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覺難以啟口。警察抬起頭來看著我,他的眼神裡分明帶著不信任的審視,面對這種目光我有點畏懼,更覺得自己越來越被動。
「賴偉具體是怎麼跟封露美吵架的?」警察再一次發話,我只好如實地回答他的問題:「當時,賴偉用一種不太友好的口氣問候封露美,她說他認錯了人。」
「什麼?」
「封露美說賴偉認錯了人,她根本不是封露美。」
「我沒聽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件事,其實在我第二次在圖書館遇到她的時候,她也不承認自己就是封露美。她是用另外一個身份跟我交往的。」
「我聽糊塗了,那她到底是不是她?」
「她的確是她,但是她不喜歡那個身份了……其實封露美也不是她的真名字,她是一個隨心所欲的人,喜歡的話她可以給自己取任何一個名字,在她再次跟我見面的時候,她已經不再喜歡封露美這個名字和身份了,於是她從頭到尾都變了樣子,名字也改了。」
「周先生,你講的這一切,都不符合常理——她又改了什麼名字?」
「Tippi。是希區柯克電影裡的一個女主角的名字。」
警察終於被我的話給刺激到,他不再循規蹈矩地記錄這些話,而是半信半疑地站了起來,在屋裡來回走了幾步,最後他停在我的面前,仔細地看著我,沒有說話,我被他這麼盯著看得異常不自在,這種眼神似乎在警告我,又似乎在觀察我,甚至我感覺他有可能覺得我說的一切都是胡編亂造,有可能他還會懷疑我的精神狀況出現了一些問題。
在盯了我大概三分鐘之後,警察再次回到了辦公桌前,喝了口水,拿起了筆,對我說:「繼續吧,封露美不承認自己是自己了,賴偉當時有什麼反應?」
「他非常生氣,覺得她在耍他。並且他認定她就是她,封露美不肯承認,當時要離開,結果賴偉有點惱火,說出了她的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
「說她……身體上有一個紋身。」
「哦?這麼說來,賴偉跟這個女人的關係並不尋常。」
我焦躁地兩隻手來回搓,想起了過往的種種,別墅裡底下所看到的一切,「我想……可能是的。」
「那麼,面對賴偉的指責,封露美有什麼反應?」
「她當場撕開了衣服,證明賴偉的話是假的——她身體上並沒有賴偉說的那個紋身。」
「哦?這又是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也許賴偉記錯了,也許……被她洗掉了?真的難以解釋。」
警察說:「不過,這也不希奇,現在很多女孩喜歡在身上貼一種紋身花紋,可以洗掉的。不是真正的紋身。」
「這也有可能,總之,當時她在賴偉面前證明了自己沒有紋身,賴偉為此喝了一瓶酒,然後我們就離開了。」
「很好。周先生,你提供的這條線索非常有用,我想給你看點東西。」警察說完,拿出了一個厚厚的牛皮紙袋,扔給了我。我好奇地打開紙袋,原來裡面是密密麻麻地一大堆照片,在看到這些照片的時候,我整個人都驚呆掉了。因為照片中幾乎全部是一些近乎裸體的色情照片,有一些是刻意擺出了激情的POSE拍的,有一些則是在當事人不注意的時候被偷拍的,其香艷程度已經不在我可以想像和接受的範圍之內。這些照片中的女主角,正是Tippi。
看到我的表情,警察問道:「你認識這個照片中的女人嗎?」
「認識。」我低沉地說,覺得嗓子非常乾渴,聲音甚至有點嘶啞。
「她是誰?」
「是……我剛才講的,她是封露美。」
「你確定是她嗎?」
「是的,我確定。」
警察滿意地點了點頭,「看來,這個案件有了一個比較明朗的突破口。」
「你是說,賴偉的死,可能跟封露美有關係嗎?」我試探地問。
警察站了起來,說:「現在一切還都沒有答案,誰都不能定論。周先生,非常感謝你給我們提供了這麼重要的信息。今天就先到這裡吧,我想問問你現在能不能聯繫到這個叫封露美的女人?」
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說:「現在聯繫不到。」
「她的聯繫方式什麼的?你也沒有嗎?」
「……她是不用電話的,而且行蹤也不定,聯繫到她很困難。」
「如果她什麼時候跟你聯繫了,請你立刻跟警方聯繫。」
走出了警局很久很久,我仍舊沒有能夠平靜下來。我的腦子裡全部都是那些赤裸裸的,異常刺眼的照片,我的心被嫉妒的火焰給燒得痛苦難忍。是的,我真的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能夠在視線之外的任何想像中的過分,我似乎都可以忍耐,但是一旦事情發生在我的眼前,我幾乎無法控制住惱人的暴怒,我無法接受那些污穢的畫面,這便是我心目中的高潔的女神?我該怎麼說服自己去接受所見所聞所觸?我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傻瓜,一個不合時宜的偽純情男,我以不知羞恥的單純去滿世界亂撞,除了收穫侮辱,我別無所得,啊哈。是的,不是什麼都無所謂嗎?不是說,只要她是她,就可以兩眼一閉地攜手天涯嗎?
我的心被仇恨的火焰燃燒著,幾乎失去了理智,我想立刻到Tippi的面前,揪住她的脖子把一切隱瞞於我的細節都問個清楚,我想起了警察的目光。是的,警察的目光提醒我,我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傻子,什麼隱瞞的身世,什麼變幻的身份,這一切完全是以我是一個傻子為標準搞的生活遊戲,全世界的人都在玩弄我,Tippi不算什麼,柳今一樣,梨湘一樣,甚至連文汀在內,我可以想像在他們腦海中關於我的形象是多麼不堪的一幅鬼樣子,我忍不住罵出了髒話,似乎所有的忍耐以次為界限,全部要爆炸開來了!這骯髒的世界,骯髒的空氣,這操蛋的人生……
車子已經嚴重超速,可是我並不在意,好吧,就讓我狠狠地放縱一次好了,被開罰單也好,被吊銷駕照也好,哪怕出一次驚天動地的車禍也好,去他媽的理智吧,我的人生就是一場鬧劇,而我的角色只是個被人恥笑的小丑,我給自己貼上了那麼多漂亮的花邊,我為自己扯了那麼多的借口,這些都不能把我淒慘的底色遮蔽住,哈哈……我狂笑,音樂開到最高點,讓這噪音把我強姦掉吧……
我被一棵樹給教訓了。
是這樣的,我出了車禍,我撞到了一棵樹上,雖然我和樹所幸都沒受什麼很大的傷害,但是我被撞醒了。
我被撞醒了。
所有的衝動都會在某一刻被喚醒,我不例外,我只用了幾個小時的時間,就被理智給喚醒了。
我狼狽地沉默了十分鐘後,立刻有了一個決定。
我打電話給梨湘。
在梨湘接通了電話的幾分鐘內,我連續說出了這樣的一串話:「梨湘,你先不要說話,你聽我說。是這樣的,我已經想好了,這件事到此為止。遊戲到此結束。你不是想結婚嗎?我現在可以很認真地告訴你,OK。我同意。現在,你馬上把Tippi所有的東西都還給她,並且告訴Tippi,讓她趕快離開,不要問為什麼,離開。馬上離開。也不要跟我告別,我不想見到她了,你聽明白了嗎?不要問為什麼,只要照我說的去做,讓Tippi離開,而且永遠也不要再回來,也不要再跟我和你聯繫。」
梨湘顯然被我的話給驚嚇到了,過了好一會,她說:「周文暻,是你嗎?」
「當然,我說的話你全部聽明白了嗎?」
「明白是明白了,可是……這太荒唐了,你確定你沒有喝醉,不是在作夢?」
「梨湘。我是很認真地在跟你說這件事。一切都如你所願,你沒有必要再搞任何的小動作了,也沒必要再浪費心機。我一切全部答應你。現在你馬上按照我的話去做。我很累,不要問我為什麼。」
「你沒有被鬼魂附體?」梨湘仍舊孜孜不倦地問。
「梨湘!」
「不行不行,我不相信你的話,你一定有什麼陰謀,我最近一直覺得你怪怪的,你是不是出什麼事了?你要跟我結婚?這怎麼可能?」
「這不是你一直以來的願望嗎?」
「是,可是,你沒理由突然地就妥協了。你這樣做我完全亂了方陣……這不公平,你得告訴我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如果你一定要問我為什麼,那麼你可以理解為:我想通了。你不是說過嗎?算命的說我們有緣分,我想,他說的是真的吧。總之,這一切結束了,遊戲結束了。讓Tippi盡快地離開。」
梨湘說:「喂,算命的那件事是我胡說八道的,你難道真的相信嗎?再說……你說結束就結束?遊戲還沒有開始呢,這是不符合遊戲的規則的,還有,我不想讓Tippi離開,為什麼要她離開呢?我難得遇到一個這麼有默契的朋友,我們倆還打算結伴去旅行呢,周文暻,你能不能別這麼奇怪呢?」
我暴躁地說:「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現在我要告訴你的是,你的陰謀得逞了,你不就是希望征服我嗎?現在我告訴你,我被你征服了,但是,關於Tippi,你必須要聽我的,否則你會害了她!明白嗎?如果你繼續任性下去,那麼你就會害了你自以為的朋友,你不要對任何人進行改觀,按照你以前對她的評價去面對這件事好了,總之,她是一個危險人物,她的處境也異常危險,現在不是可以隨意開玩笑的時候,馬上按照我的話去做!」
梨湘被我的態度給嚇到,她說:「幹嗎這麼凶啊?就算我按照你的話跟她說,要她馬上離開,然後再也不聯繫?她難道就會聽我的嗎?她難道不會問我為什麼嗎?你幹嗎把這麼一個難題拋給我,為什麼你不直接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沒什麼可告訴你的,我只想跟你說一句話,如果你希望皆大歡喜,那麼你照我的話去做,如果你希望把事情搞糟,搞得無法收拾,那麼你可以完全當我沒有給你打這個電話,就這樣。」我掛掉了電話,疲憊不堪地開車回家。
當我回到家裡的時候,發現梨湘竟然比我先一步到我家了,我對她的行動力表示佩服,又覺得頭「轟」地一聲,要知道,我目前不想應付任何人。
「文暻。你怎麼了?臉上怎麼受傷了?」母親這麼一說,我才感覺到臉上有一些刺痛的感覺,我轉進了衛生間,在鏡子裡我看到我的臉上被劃傷了幾道傷口,雖然不是很嚴重,但是它們的位置非常明顯。
「到底怎麼了?你是不是跟人打架了?」母親追了上來,我搪塞說,「沒有,剛才出門的時候,被樹枝劃到的臉。」
母親對我的話並不相信,但是我也懶得再繼續欺騙她,我一下子鑽進了我的屋裡。
梨湘跟我走了進來,小心翼翼地坐在我的旁邊,半天沒說話。
過了好一會,梨湘走到我臥室的門口悄悄地看了看門外的情況,輕輕地把門關上了,然後壓低了聲音問我:「發生什麼事?是不是Tippi的仇家找到你了?」
「可能比仇家更加嚴重。」我說,「你按照我說的話去做吧,不要問為什麼。」
「可是,我受不了,我必須要知道為什麼,否則,我活不下去了!!」梨湘雖然極力壓制自己的好奇,但是她說的一定是真的,從她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一切,但是我並不想讓她知道一些什麼,雖然我知道如果我不說些什麼,梨湘這一關是過不去的。
「總之,有一個人出了點事,所有跟他有關係的人現在都被警方監控起來了,如果Tippi不走,她可能也會有麻煩。」我簡單地說了一下,希望梨湘不要繼續問下去。
「原來是這樣。這個人是誰?我認識嗎?」
「你不認識吧,別問了,我不想讓你也牽扯進去,如果你為了她好,讓她趕快離開北京吧。」
「嗨,我以為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呢,原來就是這種事啊,這有什麼好保密的呢?你剛才都把我給嚇死了。」梨湘拍了拍胸口,明顯地放鬆了下來,然後偷偷地看了看我,說:「你剛才說的,咱們倆結婚的事,算不算數?」
我愣了一下,當時在講那些話的時候,是衝動攙雜理智的,現在說到結婚,我又開始猶豫不決。
「你不是想耍賴吧?」梨湘狠狠地瞪著我說。
我歎了口氣說:「你是真的想跟我結婚?你不怕我們倆會因為沒有感情,而生活變得毫無滋味?」
「我們倆不是沒有感情的啊,至少我對你是有感情的,雖然我知道你心裡有Tippi,但是我現在想通了,你會愛上她是很正常的事情,有那麼多男人愛上她,為她要死要活的,她確實有一種我所不具備的魅力。跟她相處的這幾天,我對她以前的印象都改觀了,其實她挺單純的,雖然她個性看上去挺尖銳,嗯,總之,對於你迷戀她這件事,我已經想通了,我不會怪你的,你有一天也會迷途知返的,因為Tippi是一個不婚主義者。」
我笑了笑,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那麼,如果她真的要走,你真的不打算見她一面嗎?」
我搖搖頭說:「不見了。」
「真的不見了?一句話告別的話都沒有?」
「不見了。」我再一次堅定地說,閉上眼睛,我的心有點疼痛。
「那好吧。我現在就告訴她,讓她趕快離開這個是非地。好了,你好好休息一下吧,看你的臉色太難看了,這樣做新郎可不合格。」
看我不說話,梨湘再一次折回來,不放心地問了一句:「你不會到時候又改變主意吧?這次可是說定了啊?」
梨湘離開之後,母親走了進來,她說:「我聽梨湘說你答應結婚的事了?」
我想,用不了多長時間,會有很多打電話來慶祝我們的婚事的,我頹廢地說:「這不是你們一直的心願嗎?我突然覺得特別累,結婚也未必是件壞事。」
「你真的想通了?結婚可是件大事,雖然我和你爸爸都希望你趕快結婚,但是也不希望你將來會後悔。」
將來?未來?呵呵,我悲壯地想,我會有未來嗎?我的將來不值得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