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法想像宣佈這個決定後兩個老人將會面臨什麼樣的打擊,難道我就此帶著父親的責罵母親的哭泣永遠難忘記?我感覺自己如此地無力,如此地虛弱,我突然想起了濟公的故事。當他還是李修緣的時候,他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家,撇下了紅塵中的榮華富貴和貌美如花的妻子,遁入空門做了和尚,他這一走,父母大病相繼去世,妻子也接受不了如此的打擊變瘋,祖輩的家業也被惡人篡奪了去……不不不,這太恐怖了,我不禁感覺渾身寒冷,我看了看身邊的Tippi,她已經在美好的未來的夢想中沉沉地睡去,臉上露著滿意的表情,月光灑在她熟睡的身體上,如此聖潔如此美妙,似乎足以給我一切抵抗恐懼的力量,我的心裡升起一陣暖流,我開始相信起宿命,相信起緣分,如果Tippi不是老天派來拯救我的天使,就一定是希望我來拯救這個落難的天使,總之,我們的拯救關係,是注定的了。
我一夜無眠,就這麼睜著眼睛仰望著滿天的星星,以前總覺得黑夜漫長,這一次卻例外。很快,當我熟悉黑暗的夜空的時候,天卻漸漸地亮了起來,黑夜白晝的交替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我第一次在戶外,目睹這個交替的過程,似乎一瞬間的光明就把漆黑的一片取代,就像我混沌的生活一樣,Tippi也許就是那一瞬間取代過去的神秘力量,不管我們倆將來會怎麼樣,我願意就此一博。
把Tippi喊醒,送到酒店的房間,我絲毫沒有感覺到睡意。
她可能真的太疲倦了,一回到酒店,馬上就倒上床上睡著了,我倒是希望她能夠洗個舒服的熱水澡,換好舒適的睡衣再投入夢鄉,但是看她熟睡的樣子,實在不忍心吵醒她。於是我到外面給她買了早點,還留了張字條,告訴她我先回家,等她醒來之後會給她打電話等,還忍不住又嘮叨了幾句,要她起床後好好洗個澡等等,才戀戀不捨地離開。一路上,看著熟悉的街景,竟然感覺如此親切,我忍不住打開了車窗,讓風嗖嗖地向我的腦門吹了過來,如此愜意的早晨我還是第一次感覺到。我的一天基本上是從中午開始的,早晨的風景對於我來說是如此地陌生和新奇,原來有那麼多人習慣早起的生活,擠公車,買早點,背著書包步履匆忙,還有那麼多川流不息的車輛……我浪費了生命中最積極和美好的時光,用來睡那些永遠也睡不完的覺,和做那些永遠沒什麼意義注定做完就被遺忘的夢,我決定從今天開始,改變我這些年來的惡劣的作息習慣,我要變成另外一個人,去感受另外一些景致,我想起了不可思議的美麗的夜空,想起了Tippi那張令我感動的臉,忍不住哼起歌來。
就在我即將要到家的時候,我突然一個緊急剎車,被一個人給嚇住。
在離我家百米左右的一個小花壇的台階上,坐著一個熟悉的女人。沒錯,是那個自信的,已經在為我和她的未來做著甜蜜規劃的梨湘小姐。
一大清早,她怎麼會出現在我家門口?我有點意外。
看到我的車,她站了起來,臉上表情似乎非常嚴肅,是我從來沒有在她臉上看到過的表情。
我像是個被當場抓獲的超市小偷一樣鬼鬼祟祟地偷看了一眼她的奇異表情,沒來由地心裡一抖。
我們倆對視著,本以為她會上車來,也許她以為我會下車去,誰也沒想到我們倆竟然堅持一種姿態都沒動,這種僵持的尷尬為我們之間製造了一種無形的,透明的,令人窒息的氣息,一種戰役的預兆在我們的對視中悄悄瀰漫。一晚上興奮的神經這一刻卻開始逐漸地疲倦起來,我感覺到睏倦之意也悄然襲來。
我主動結束了這場僵持的對視,下了車,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友好的口氣說:「梨湘?你怎麼在這裡?」
梨湘表情不變地看著我,我心裡發毛,「你怎麼了?」
「昨天晚上你去了哪裡?」
我聳聳肩,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回答我。」梨湘不容分說地說。
「你還沒告訴我,你怎麼會一大早在這裡。」我嘻嘻哈哈打算把話題就此岔開,「吃早點了嗎?我請你吃早點?」
「回答我。」梨湘絲毫沒有理會我,繼續問。
我只好說:「昨天晚上有點事。」
「什麼事?」
「沒什麼大不了的。」
「你知道你現在什麼樣子嗎?」梨湘走近我,一把抓住我的T恤,因為把襯衫給了Tippi,我身上只剩下一件可憐的T恤,看起來應該是挺狼狽的樣子,我不想被梨湘這麼大庭廣眾之下揪來扯去,所以我抓住了她的手,希望她能給我留點面子,至少到車裡再說。
沒想到梨湘反常到了極點,我的手還沒來得及抓住她的時候,她敏感地躲開了,並衝我大喊:「回答我!」場面因為我們倆的推搡顯得更加難看,最可怕的是,我發現小區裡有一位以多嘴聞名的阿姨,正提著菜籃子從我們身邊經過,以一種特有的捕捉到獵物般的興奮的異樣的眼神看著我們倆,我想,不用多久,關於我和一個女人在小區外面發生爭執的種種可能性的猜想將會鋪天蓋地地散佈開。也許傳說中我無恥地欠了一個女人十萬塊錢,人家以死相逼要跟我拚命,也許傳說中我無良地偷了一個女人錢,被當場逮住,也許會被傳說成我無賴地欺騙了一個女人的感情,現在她要我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天,我感覺眼前有點昏暗,我是多麼害怕變成別人口中的談資,這些年自從我不再成為父母口中的驕傲,我就再也不希望成為別人口中的任何,什麼都別,我希望我像片樹葉子一樣,一掉到地上就馬上被掃掉,誰也別對我進行評價,也別對著我感慨,我受不了這些。
我轉身走向車裡,黑著臉,我沒有必要跟梨湘解釋什麼,她不是我的誰,就算她是我的誰,我不允許任何人讓我如此丟臉。
梨湘看到我採取了行動,馬上像被點燃的火把一樣,衝到了我的車前,以一種奮不顧身的姿態,拍打著我的車窗。
我發動了引擎,打算打車而行,誰知道梨湘像瘋了一樣地用身體來跟我對抗,我無奈熄滅了火,搖下車窗說:「有話要麼改天說,要麼離開這裡說,你選吧。」
「我要你回答我,你到底去哪裡了,回答我有這麼難堪?要躲起來說?你怕什麼?你不是什麼都不在乎嗎?」
「我沒什麼好怕的,但是我不希望你這麼衝動,外面人都在看著我們呢,你這麼喜歡被人看笑話?」
「那好,你找一個沒人看到的地方好了,我今天必須要跟你好好談談。」梨湘拉開車門,上了車,她馬上聞到了座位上尚未散去的香水味。
我把車掉轉了一個方向開走,目前我只有一個念頭,躲開那些熟悉的面孔,跟梨湘坦白一切。
車停在一個沒什麼人的胡同裡,我說:「行,就這兒吧。你有什麼話就說吧。」
「我沒什麼可說的,就想問問你去了哪裡。」
「我也不知道我去了哪裡,反正就是野外的某一個偏僻的地方,夜黑路長,我沒看清楚具體的地名,總之,離市區很遠的一個地方。」
「跟誰。」
「你不認識。」
「女的?」
「對。是一個女的。」
梨湘點點頭說:「很好,算你誠實。但是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
「你知道自己快要結婚了嗎?」
我看著她說:「不知道。」
「好吧,那我今天告訴你,你馬上就要結婚了,我不管你拿出什麼樣的借口去推辭,這都是一個不能逃避的事實,以前你什麼樣我不管,但是現在我們的關係跟以前不一樣了,我現在是你的未婚妻,我有權利知道你的一切事情,你目前的財務狀況,你交往的朋友,你投資的生意,你的飲食狀況等等,你必須要如實地坦白。當然,每個男人在婚前都會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曖昧關係,我可以給你時間,你必須一一地截斷她們,我們的婚姻必須要建立在一個信任和坦白的基礎上,你明白我的話嗎?」
我說:「我想,我們倆之間的誤會真的應該說清楚了,否則你只會越陷越深。」
「我們之間沒有什麼誤會。我之前跟你說過了,我是最適合你的伴侶,當然你現在是沒有辦法去衡量我話的對與錯,但是時間可以證明一切,我們有的是時間。」
「也許你確實是我最適合的伴侶,但是大部分人並不需要那麼適合的伴侶,我是不會跟你結婚的,對了,順便跟你說一下,我已經有女朋友了。」
梨湘冷笑道:「你也不是第一次有女朋友了。」
「我有權選擇我愛的人,我希望你也能找到一個真正愛你的人,而不是在我的身上浪費時間。」
「我跟你媽已經把我們結婚的日子選好了,就在你沒回來的時候。你可能在跟什麼地方真逍遙,但是我和你媽,都是認真地面對人生的人,我們倆不但選好的結婚的日子,甚至連請柬都已經寫好了,也是在你沒回來的昨天,我昨天一直在你家裡,打算等你回來把這一切告訴你,但是你沒給我機會——你去跟莫名其妙的女人鬼混去了,這真可笑,哈哈,真可笑啊!」梨湘語調中帶著無盡的悲涼,我心裡也很難過,可以想像,她和我母親歡歡喜喜地擠在一起討論未來,選取好日子,書寫請柬時的快樂,這快樂與我有關,卻與我根本無關,如果我可以分身,我是說如果,分出一個完全不必動感情的我,那麼我該多麼快樂,我可以按部就班地去上班,去搞研究,去做成就,也可以跟一個對我死心塌地的女人結婚,生子,度日,我不必為自己的心靈的自由去苦難,也不必為無法讓周圍人快樂而煩惱,這真是人間喜劇。可是,我沒有分身之法,我就必須要承受來自心靈和肉體極不協調的痛苦折磨,我絕望地望著盲無目的的前方,像個失魂落魄的鴨子。
「我們還有時間,文暻。」梨湘突然換了一種語氣,我理解的是她壓抑住了內心的所有狂躁和委屈,只為換得一個可能回轉的美好結局,在我們的關係中,她一直強迫自己扮演著這樣的角色,我不知道她是從哪裡獲取的這樣一種勇氣。
我搖了搖頭說:「梨湘。聽我說,我很認真地跟你談這一次,希望你能聽進去我的話。我是說,咱們倆個始終沒有辦法理解對方,你理解不了我,我也理解不了你,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哪裡吸引了你,如果我知道的話,我一定會改正,這不是說明你不好,巧好相反,你非常好,你認真,執著,熱情,單純,你唯一的缺點就是自信得有點盲目,你看,人是很奇怪的,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歡光明,有人喜歡太陽,有人喜歡月亮,還有人喜歡漆黑的夜空,所有說,人和人之間,最重要的就是脾性相投,如果我喜歡月亮,而正好你也喜歡月亮,那麼我們在一起看月亮,是最好的結局,如果你喜歡的是黑夜,你會覺得月亮非常刺眼,也沒什麼好看的,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分歧。」
「可是,人和人是可以互相影響,互相改變的!比如說,我可能喜歡黑夜,但是為了你,我也可以去欣賞月亮。」
「不不不。這不一樣。為別人改變,是一種自虐行為。短時間內可能沒有什麼關係,時間一久,那些被迫壓抑的情緒就會轉換成其他的,總是要釋放出來的。」
「那是我的事情,你不用管,我喜歡為你改變我自己,我喜歡虐待我自己,我一點都不愛我自己,我甚至討厭我自己,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委屈了自己。」
「問題是,你會令我感到很不舒服。」我沒有辦法,只要實事求是地坦白地殘忍地說。
梨湘這次沒有再繼續說什麼,我相信我的話給了她很大的打擊,我們從來沒有如此認真地對我們的關係盡情剖白,不是沒有時間,而是根本沒有機會。我為有機會做如此的坦陳而激動,當然,我想起了更激動的事實,那就是關於我和Tippi的未來,我並不知道我們的未來會怎麼樣,但是僅僅是加以構想,也令我充滿了快樂,這也許就是愛的力量,當面對愛的人,就是不自覺地有靈魂卑微的衝動,還會對自己的卑微姿態有著小小的快樂……
「她是誰?」沉默良久,梨湘問。
「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
「是上次的那個女孩嗎?」梨湘的話嚇了我一跳,我裝糊塗地說:「上次哪個女孩?」
「上次那個在機場莫名其妙被人劫持的。」
「你怎麼會知道。」
「也就是說,還是她了?」
我未置可否。
「上次你答應讓我見她一面,但是你食言了,這次你不能再推脫了,我想見見她。」
「見她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