,也許比淮海的更簡單,連男女的含意都沒有。你全身嬌羞的、秘密的快樂有什麼來由呢?沒有了快樂的來由,那麼不快樂的來由也對稱地消逝了。她卻仍對四星、對自己抵賴:那個老年男性沒碰過我!

    他那樣將身體壓在她背後,那不叫「碰」:他僅僅在教她書法。

    他泡在浴盆裡,讓她揉搓他的背,那不叫碰;他僅僅需要個干清潔或保健的勞力。

    那麼那回呢?她照例跪在浴盆中洗刷它。她納悶,這只浴盆她每天都刷得極精心極賣力,一點污漬都不放過,而第二天又會有大量的、牢牢粘在四周的,似乎陳年老垢的污漬可供她刷洗。她得刷到渾身的汗濕透身上的短褲褂。她專為洗刷浴盆換上它們,它們舊,已薄得透明,來蘇水已將顏色腐蝕得斑斑駁駁。門被輕叩幾記,沒等她反應,程司令已進來了:「今天熱啊,小女子。空調出了故障。」

    他從來不在她刷浴盆的時間進來。在異常時間出現的他也顯得異常了。他顯得很大,大得團身跪在浴缸中央的霜降自覺小了許多。

    「你現在要洗澡?」她覺得自己也異常,不然他怎麼會那樣看她。

    將軍忙擺手。「你熱成這樣,就在這裡洗個澡吧。」他和藹地說。他沒有問你:洗不洗?好嗎?怎麼樣?所以他不等待你說「好」或者「不」。他轉身出去時說:「我這個澡盆喲,就是在洋人那裡,也算先進喲。」

    他替她關上門,「卡嗒」一聲,證實了它的嚴實。她仍是跳起來,瞪著這扇無瑕無疵的門找它的門栓。忽然想到門栓只屬於那些鄉下的門:木的、鐵的,又粗又重,防賊防盜防野貓子。這裡哪來門栓?防誰呢?她卻感到有更不勝防的東西要防:要把所有的意外都防在門外。她找到的只是一枚紐扣似的東西,一按,它也「卡嗒」,卻較之前一個「卡嗒」弱,欠果斷,理虧似的,半推半就似的。

    她一步步退回來,眼盯著門脫衣服。門好好的,門外的一切都如常。那枚小紐扣果然有門栓的功能。她仍是用雙手護著身子,跨進浴盆。這時門一聲不吱地開了。那個小紐扣不是門栓?或許她不懂怎樣使用它?

    將軍站在開著的門外,很慈愛地看著她。

    她「■」了一聲,像那種狂嘔的人發出的又悶又深的聲響。她用盡力將自己折疊得緊些,讓上半身和下半身相互掩遮和保護。

    「這是新的毛巾哦。」將軍走近她,不與她大瞪的眼睛交鋒。

    他將毛巾擱在浴盆沿上,臉上帶著笑離去了。笑是笑她小孩子式的小題大作;我這麼個年紀,稀罕看你嗎?他又替她關好門。

    她看看盆裡的水漲高,卻仍將自己抱作一團,像只防禦中緊閉的蚌殼。她對自己說:沒事沒事,他只是送條毛巾。她抓起毛巾,開始擦乾身體。門卻再次無聲息地開了。這次她已站在浴盆外,失去了水的掩護,無助無望得像條晾在岸上的魚。

    「這是好的香皂哦。」將軍根本不去理會她眼裡有多少不解、驚恐、憤怒和委屈。他一步步逼近她,沒有半點理虧。

    她再次蹲下,非常狼狽、尷尬、可憐巴巴地對他說:

    「請您出去,我已經洗完了。」

    他說怎麼沒聽見水響就洗完了;哪會洗這麼快;該好好洗一回嘛。

    她怕自己忍不住會對他講些刻毒話,甚至躥起給他一記耳光。但她寧可不報復他;她不願再暴露一次自己的身體。

    將軍對她的不友善無任何計較,像對待一個瞎鬧脾氣的小毛孩,他又笑出一個上帝般寬宏平和的笑:你看重的、當真的東西對我算得上什麼呢?我這雙閱歷滄桑的眼裡,還有什麼新奇和秘密呢?……

    「去,再好好洗洗。」將軍認真,嚴肅地指著浴盆,他曾經無數次這樣指著什麼:去,把那個碉堡給我拿掉:去,把那幾個俘虜給我斃掉:去,把那支先頭部隊給我幹掉。他同樣認真嚴肅地說,像霜降這樣的小女子,到城裡必須克服古板、羞怯的毛病。不然怎麼能全心全意為他這樣的首長服務呢?他這次出去沒有再替她關門。

    她手腳錯亂地把衣服往身上套,連走過去掩門的時間和膽量都沒了。但當她的眼睛偶然一抬,從那面橢圓鏡子裡看到了將軍的臉。

    它真正是一張很老很老的臉。

    既是一張很老的臉,那上面的所有深刻線條都在強調他年輕時的鍾情與無情、勇敢及殘暴。老臉上,那種無望徒勞的,對於青春及美麗的貪戀;這貪戀之所以強烈到如此程度,是因為它意識到一切青春和美麗正與它進行著永訣——歲月、年齡,不可挽回的衰老與漸漸逼近的死亡活生生扯開了他與她。

    一瞬間,霜降靜止在那裡。似乎一絲不可思議的憐憫與諒解出現在她心深處。就讓他衰老的眼睛享受她一瞬。

    他並沒有碰她。他僅僅看了她,那不叫碰。不然將軍怎麼會當著一群小女傭的面拍拍她的頭——她正與她們聚在一塊幫廚房撿韭菜,大聲說:「小女子骨頭懶了,兩天沒給我擦浴盆!」又順手拍拍其他小女傭的頭:「個個都懶、都懶:都不肯讀書寫字!」大家又怕又興奮,還有感激似的:將軍怎麼一下子對我們這樣親切可親!最後他對霜降:「今天你再偷懶,我就有脾氣嘍!」他聲音帶著笑,帶著慈愛,甚至毫不掩飾的偏愛。沒有任何不健康不正常的暗示:沒有任何值得他避諱或愧疚的。他的態度彷彿在告訴所有人:我是特別喜歡她;她好看、可愛,個別,討了我的喜愛。怎麼啦?我不可以喜愛一個女孩子嗎?你們不喜歡或假裝不喜歡證明你們心裡有鬼。

    將軍的明朗比出了霜降的晦澀似的。她懷疑自己把事情想岔了。她還懷疑鏡子裡的老臉是她驚恐出來的錯覺。

    所以當四星再一次警覺,問她「老爺子有沒有碰過你?」的時候,她否認得堅決多了。她在抵賴,就像她抵賴程大江一度在她身上引起的無望的快樂。

    揚長而去的大江沒有再出現過。只有一回霜降恰巧接了他的電話。他像是根本聽不出她的聲音,客套而居高臨下地說:「勞駕叫程東旗來接電話——我是程大江。」他連「你是誰呀?好像是霜降吧?我聽出你是誰啦!」之類稍微親暱的話都沒講。當霜降告訴他,她剛見東旗開了車出門,他說了聲謝謝就把電話掛斷了。那一天,她都在一種似愉快卻更像感傷的情緒中,兩次換衣服梳頭髮,一舉一止都有了目的。她沒在電話上問:「你在哪兒?」因此她盡可以想像他就在身邊,或者,會突然出現在身邊。她還可以去感覺——無論他遠或近,他的一雙眼睛時時朝她看。

    那一天,她不禁停在浴室的鏡子前面,把一雙想像中的眼睛盛在自己眼睛裡去看自己,那個輕問仍出現了:「就你嗎?就你嗎?一個出身卑微的女孩;值得去輕佻、溫柔,或風流幾夜的小女傭?……」她急忙從鏡子裡抽出身子。但她在所有人眼裡都隱約讀到這個詰問:東旗、淮海、川南,所有人。包括院外的人。

    院外的明著問:「那個領程家孫子的漂亮妞兒是誰啊——不就是個小保姆嗎?」

    「還能乾淨得了?姓程的男人個個是雁過拔毛!」

    雖然霜降潑起來會拿眼朝他們翻,但她越來越早地來幼兒園接孩子。有時她會找個地方避開人,等到所有家長領走各自的孩子她再出現。這時一陣孩子的哭喊傳進遊戲室,霜降辨出那是四星兒子都都的聲音。她趕緊跑到窗口,見都都和兩三個男孩扭成一團。都都個頭大,打得卻很不得法,被比他矮小許多的對手佔盡便宜。一位老師坐在樹蔭下打毛線,嘴裡喊著「不准打!」人卻沒有一點兒趨勢要起來拉架。霜降跑出去。

    「他們打我們都都,你怎麼不管呀?」她扯開孩子們,同時問那老師。

    「我不是叫不准打嗎?」老師仍是慢吞吞懶洋洋。這是位上了年紀的老師。據說當時四星、東旗他們在這個幼兒園時她就做老師了。那時她給孩子們排「孔雀公主」的節目,四星永遠演王子,東旗永遠演公主,無論他倆多麼無表演才華,甚至無表演興趣。她甚至鼓勵孩子們叫他倆「王子」、「公主」,她自己帶頭叫。那時飯碗有紅有藍,所有孩子都嚮往紅色,而每天飯碗發下來,只有四星和東旗的是紅的。老師看看霜降:「再說是都都先動手打的別人。」曾經永遠是「別人先動手打的四星!」曾經永遠是「東旗哭啦——誰欺負她啦?」;霜降替都都整理扯散的衣服,都都隔著她的肩向那三個男孩哭喊:「你們敢打我!我爺爺是程司令!」

    「就敢打!」男孩們喊回來:「打死你!」

    都都再次聲明:「我爺爺是程司令!……」

    霜降拉著他往外走時心想,爺爺是程司令比爸爸是程司令怎麼就差那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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