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實是一個命運非常苦的男人,他一輩子都沒有機會出演自己喜歡的角色,他只是一個龍套演員。他的妻子,怎麼說呢?她也是個演員,情況並不比他好多少,他是男龍套,她是女龍套,收入很少,沒什麼地位,只有演戲地夢想支撐著他們的精神。後來有一個機會,他的妻子去了香港,男的則還留在北京,不斷地尋找著出人頭地的機會,他想得非常簡單,他覺得離開會是宣告失敗,只要堅持,他肯定會等到屬於他的成功的一天。
憑藉著這樣的信念,他忍受著兩地分居的日子,但是他的妻子,在香港的生活已經與他越來越遠,甚至她變成了香港有名的交際花,出入各種高級會所,認識社會各流角色,畢竟有幾分姿色的女人,只要肯付出,是比男人要好混一些的。他們每年只能見上一兩面,平日都基本都是靠通信聯絡,其實他的妻子早就想跟他解除婚姻,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當然,還有一個最最現實的原因是,他們還有一個孩子,年紀很小,所以,兩個人一直維持著早已經破碎的婚姻。
男明星當年在街頭上遇到一個女人,他之所以會跟蹤她,是因為這不過是她設計的圈套,說起來很複雜,牽扯到一些政治方面的問題,有很多人在那個年代都被政治給毀掉了,他也不例外,他是政治和社會的犧牲品,因為跟蹤女人的事件,他被電影廠進行了長時間的折磨和批鬥,以作風有問題為由開除掉了,把他下放到一個小村鎮上去,當然,小村鎮也容不了他這樣有問題的人,他失魂落魄,沒有辦法,作風問題讓他走到哪裡都會被人指責,他失去了一切的鬥志,只好去香港跟妻子匯合。
當時的他,狼狽到了極點,非但沒有一點點的積蓄,而且背負著臭名抬不起頭。他的妻子在香港則如魚得水,甚至跟很多的富豪已經有了分割不開的關係,他心裡什麼都知道的,卻因為現實的原因不得不屈辱地生活著,他的妻子也利用他的污點事件對他進行謾罵,侮辱,對他們的孩子也是一樣視為累贅,就這樣糾纏了幾年之後,這個男明星終於忍受不了生活的重重折磨,事業的失敗,家庭的破碎……他帶著他的孩子逃跑了,輾轉到了杭州,寧波等地,他們沒有飯吃,也沒有地方住,飢餓和貧窮讓他們再無生的希望,他在靈隱寺附近的一顆樹上上吊,當著孩子的面,很殘忍的一幕,異常殘忍……」
Tippi講得有點激動,但是她始終非常地平靜,我被這個故事給聽呆了。
Tippi沉默了良久,然後抬起頭來,突然對我說:「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身世嗎?」
「……」
「上吊的男明星,就是我的爸爸。那個心狠手辣的女人,就是我的媽媽。」Tippi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裡泛著淚光,有著異常動人的堅強,「我就是那個親眼看到父親自殺的小孩。」
我實在沒有辦法想像這個故事竟然就是我一直苦苦地尋找的關於Tippi的秘密。
「我親眼目睹了父親的死亡,這對於一個小孩子來說,是多麼大的震撼和摧殘,這些年,我每次做惡夢的時候,都會夢到我的爸爸臨死前對我說的話,他說,孩子,生活是很殘忍的,你一定不要對生活屈服。這是他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我當時完全聽不懂他的話,但是現在我懂了,是的,生活是殘忍的,對每個人來講都是如此,它要給你的,不會問你是否承受得起,它拿去的,也不會管你是否會撕心裂肺,每個人都很醜陋,揭開大家生活的面紗看看吧。哈。」
「Tippi……」我有點結巴,「我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
「你以為會是怎麼樣的?」
我搖搖頭,Tippi說:「你以為我是個殺人犯,對嗎?我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凡是知道我秘密的人,都必須死,對嗎?」
「……」
「呵呵,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是的,Kevin,你是個好人,我不是,我的一生被毀了,我恨這個世界,恨生活,我討厭一切的女人,也討厭一切的男人,這是一個骯髒的世界,我一輩子都會記住爸爸的話,我不會跟生活妥協,生活是個婊子,我喜歡搞破壞,是的,我喜歡看到破碎的東西,因為我沒有得到過完整的愛,我的殘忍的父親,我的殘忍的母親,他們親手給我上了一堂最生動的教育課,哈,生活就是這樣的,你明白了嗎?如果你妥協了,那麼你就會被它欺負,反過來呢?如果你開始欺負它呢?會是什麼樣?」
我被Tippi的話說得無言以對。
「我從小就發了誓,我要報復。
當然,我知道自己是扭曲的,是變態的,我要報復,我要毀滅一切看上去不錯的東西,別人的婚姻,別人的事業,別人的生活,我不要大家活在麻痺裡,我要揭開一切真實的面目,可是,我也有很多事情弄不明白,為什麼那個便衣女人會如此殘忍的逼死我的爸爸?為什麼我的媽媽會那麼殘忍地逼死我的爸爸?為什麼那個時代會那麼殘忍地逼死我的爸爸?為什麼?沒有答案,佛說,一切都是有因果,那麼得到這樣惡果的他,究竟是種了什麼樣的罪惡的因?我不相信,爸爸是一個軟弱而又慈愛的人,他對生活的熱愛誰都無法比擬,他熱愛生活,熱愛電影,熱愛家庭,可是他得到了什麼呢?他熱愛生活,他得到了羞辱,他熱愛電影,他收穫了悲慘,他熱愛家庭,他因此葬送了性命,那麼,這麼多年過去後,誰還會記得當年殘死在寺廟前的他?他甚至在他熱愛的事業裡連個名字都沒留下,這筆帳又有誰來替他算?他當著我的面自殺,誰會考慮到我當年是什麼樣的感受?當我被遣送回香港之後,誰又知道我忍受了母親多少的虐待?那個不知羞恥的交際花,她只是一個貪圖享受的女人,她沒有愛,沒有感情,沒有良心,她只喜歡過上舒適的生活,我的父親滿足不了她,我更是她眼裡的累贅,她甚至當著我的面跟那些能夠給她幸福生活的男人門勾肩搭背,哈……多麼刺激的童年,我的童年,我注定被毀滅的童年。成年後,我終於有了報復社會的能力,是的,我真的是個不折不扣的壞女人,我四處招惹那些生活原本幸福的人們,因為我從來不相信幸福這個字眼的存在,全部都是虛幻的,都是不堪一擊的,但是所有的人都不會把罪惡的根源歸結到自己身上,他們只是覺得有人在破壞他們的生活,讓他們都怨恨我好了,我不值得憐憫,他們也一樣不值得憐憫,肯承受生活的美就該承受生活的痛,誰都不要埋怨什麼。」
「Tippi,你的身世我真的沒有想到,可是,我想問你,賴偉的死,究竟跟你有關係嗎?」我鼓起勇氣,終於問出了這句話。
「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
「有是怎麼樣?沒有又怎麼樣?」
「我只想知道,並沒有想怎麼樣。」
「哈,好吧,我告訴你,他的死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他的死是他的報應。惡人總會得到報應,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我在普陀山的時候,他曾經給我打電話,說得到了關於你的一切秘密。」
「所以你就懷疑,我為了掩蓋自己的神秘身世,殺死了他,對嗎?」
「我當時是這麼認為的。」
「所以,你絕情地趕我走?」
「Tippi,我絕不是趕你走……我知道你也許不相信,我只是害怕你會受到牽連。因為警方已經掌握了很多對你不利的證據。你知道的,我不希望看到你有任何的問題……你可能不再相信我的話了。」我說這些話的時候,難過得胸口發悶,聽了Tippi的身世經歷令我感到無比羞愧,曾經我做過無數的設想,全部是對她不利的想像,我惟獨沒有想到的是,一個人刻意隱瞞身份也許只是有一些不願意提及的傷疤而已,我為我的複雜卻薄弱的想像力感到難過,同時也為對Tippi那麼多的誤解感到難過。
我非常難過。
「賴偉是個不折不扣的無賴。他曾經答應幫助我尋找當年害我父親的人,可是他又以此作為要挾,強迫我做很多事情。這些我並沒有告訴你,我不希望讓你牽連到這些事情中去,我一次一次地逃跑,也是希望能夠讓你忘了我,當然,我自己首先沒有做到,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Kevin,你知道嗎?我非常害怕,我覺得我有點離不開你。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對誰都沒有。我能夠輕鬆地擺脫任何人,但是我擺脫不了你。我知道你對我的行為感到非常氣憤和不解,我該怎麼給你解釋呢?」
「Tippi,對不起,」我充滿無限歉意,又有無限悔恨地說,「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你知道嗎?我經常會想起爸爸臨死前的情景,你見過上吊死亡人的模樣嗎?黑色的臉,面目是扭曲的,舌頭伸在外面,呵呵,真是令人難以忘記,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選擇在我的面前死亡,也許他讓我記住的是最殘忍的一幕,他相信這樣會讓我有最堅強的心臟吧。可是,他並沒有想過這樣對我造成的傷害有多麼地大,每當我想起他死亡前的那些被黑暗籠罩的氣息,每當我想起他被生活逼迫得走投無路的表情,我的心裡就充滿著復仇的火焰,我恨這個社會,恨這個世界,恨所有的人,千言萬語我都說不盡我的恨。當然,我其實也恨我的父親,他殘忍地讓我承載著本不該我承載的仇恨,我想,他之所以這樣,完全是帶著一種快樂的復仇的快感的,他把這種罪惡的種子傳遞給了我,我於是變成了魔鬼,你沒有對不起我,我真的是魔鬼,我們真不該遇見,如果我不遇見你,我就可以一直這樣隨心所欲下去,可是,為什麼讓我遇到了你?」
我幾乎感覺到自己要掉下眼淚來,面對Tippi的真切的述說,一切跟我的想像截然相反的事實,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不知道該怎麼調整這些在我心裡已經糾纏得亂七八糟的無數的棘草,我很想在此刻抱緊因為袒露心事而顯得非常脆弱的Tippi,可是我又似乎被某種詛咒嚇退,我不敢多行一步,如同我剛剛攀上一座遠離懸崖的小山丘。此刻,如果我回頭,那麼我將會再次跌落下去,萬劫不復,我再一次清晰得看透了自己,一個膽小,懦弱,毫無承擔的男人,這才是我不敢示人的實質,這個實質曾經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為自己披上了一件非常華美的外衣,這層外衣包含了勇敢,善良,個性,隨意,追求自由的勇氣和顯而易見的浪漫,哈,實際上呢?我像是躲避在紗窗裡的一隻蒼蠅,我可以給自己描摹出任何我喜歡的形象,甚至將我自己也欺騙了,其實我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蒼蠅,我為這個發現而倍感絕望,對不起,親愛的Tippi,真正勇敢的Tippi,我該如何告訴你,我在生活面前懦弱的嘴臉,我該如何把這一份由我自己端起又放下的感情重新捧在手中,我沒有勇氣,真的,我沮喪地倒吸了一口氣,只覺得眼眶裡閃動著即將掉下來的眼淚,我硬硬地把它們逼了回去。
避免自己尷尬最好的辦法就是隱藏自己。隱藏情緒。隱藏一切。我穩在原地,既不出手,也不退縮,我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
看到了我的隱忍,Tippi似乎有些失望,她再次沉默了好久好久,然後說:「Kevin,你恨我嗎?」
「當然不。」我脫口而出。
「那麼,你還記得我們曾經說過的話嗎?」
「……」我可以預感到Tippi將要說什麼,還沒等我回答,Tippi就繼續說,「你還記得我們曾經說過的話嗎?我們一起走吧,好嗎?如果我們可以一起逃開這個骯髒的世界的話,如果我們可以找一處清靜的地方居住,我只想有一個安靜的,與世無爭的環境,村莊也好,小鎮也好,我們把所有的事都忘記,就這樣一起安靜地生活,好嗎?」
我低下了頭,我不可能馬上答應她的話,我沒有辦法告訴她,我現在正在籌備婚禮,我明天一早還要給我的員工們開會,我這周有三個不得不參與的會議,我還答應我的母親要陪她每週都出去走走……啊,現實的,在Tippi來說醜陋的生活,我已經越來越不能離開了。
Tippi見我一直沒有回答,似乎也能夠感覺到我的為難,她並沒有逼問我,而只是非常善解人意地說:「我知道,我曾經給你帶來了很多傷害,你對我已經沒有信任感了,這是我自己造的孽,後果我自己承受,Kevin,今天我能跟你說這麼多話,我心裡非常高興,我終於可以向一個人毫無芥蒂地袒露心事,要知道,這對於我來說,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我父母的問題讓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人信任過,當然,除了你,我現在才感覺到,能夠有一個值得信賴的人,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是你讓我有了這種幸福感,不管怎麼樣,謝謝你。」
我仍舊無言以對。Tippi給了我一個信封,然後說:「等我離開之後再拆開。答應我。」
說完,她以非常灑脫的姿勢下了車,在外面表情深重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把車門關上,消失在了黑暗中。
我好久好久都沒有膽量把信拆開,我不知道我要面對的是什麼。
可是,我終於哭了。
是的,相比起剛才我端著的虛偽和冷漠,此刻我終於放任眼淚掉了下來,在這個無人的,空曠的黑暗的街頭,我的軟弱終於抵達了到了一定的境界,我哭了。
哭泣真是上帝給人類最慈悲的禮物,我從來沒有感覺過自己竟然是如此地放鬆,如此地釋懷,如此地通透。啊,我終於是放下了執著,像個無人心一樣地麻木了,這對於我來說,是一個不小的進步,原來放下,真的可以成就自己,真的可以如此無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