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歲的生日,我微笑的,看著鏡子裡的臉。一夜之間,來不及有所改變,只是,心裡,卻多了一點沉重。我19歲了,不復是當年豆蔻枝頭的小女生。
轉頭,我看著床前小小的年歷,我看到一個三和一個四。是了,我的生日是三和四的組合。
三和四你可以念做生和世。3344是生生世世。1314是一生一世。彷彿我生來就一直渴望著生生世世的永久,渴望著三生石上的舊精魂繞過了孟婆湯的蠱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一眼,就可以認出了,原來是你呀。即使不能生生世世,那麼,或許一生一世也已經足夠。在芸芸眾生中,選出了唯一的一雙,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只是三和四,你也可以念作生和死。那麼,3344是生生死死,1314是一生一死。很出塵的禪意。省卻了纏綿,人的心就這樣的沉靜下來,原來一切只是輪迴的生和死呀。可是我不喜歡,即使是經卷,我也要讀出繾綣。
「汝負我命,我還汝債,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生死。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說的蕩氣迴腸。
我對著日曆微笑,想著,該怎樣過自己的一天,這有著三和四的一天。
我看到宿舍裡,已經沒有人。是有課的,我也曾聽到鬧鐘響,只是不願醒。因為,今天是我的生日呀。這樣的放縱,大約也不算過分的。
然後,我要做什麼呢?我坐在床上,想,一直地想。就這樣的,過了我的上午。
我不想就這樣繼續我的下午,我想找一個人聊聊天,於是,我撥了一個號碼,是我的一個師兄,我們從一個高中走入北大。他在物理系,大三,他的名字叫秦杲。他有自己很顯著的標誌,他有一頭很長很亂的頭髮,和一束很浪漫的鬍子,飄飄然的,掩過了頸。他總是帶著洞察一切的笑,當他識破了冠冕堂皇背後的東西時,他會一直一直地笑,哭一般的笑,笑得人心裡發毛。但是,他對我,是極好的。他總是對我說,Annie,你想想,你再想想。然後,他會歎一口氣,說,算了,你不明白的。在他眼裡,我彷彿是一個很弱智的小孩。
他從不上課,但是也沒有不及格,雖然都是接近不及格。他從不在上午起床,偶爾也會錯過了食堂晚餐的時間。他會在夜色中,走的很遠,他騎著車子,在北京的街道轉悠,他去逛胡同,也混入過天上人間。深夜裡,他會給我打電話,有時候有一些事,有時候,卻也沒事。有時候他會說,Annie,給我打過來,我電話卡快用完了。
我喜歡這個師兄,我喜歡他在閱盡世事的世故中隱藏的俏皮和真誠。走進北大以來,他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會很自然的把一切問題都丟給他,因為我相信,他能夠做好。
家園這個時候沒有太多人,三五成群的,有人在這裡開會,四人的小桌是天然的會議桌。
我和秦杲面對面的坐下來,他問我:「做什麼?」
忽然不想告訴他今天是什麼日子,因為我想他也不會在意,甚至,他會說,哎,你真無聊。所以我說:「沒什麼,找你聊聊。」
他開始皺著眉頭念叨,他說,「看你神清氣爽,不像是有什麼麻煩事,小姑娘你今天怎麼了?難道是風花雪月過了頭,找老夫炫耀?」
我說,「沒什麼就是沒有什麼。」
然後,他看看窗外,詭譎的笑,他說,「雖然已經立了春,但是北方的春天還沒到,油菜花還沒開呢,你怎麼了?」
我開始裝作生氣,我轉過頭去,看著身邊的牆。
哎,他歎一口氣,說,「那麼早叫我起來,就是為了來發呆?」然後他問:「你那個小朋友,現在怎麼樣了?」
不經意的,我又看到了那一張微笑的,帶點孩子氣的臉,可是,他不是小朋友。我對秦杲強調這一點。
「怎麼不是?你們兩個都是小朋友。」
秦杲把身子往後面的椅子靠,很愜意的樣子,他瞇起了眼。然後,他慢慢地說:「我問你,你真的覺得他愛你嗎?」
我開始變得憤怒,我挑釁地看著他的眼,我說,「當然!」
我回憶著那一天,我要北上,我的父母為我提了一個一個的箱子。我在車站裡,彷徨。我是在期待什麼,但是,我知道這種期待空洞的可笑。但是,我相信魔法的光輝,所以,我只在用心的期待。
等待,進站,檢票。
一切,是不緊不慢的過程,而奇跡也最終沒有發生。我不能說失望,因為,也知道,這是奢求,不敢當真。放好了一切,我坐在火車的窗前,看著窗外,那是我熟悉的故鄉。我用眼睛觸摸著這一切,我想記住它。然後,我看到了一張臉,那一張微笑的,帶點孩子氣的臉,他正靠在柱子上,依然衝著我,微笑。
我的心,就這樣忽而的緊起來,我愣在那裡,反覆地看,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恍惚已經讓我出現了幻覺。然後,我看到那張臉,一點一點地向我靠近,我還看到他向我揮手。
霎時間,我有跳下火車飛奔過去的衝動,只是,瞬間的,車開了,他依然站在那裡,微笑的,揮手。而我,開始慢慢的前移,越來越快,那張臉,最終消失不見了。我把手握成了拳,但還是止不住,串串的淚。
因為是離別,有了借口,淚就流得坦然。
我看到有一雙手,在我眼前揮動,這是秦杲的手,他開始笑,用那種譏誚的味道,他說,「怎麼了?又開始做白日夢?」
我轉過頭,依舊不看他。
秦杲用一種滿不在乎的聲音說:「這是你的心結。其實你以後會知道,走過去了,會覺得也不過如此。都是你自己看得太重。」
「好了。」秦杲饒有興致地轉換一個話題,「那麼,讓我來聽聽,鄭鐸溱,他可有Chance(機會)?」
「這是不可能的。」我微笑著,然後加上兩個字,「絕對。」
「為什麼呢?不夠高不夠帥,不夠卓爾不群,不夠有錢?」
「不是。沒那麼多不夠。」我平靜地說,帶一點笑,「只有一點。他不夠天蠍,我愛的男人,是天蠍座的。」
「天蠍?」秦杲開始笑,一種很奇怪的笑,他說,「你的解釋夠有趣,不過,可否告訴我,什麼叫做不夠天蠍?或者,天蠍座的男子,是什麼樣的?」
「天蠍座的男子,會有一種很霸道的專情,他的臉上會有神秘的微笑。」
「原來你的小朋友是天蠍座的。」秦杲嘀咕著說,然後,他眨著眼睛,問,「難道鄭鐸溱還不夠深情?」
可是,難道這就是深情麼?難道,難道只有深情,就夠了嗎?這一切只是追風逐月,還是深情呢?我有些嗤之以鼻,我微笑。
秦杲肅然地說:「我知道,你現在覺得一切很可笑。因為,對你而言,有人對你好,這太正常。只是,你要分清楚,什麼是深情,什麼是熱情。這,很不一樣。」
我有些茫然,然後我去看窗外,白茫茫的一片,昨天有雪,今日,是雪霽天晴,天和地卻依舊是白,冷然地看著世間變換。
深情和熱情?有什麼區別呢?
想起進入北大這一年來,生活糜爛的有些荒唐。
通常,自習的時候,會有人過來對我說:「同學,能看看你的書嗎?」然後,他會在書裡,留下小紙條。或者,更簡明的,會有人拿了筆和紙,站到我面前,問我:「同學,可以交一個朋友嗎?」又或者,在離開座位不久,會看到桌上又多了一些紙。
走在路上,會有人很自然的走到你身邊,然後說:「呀,你很像英語系的那個女生呀。」當然,有時候是英語系,有時候是國關,有時候是中文。
曾記得,在水房,有人一個勁地問我是哪裡人。我說,浙江。他忙不迭的點頭說,老鄉啊。浙江哪裡?我說,紹興。他還是忙不迭的點頭,說,老鄉啊。於是我問,你家在紹興哪裡?於是,他說,我家在四川。
也有些莫名的花,和莫名的小禮品。靜靜的,躺在樓長那裡。我去接過來,放在一邊,然後歎息。
不是不興奮的,有時候,也會覺得好玩和得意。只是走馬觀花的匆匆,沒留下什麼印象,我會微笑著說不,或者,有時候,也不用說不,因為,他們可能也不曾記得做了什麼。每當我在說不的時候,我的腦海裡,總是飛旋著那一張微笑的,帶一點孩子氣的臉。我總是想,他會知道嗎?他知道了,又會是怎麼樣的呢?我很不爭氣的,總是想著在他面前證明什麼,但是,當然的,他從來都不知道,因為,我們已經沒有了說這些的空間。我很清楚這一點,但是我通常的,不喜歡讓自己太清醒。
我會想像一個他吃醋的場景,正如以往我生日的時候,他會奪走別的男生送給我的玫瑰。然後,然後我又會是什麼樣的呢?我會輕笑著,得意的揚起頭,然後,對他說一句,我愛你。
是的,我真的愛你,這些日子,如果,我會對著一個男生微笑,那一定是因為,他有著和你一樣的眼神或者是微笑。
雙魚座的女子,總喜歡沉湎在幻想中。如果現實會讓我流淚,我就會在幻想中讓自己微笑。
也不是沒有遇到過麻煩,當有鍥而不捨的男生,在樓下徘徊的時候,我會拉過秦杲告訴他們,這是我的男朋友。
於是,他們會驚訝的,望著我和秦杲,臉上寫滿明珠暗投的憤怒,鮮花牛……的不解。
秦杲總能夠把這個角色扮演的很好,他會說,謝謝你們對她的錯愛。現在,我們想去未名湖邊走走,你去嗎?
他一本正經的說,他的拖鞋辟辟啪啪的響,他的鬍子,在那裡飄呀飄,我看到小男生的臉,慢慢地黯然下去。
然後,我和秦杲在樓下,在沒有人的地方,笑出了淚。
只是,只是鄭鐸溱知道,秦杲絕對不是我的男朋友,雖然,我在很多時候,都會聽他的話。然後,他就一直一直的求著秦杲,讓他放一條生路。秦杲總是笑著,不置可否。
「Hi,Hi,小朋友。我發現你越來越會發呆,越來越像我了。」 秦杲在一邊不滿的敲著桌子,警告。
他說,跟你說話呢,不要這樣心不在焉。
然後,他說:「鄭鐸溱的事情,很抱歉,我幫不了。如果,你實在不想給他chance。請你務必要態度堅決一些。不要做得太曖昧。」
只是,只是如何才叫,態度堅決呢?他未曾對我表示過什麼,他也未曾有過什麼出格的行為,我能夠拒絕什麼?如果這一切都披上了鄉情鄉誼的面紗,他不曾揭開,我又如何能夠著急的將它掀開?
我為難。於是,我皺著眉,不解的望著秦杲。
「比如,你可以不讓他為你做一些小事啊。慢慢地,他就明白了啊。」
「可是,可是他曾說過,如果能幫我打水,他就很開心。」我小聲地說,帶著一些羞赧,我回憶著當時鄭鐸溱真誠地,祈求的眼,我的心有一些柔軟,我說,「我不忍心拒絕,我不忍心讓他失去這樣的小小的幸福。」
「當——」秦杲做一個暈厥狀,然後他說,「不忍拒絕是嗎?那好啊,你就會因為不忍心拒絕,讓他牽你的手,然後走進教堂。」
「秦杲!」我嗔怪的。
「Annie,你真的以為這就是他的幸福?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智商有問題。」
秦杲用手指在桌上敲出節拍:「你以為男人就應該是這樣當聖人?人家是有所求的,Annie。這只是一個途徑和過程,因為路沒有被堵住,所以他會開心,但是,這並不是說,在路上了,他就能夠滿意。誰喜歡長途跋涉呢?即使喜歡,也是因為目的地的美麗。」
然後,他帶著嘲笑地看著我:「你是不是太過於自戀了?Annie?你以為你是誰呢?你以為你是佛祖或者是聖女?別人就應該像朝聖一樣的供著你,因為能夠服侍你而開心?哈哈。」
秦杲又開始了那一種笑,那種他獨有的笑。似哭似笑。他的眼睛鷹隼般的掃過我的臉,然後我聽到他說:「Annie,你的確長的還可以,但是,你要知道,你絕對不是仙女。你千萬不要以為你能夠讓男人神魂顛倒,心甘情願的,只是去付出,在北大,幾乎沒有那麼傻的男人,他們的智商都沒有什麼問題。」
第一次被人這麼赤裸裸的指責,我有些難以接受。
大約,我還是習慣了高中裡,那一種溫情脈脈的小男生和小女生的故事。那時候,有著那麼多的青春和時間,然後有了那麼多心甘情願的美麗,那時候,有一些傻傻的暗戀或者相思,都不曾想過結果。
而現在,秦杲彷彿是在引我走入一個不一樣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大家都在天平的兩端,計算著得與失,然後,小心翼翼的保護自己。
這個世界更公平也更客觀。有著不一樣的遊戲規則。破壞了規則,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正是怔怔的,我聽到秦杲問我,對了,你可知道那個31樓的故事?
然後,我看到秦杲的臉色,開始沉重起來,他的眼裡,居然也有了感慨。
那是98年的下半年?或者是99年的上半年?秦杲說,他記不得了。
有一個蠻漂亮的女生,學的是數學。曾參加過國家隊。好像因為要出國,或者是什麼,開始和BF發生爭執。
因為考試吧,是一門政治考試,她那永遠漫不經心的BF,在考場上,也漫不經心的翻起了書,監考的老師在錯愕中,告訴他,零分,還有警告處分。
女生有著恨鐵不成鋼的痛惜,她對著那個男生說,你怎麼可以這個樣子。哪怕不及格,你也不應該去翻書呀。她有一些絕望,因為她是那麼地努力,一直在拚命的努力,她的夢想是MIT。而她身邊的人兒,卻一直,只是沉湎於遊戲。
哭過了,吵過了,這一次,她終於絕望了,她對這個男生說,我們分手吧。
在沉默中,這個男生說,好的。
他轉身,她亦不回頭,回到宿舍,卻只是哭泣。畢竟,已然三年,是不短的時間,是有情的,不然也不至於如此的神傷。
然後,她聽到有人在敲她的門,她問,是誰呀。
她的BF,在門外說,是我,我給你打了飯。
她幽幽地歎一口氣,去開門。
那個男生走進來,很平靜地,把飯盒放在宿舍的桌子上,然後,從衣袋裡,掏出了一把鋒利的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