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 第36章
    我眼前出現了兩種圖像:在第一幅圖像裡,是我的弟弟羅敏,他在黑夜的掩飾下跑著,進行著他人生中一場又一場割之不易,捨之不棄的交易。他一定在進行著他的交易。否則,他不會在黑夜中消失。在第二幅圖像中,出現了林莎,她頹廢地生活著,在羅敏從酒巴消失以後,她就尋找到了最為極端的方式,用酒精來麻醉自己的神經。

    我產生了一種念頭,想把他們再次送到縣城去生活。我也想回縣城生活一段時間,肖瘦田正在順利地經營著我的茶館,最近他來電話說,他很快就要結婚了,希望我們都回到縣城去參加他的婚禮。

    肖瘦田已經徹底地戒毒了,他的先例讓我對羅敏和林莎充滿了信心。我想起了縣城搖晃中的緩緩的時光,我想起了母親的存在。而當我我躺下時,我卻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在夢裡,我看見羅敏抓住了林莎的手,他們的身體終於輕盈地飛翔在漆黑的深淵之下,並且順著深淵落了下去。

    我發出了一聲尖叫,這誰也無法聽到的尖叫聲,暗示著我們生命中的另一種時刻降臨,而在第二天,明媚的陽光流曳到簾布上,使我完全窒息的心靈顯得很愉快。我寫下了幾行文字,使聽見了電話鈴在震動。

    是的,電話鈴震動不息。是桃子來的電話,她說有一個重大的決定想告訴我,她此刻已經在火車站,讓我即刻到火車站去。我來到了火車站的茶館,這是桃子隱蔽的茶館,她告訴我不要告訴給別人。我沒有告訴別人,乘著出租車時,我就在想,桃子到火車站去幹什麼,很明顯,她要離開。

    在火車站的茶館深處,我看見了一隻棕皮箱子,看見了一個女人。她正坐在角落吸煙。香煙已經燒到她手指了,她好像還尚未察覺。她就是神情恍惚不安的桃子,她掐滅了煙蒂給我講述了這樣的經歷。

    桃子出走回來以後,本來決定了想不再離開羅華了,她要死死地守住羅華,直到羅華向她主動求婚的時刻降臨。然而,她一回到照相館,回到羅華身邊就已經感覺到她生活中增加了一個情敵。她就是年輕的小丫。桃子開始提防著小丫,她感覺到小丫看上去很單純,實際上很精明。小丫最精明的一點在於,她時時刻刻想扮演一個純潔少女的姿態,從而用這種姿態誘惑羅華。

    而羅華呢,好像並不拒絕這種誘惑,也可以這樣說羅華似乎已經累了,他樂於面對小丫這樣外形上看上去天真無邪的女孩子,而且小丫化妝技術確實不錯,很多人都願意讓小丫化妝。很多人都似乎在忽視桃子的存在,因為在桃子外出的這段時間裡,小丫曾經為一個演藝界的明星前來拍攝照片時,化過一次她個人歷史上有意義的妝,而且由她化妝拍攝的婚姻照片經過那位名星同意以後,婚紗照片就明懸掛在顯赫的位置。上面寫著攝影者羅華的名字和化妝師小丫的名字。這一點當桃子回到照相館時並沒有感覺到是一種衝擊,隨著時間的移動,這種衝擊才顯現出來,首先,作為照相館的第一化妝師的桃子越來越被前來照婚紗像的人拋棄,人們一看到小丫為明星化妝的照片以後,都相應選擇了小丫,當小丫在照相館忙個不停的時候,桃子卻無所事事地站在一側,很明顯,桃子作為第一化妝師已經被人們忽視了。

    這樣一來,小丫與羅華合作的機會越來越多,不僅僅如此,桃子已經感覺到了羅華對他的冷漠,也就是說羅華與小丫合作的機會越多的時候,也就是她受到冷漠最多的時候。

    她忍耐著,並且滋生了一種想讓小丫離開的想法。隨著時間的移動,她越來越想把小丫逐出照相館,在羅華驅車帶領一對年輕人到湖邊拍攝婚紗照的一個下午,桃子想機會終於來了,失去了這個機會,她跟小丫對峙的時刻會拖延。而且她知道羅華起碼在四個多小時才回來。為此,當小丫為一個女人化完妝後,她把小丫叫到了自己的化妝室,她已經想好了,惟一讓小丫離開的理由就是讓小丫知道她與羅華的關係,事實上,這種關係,小丫已經漸漸地感覺到了。

    她坦率地告訴小丫說她已經跟羅華戀愛多年了,她不想因此而失去羅華,所以,她想請小丫離開照相館,她一面說一邊掏出了為小丫早已準備好的一筆現金。她希望小丫走得越遠越好,她希望從這個時刻開始,生活中再也沒有小丫的影子。

    然而,讓她沒有意料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小丫拒絕了她的現金堅決地說:"我為什麼要離開,如果羅華讓我離開,我會離開,而你卻沒有這個權利讓我離開。"小丫說完就離開了桃子的化妝室。桃子即刻就感覺到了一種失敗,她沒有想到貌似單純溫柔的小丫會顯得如此地堅定。為此,她決定與羅華談判,想與羅華明確地攤牌:她和小丫之間,只可能留下來一個人,如果羅華要把小丫留下來,那麼離開的就是她桃子。

    羅華遲疑地看著桃子問她道:"我有理由把我照相館最好的化妝師趕走嗎?如今,支撐我照相館的人員中有小丫,也有你,哦,我明白了,你是在嫉妒小丫的存在,因為你的化妝術已經趕不上小丫了,對嗎?我告訴你,嫉妒是一種非常無聊的,毫無意義的東西,我不喜歡這種東西。"

    桃子與羅華的談話就這樣與這樣的方式結束了。爾後,桃子明顯地感覺到了羅華對她的又一種冷漠,自從桃子與羅華談判以後,羅華就對小丫更好了,他好像有意識地與小丫親近著,在小丫過生日時還送給小丫一束紅色玫瑰花。並且是當著桃子的面將那束玫瑰花獻給小丫的。當天晚上,桃子和羅華回家時,桃子再也無法忍受了,就質問羅華:"你到底是小丫的什麼人,你為什麼要送給小丫玫瑰花,你知道玫瑰花代表著什麼意思嗎?送紅色玫瑰花代表著愛情,送黃色玫瑰花代表著婚姻,送粉色玫瑰花代表著希望"

    羅華不吱聲,過了許久羅華說:"你愛怎麼嫉妒就嫉妒,如果你不快樂,你無法忍受這種嫉妒的話,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總之,我不會讓小丫離開。"

    羅華側過身睡著了。最近以來,羅華總是側身而睡。而桃子也同樣假睡著,到了天亮,桃子無法忍受的東西依然存在著,她第一化妝師的地位已經名存實亡,取而代之的當然是小丫的存在。當小丫逐漸地成為照相館的化妝師名角時,桃子卻已經被人遺忘了。就這樣,桃子再一次想起了出走的道路,她思考了很長時間卻遲遲未動身,因為她似乎還存有一點希望:羅華會向她求婚的。

    直到那樣一個時刻砰然降臨在她眼前;她生病沒有去照相館,事實上她是假裝在生病,因為到照相館她也只是一個閒人,沒有人請她化妝。所以,她假裝自己生病休息而躺在床上。午後的一個時刻,她覺得無聊而進了照相館,她知道這個時刻是羅華休息的時刻,他為了保持體力,總是會在這樣的午後休息。休息間在樓上,那是她過去和羅華同居的一間小屋。而此刻她已經上了樓,她上樓的腳步很輕,她只是想到羅華休息間取她的存折,她看好了一根鉑金項鏈,想買下她,而她的存折鎖在羅華的休息間裡。就在她到達門口時,她聽見了小丫的聲音,門並沒有掩緊,她透地門縫看到羅華坐在床邊,而小丫就坐在羅華的旁邊,緊貼著羅華胸前的小丫痙攣著,彷彿一隻鳥兒已經被人捉住。

    這個強勁的現實剝離了桃子僅存的最後一點希望。她離開了現場,她沒有把自己看到的現實告訴羅華,也沒有告訴給別人。她突然想清楚自己離開的理由:展現在自己生命途中的遙遠是多麼美妙啊,為什麼她非要像一隻病鳥留在羅華身邊呢?為什麼她不飛走呢?

    決定離開的意念是如此地強烈,她終於開始尋找一種解脫了,所以,她匆忙地拎著箱子到了火車站。她明白了,在羅華的身邊,她已經喪失了兩種身份:第一化妝師的身份和攝影師羅華未婚妻的身份。所以,她把這個故事告訴給我,她想清楚了一種命運;在自已的生命感到迷惘的時候,人完全可以抽身而出。因而她奔向了火車站,從火車站出發,意味著開始了新的生活。

    她又吸了一根香煙,告訴我,時間已經到了,她可以完全地離開了。她告訴我,她會在一個遙遠的地方給羅華打一個電話,用那樣的方式與羅華徹底地分手。

    我送走了桃子,我沒有理由前去阻止她的離開。我站在月台上送她離開,我看著火車滑動著,車輪已經離去了。我從火車站來到羅華的照相館前,熱鬧的照相館裡,我看著小丫的身影在忙碌著,她就像姿肆的花朵艷紅地開放著。在丫的影子和存在之中,我已經意識到了桃子確實已經失去了一個化妝師的位置。那麼桃子作為一個未婚妻的位置呢?羅果站在小丫的身邊,他把一隻已經剝開的橙子遞給小丫,這種溫柔的體貼讓我想起了已經隨同火車滑輪遠去的桃子。

    桃子的命運去了遠方,那深不可測的遠方,而小丫卻留下來。這是否是一種命運的安排呢?檢驗我們命運的永遠是時間,我為桃子迷惘離去的身影而感傷,我為留在羅華身邊的青春煥發的小丫而傷感。

    羅華沒有去尋找桃子,他們似乎已經告別過了,似乎已經不再可以聚會在這座城市。而他和小丫的命運是什麼呢?這個佔據了照相館顯赫位置的小丫,目光依然清澈著,姿態依然天真燦爛,而羅華看她時的那種目光,充滿了我很長時間以來沒有看到的那種迷戀。

    羅敏和林莎出事的這個時刻,我正在幹什麼呢?我正在飛機場,我正在送簡。簡要到巴黎去,要去多長時間不知道,簡出發時帶走了我剛出版的書,他說他在旅途上很寂寞的時刻仍然需要再一次讀我的書打發時光。

    時光這東西是什麼,我站在明亮的落地玻璃窗口,望著簡上了飛機,飛機在滑行時我的手機在我貼身包裡震動不息,我不管它在怎麼響,總之,我現在需要看這滑輪如何沿著飛越的起跑線向前滑動而去。

    讓我的生命也在滑動吧,我預感到有一天,我單獨一個人也會乘上飛機到一個國家或者一個世界最為遙遠的地方去。而此刻,就讓我的身體在想像虛構之中飛翔起來吧!千萬別忽視虛構和想像的力量,沒有它,我們生命不知道有多寂寞和孤單。當然,芸芸眾生之中每個人在虛構和想像的世界並不一樣。我就要飛起來了,越過飛機的落地玻璃窗,而手機仍然在震動不息,我不得不返回現實,在這個世界上,想像和虛構暫時被關閉在籠子裡去了。

    我已經走出了飛機場,正當我朝著出租車停靠站走去的時候,我開始接電話,羅敏和林莎已經出事了,是羅華給我來的電話,他們從一座飯店的22層樓上墜入了地面。這是一個多小時前發生的事情,也是拂曉時分所發生的事情。

    而此刻,太陽已經在省城冉冉升起。我的心已經全部下沉,包括我的肉體靈魂也隨同太陽在下沉,我鑽進一輛出租車,我的心下沉在出租車輪之下,我閉上雙眼,不敢正視這明媚的一天,正視在這明媚的陽光下發生的墜樓事件。長久以來被我一次又一次預感到的災難終於降臨了。很長時間以來,羅敏的現實生活狀態一直是一種混亂的網,它一次又一次地編織著讓我憂慮的東西,然而,我卻一次又一次地推開了它。

    當真正的預感在胸內迴盪時,我們推開它,只是為了尋找到暫時的安寧而已。而當真正的預感展現在眼前時,迴避是不可以的,我打開了出租車門朝著外面走去。

    這就是省城的一座五星級酒店,它的名字叫"天堂飯店"。當我朝著這座飯店移近時,我突然明白了羅敏為什麼帶著林莎選擇了這兒,他也許再無法與自己的靈魂搏鬥了,再無力將自己的靈魂解放出來。包括林莎,她曾想做歌手,曾經想變得大紅大紫,然而,自從她的命運與羅敏捆綁起來以後,他們的命運就被徹底地捆綁在一起了。我仰起頭來看著22層樓的"天堂飯店",它的外形以平緩起伏的曲線為特徵,在這平緩起伏的曲線中鑲嵌著許多玫瑰花,它也許就是人們意識之中怒放的天堂之花。

    離羅敏和林莎已經越來越近,然而,我需要從圍聚起來的三四層人群中移動過去,很長時間以來,他們喜歡觀望悲劇,因為在觀望中,人們發現了露天的舞台,悲劇就在這個大舞台上發生了,觀望者和悲劇保持著足夠的距離,正是這距離使人們不害怕悲劇,然而卻可以欣賞和回味悲劇。

    不久之前,在一幢高樓下面,也同樣圍聚起好幾層人群,林莎瘋狂地想墜毀,已經到了邊緣,林莎當時就是想往下面跳,然而,羅敏阻止了她往下跳。那種場景對我記憶猶新,事情過去並不長久,類似的事情卻發生了。看來,他們始終要尋找到一種墜樓的高處,就像我當年迫不急待地奔往離緬甸最近的一座小鎮,是為了一次墮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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