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件:」孫管理續續講了,口舌快起來,似乎趁這段風調雨順的時間多勞多獲。「幼兒園還是不同意搬家。它不搬,游泳池沒法子動工。」
「按原計劃動工。」程司令輕聲道。
「有您一句話就行。設計圖已製出來了,您的意思是把它單獨圈上柵欄,還是把它圈進您這院子?」
「圈進我的院子。」
「您是不是再考慮一陣?」孫管理稍加猶豫,又說:「上次李副總長佔了一畝農田修了那個網球場,下面哄得挺熱鬧。」
「他去占田霸地修他自己的網球場,當然給人罵!我第一本來就有游泳池,現在不過是擴建;第二,這個幼兒園離我太近,我嫌吵!它不搬只好我搬;我找個清靜寬敞的地方,蓋房子修游泳池,看看國家得多花多少錢!我要不為國家想,早就搬走了!……」
孫管理一抖腿,身體傾斜成另一個角度。「您說得太正確,我一定去糾正糾正那些人腦筋……」
「說第二件事。」
「第二件是:孩兒媽說她花錢給四星裝一部電話,買一台錄影機。您看,我直為難遵不遵她的命。四星雖說有刑在身,但他畢竟是您的兒子……」
「慢!誰是四星?我不曉得哪個叫四星。」
孫管理身體斜過來斜過去好幾回,笑笑道:「您這不是難我嘛?孩兒媽催我催得死緊……」
「讓她來催我。說你的第三件事。」
「這事重要。中國美術館要舉辦個退伍軍人畫展,其中有幾幅退休老將們的作品。籌備會請您寫幅匾額,準備把它掛在展廳門口。看您有沒有工夫……」
孫管理見程司令躊躇滿志地沉默了,哈哈腰道別,嘴裡不清楚地說著「您忙吧,您保重,您有事吩咐……」之類,一面匆匆離去。走幾步,忽然又想起什麼,折過身叫道:「哎,程老總!……」
人傳說「程老總」這稱呼要麼引他狂喜,要麼引他暴怒,全在你前面的鋪墊。前面鋪墊壞了,他便聽出譏嘲:我是誰的老總?總什麼?前面鋪墊得妥當,像孫管理這樣,他便聽出狗一樣的忠實:即便您又瘸又瞎,沿街乞討也是我的主子,我的「老總」;不論您真「總」假「總」,對我您是絕對的「總」。
孫管理甚至對局外的霜降也給予了「狗裡狗氣」的一瞥。
「三件事不是都講完了嗎?」將軍顯得不耐煩地說。孫管理馬上聽出他此刻有多耐煩,這種耐煩只有他與孫兒孫女以及漂亮小護士小女傭相處時才會出現。
「第四件事嘛,是件芝麻綠豆大的事。」孫管理說著擰擰頸子。霜降從此知道男人也會撒嬌。「您知道我這腿是因公受的傷……」
程司令:「又叫你退出現役?」
「這回不是。您看,我這腿這樣,給我個三級殘廢待遇也太次了吧?……」孫管理說著給霜降丟了個眼色。要她去還是要她留,她吃不準。「您知道,不論您在職在野,說句話就跟中央文件似的……」這時他用話攔住要走的霜降:「對吧,小女子?」
程司令也轉向霜降:「說是他給我當差,到頭了我給他當差——我這一輩子就讓你們這些雞零狗碎的事煩死!去寫張狀子來!」他似乎明白自己在上當,卻上得情願舒服。
下午三點,東旗吃她的早飯時對霜降說:「以後誰來和老爺子說話你馬上走開。他們就是衝你來的。」
霜降嚇一跳:衝我來什麼呀?
東旗臉上沒表情,眼稍微瞇細了,出來活活一個孩兒媽。「孫拐子也想拿你哄我們老爺子,王八蛋!你要是再讓誰拿去當糖,填老爺子的嘴,我可是會請你走的。下次有人來和老爺子談事情,你馬上離開。離得開也離,離不開也離。至於老爺子教你什麼書法,差你做這做那,我管不著。只要沒第三個人在,老爺子和你之間的事誰也管不著。懂了嗎?我這也是為你好。」
霜降只得點頭,心想她今天錯過了六嫂,只有另找伴逗嘴了。
「你多大了?」東旗突然問。
霜降說她十九。
東旗不吱聲了。過一會兒又來一句:「誰教你這樣打扮?」眼神很難猜。
霜降帶點求饒地看看她。其他小保姆常常說:霜降,你也太不打扮了。小保姆們可憐她連雙高跟皮鞋都沒有,天天穿白帆布護士鞋。她們對她說:我借你這副耳墜子吧;你穿上我那件尼龍絲襯衫才好看!……
「長得漂亮又這樣打扮,你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東旗見霜降要走,話攆著:「大江約你出去,你也去,你倒真不怕吃虧呀。」她微微笑了,認為給霜降的折磨大致夠了。
這時淮海闖進來,問東旗:「有美元沒有?急用急用……」
「有啊,你幹什麼?」
「我老婆要報名考『托福』,借二十塊,我下禮拜還你!」
「不借。」
「媽的二十塊都不肯?」
「你老婆考『托福』?她那一小腦瓜的香瓜瓤子?還不定拿二十塊美金作什麼死活呢!」東旗掏出手絹擦嘴。
「你他媽的不借別那麼多廢話!」淮海說,臉上沒什麼怒氣。他退後兩步,又轉向東旗:「我早晚扯大耳巴子扇你!」
「你他媽的試試!」東旗把手絹拈在指尖上:「我這臉擱這兒了,要扇趁早,不然你那縱慾過度的身子骨可扇不動誰了!」淮海已小顛著出了飯廳,東旗追著他說:「我差點兒忘了,你上回從孫拐子那兒買的表,是六嫂賣的,孫拐子上下一趟樓,就從我們家賺走幾十塊!」
淮海高起嗓門:「操……!」
「上六嫂當你難受什麼?你又沒跟她少眉來眼去!」東旗笑道。
「孫拐子再往這院子拐,我得打他出去!」淮海罵罵咧咧走了,跨上自行車,車醉漢一樣晃出了門。
幼兒園和程司令的游泳池只隔一道柵欄。霜降比一般時間早半小時來到空蕩蕩的遊戲室,等接孩子的鐘點。她越來越怕在這裡出現。自從程司令家要擴建游泳池擠掉幼兒園地盤的消息一走漏,孩子的家長們常聚在一塊講程家許多難聽話。當著程家人面,他們仍有敬有畏,馬屁哄哄,但只要發現程家小保姆,他們話也有了膽也有了,知道小保姆們不敢把原話傳回去。有一回她們當著霜降的面議論程司令,說一個土埋到眉毛的老棺材瓤子修什麼游泳池,水不淹死他也嗆死他。另一個說,老棺材瓤子跟女人玩不動了,就充個排場擺個派頭,他恐怕連水都不會沾一下。第三位參加進來,說,你們把老棺材瓤子瞧癟了,誰曉他和女人玩不動,擺個嫩的到他面前,看他玩得怎樣。人都看著霜降孬笑。初時霜降會以牙還牙地孬笑回去,後來也累了,煩了,慣了,翹翹下巴、耷拉下眼皮:就浪給你們看。這種時候他們會瀉掉些情緒,轉話頭去議論程家別的什麼,比如程司令那本自傳。據說他修游泳池用他自己的錢,他寫的那本自傳得了不少稿費——有人這樣說。他會寫自傳——寫恁厚一本書?他搜羅了幾個文人,憋在香山部隊老營房一年,活活給他憋出一本自傳來——有人那樣說。
「一本書能賣出多少錢呢?」多數人對議論錢有很大的勁,「還不是他過去的部下用部隊文化基金來買,再策動全體當兵的當官的都去買。幾百萬軍人一人買一本就是幾百萬本!誰敢不買呀?皇上給了屎你也得吃不是嗎?你把他那自傳放到書店試試,擱到要長綠毛也沒人碰它一下!……」
「靠那點兒稿費修出個游泳池恐怕還沒有他的澡盆大!(人們已傳聞程司令給自己修了個『貴妃池』)還不能擺著?這批老傢伙今天拆了圍牆修柵欄,明天拔了李樹種桃樹。不定哪天他們又想幹什麼了呢!
最終人們會回到最切身的問題上:「現在看看吧,幼兒園上百個孩子也得給他讓道,挪遠了地方,每天接送孩子有多麻煩!……」
「告他!……」
「告得贏他?」
「告不贏也告,過過癮!」
「告不贏你就倒霉啦。上回告程四星的那個參謀後來怎樣?程四星被宣判了、戴了手銬了,半年不到他老子就把他保回家歇著了,什麼手銬啊、公審啊,都是做戲!那個參謀呢?當年就被調任,第二年就脫了軍裝回老家了。告他,他馬上搞一夥人拿放大鏡在你檔案裡找紕漏!……」
很多時候,他們還會流短蜚長到程家兒女;程淮海打小就去撩小姑娘大姑娘的裙子,連他妹妹川南他都不饒、川南看樣子嫁不掉了,越老的處女越作怪。哪來的老處女啊?程家過去的老保姆傳出來故事,說那個川南是半個白癡,淮海跟她做了什麼,她光榮似的巴不得人人都知道。程四星呢?他是蔫土匪,什麼壞事他都下得了手去幹,幹什麼都不露聲色。
「聽說當時中央要拉幾個高幹子弟開殺戒,平平民憤,四星就是一個。初判出來,程老頭子說:我兒子要真有死罪,我是服國法軍法的,做出一副包公不殉私情的面孔。只要他能沽名釣譽,他什麼幹不出來?他可以親手殺了他兒子演苦肉計!再說殺掉一個他還有八個,他在乎哪一個?」
「程四星一向受程老頭子虐待。看不出來嗎?四星長得有些像那個秘書!」
「怎麼會的——程夫人跟秘書的故事是程老頭子疑心出來的,恐怕他自己有成把抓的情婦,找個借口把夫人廢掉。」
「故事不故事,反正都是那院裡的人傳出來的。都傳程家有過第十個崽子,沒出月子就死了。那個才是秘書的種。除掉了孩子、秘書,程老頭子開始懷疑其他孩子也有不姓程的。九個兒女,就四星相薄,又文弱,老頭子就看他不順了。程夫人死都咬定四星是老頭子的。怎麼辦呢,只有叫他活著。」
「程四星怎麼會不像程老頭子?我怎麼看他怎麼像,那雙眉就是他老子的。再文弱,再蔫,他幹什麼都像他老子一樣心狠手辣。只是比他老子棋高一著,頭回打擊經濟犯罪,他一得風聲就代表他那個半官半私的公司捐了五十萬給兒童劇場,幾家大報馬上發了消息。緊跟著,他又捐給殘疾人基金會,其實那時候他知道有人已經在盯他那幾把不開的壺了。換了程老頭,他第一沒魄力犯那麼大案子,第二犯了案子他也決不捨得捐這個幾十萬、捐那個幾十萬。他寧可捐親兒子出去。」
「誰知是不是親的。他怎麼不捨得捐程東旗、程大江?」
「他恨不得把程大江做成塊獎牌掛在胸口上!他到處跟人說他小兒子上軍校是自己考的,考上後一直不跟任何人提到他父親是誰,屁呀!頂多同學裡頭暫時猜猜他的謎,軍院那種地方檔案多嚴謹,別說程大江的父親他們在頭一分鐘就清清楚楚;他父親的父親是誰,他們要不多久也搞得清清楚楚。程大江若想瞞掉他老子的身份,恐怕是他嫌老頭子名聲太大又不都是好名聲。」
「前陣程大江回來過假期。這小子臉上看倒是正正派派,像個人模樣。見了臉熟的,他還點個頭,笑笑,有一回一輛軍車在營門口撞了個老太太,他手掐著老太太斷腿上的動脈,抱老太太上了車,弄得他一身血。程家有個積陰德的,往後老頭子一蹬腿,總不會招人恨得把那院子點了。」
「聽說是這回程老頭子跟他吵翻了,倆人以後誰也不認誰了。」
「程家這種誰也不認誰的咒賭得太多了!上回程老頭子大罵程東旗做洋人娼婦,捉了女兒回來,逼娼為良,要她守那個裙帶婚姻的諾。那時不也鬧到父女互不相認嗎?後來大家都還姓程。你當面罵程老頭子試試,程東旗肯定跟你玩命。有回一個女人賴在軍營門口,說是程司令二十年前答應過要娶她,那時她在貴陽的軍區首長樓做服務員。二十年程司令一點音訊不給,給的就是六十元的匯款。那女人坐在門口哭得呼天搶地,警衛營的兵上去拉她,她就威脅要脫褲子;拿槍嚇她,她就把胸拍得彭彭響,喊:開呀開呀,二十年前我就想死沒死成。
東旗恰巧進營門,見了她笑起來,說什麼什麼娘娘你怎麼在這兒呢,好多年沒見啦,來,我帶你回家。她把那女人裝進車——她那天正開了她爸爸的車,直接送到公安局收容所去了。女人手裡捏的那張匯款單,據說是程司令親書的,當然被她撕了要麼燒了,反正那女人再到營門口來鬧的時候,什麼證據也沒了。東旗這下氣粗粗地對警衛營長說:一個女瘋子,誣陷首長,詆毀我父親的名譽,你要不官辦,我就私辦了。女人就此沒了,再沒人見過她不知被官辦了還是被私辦了;也不知被怎樣「辦」掉了。程東旗不是不明白,她被父親捐了出去,捐到那樁聯姻裡去了,但她恨她父親跟你恨她父親絕對不一樣;她怎樣恨都行,你怎樣恨都不行,你一恨,她馬上就姓起程來了;馬上就忘記她父親壞她的名聲,毀她的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