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也同樣迫不及待地奔往這座酒店,他們是在昨天下午往進這座飯店的,在住進這座飯店之前,他們因吸毒已經全部地輸完了全部的精神之重和物資財產,昨天下午,他們的酒巴,化為了泡沫,已經變成了空氣樓閣,因而,像是早就已經想好了最後的出路,他們住進了"天堂飯店"。
他們好像在墜樓前還沐浴過,而且沐浴之後還有過身體的親密接觸。拂曉之前,他們上了天堂飯店的頂樓,然後從容地把自己的身體投擲而下,如同飛翔過的候鳥縱身落入巨大的峽谷。因此,它們終於解脫了肉體和靈魂的痛苦。當我終於移過三四層黑壓壓的人群到達他們身邊時,我在明媚的陽光下觸到了腥紅,這腥紅是從人體中飛濺而出的花。它們四處瀰漫,我靠近了羅敏和林莎,他們十分恬靜地躺在水泥地面上,他們當然想由此變成塵埃,變成我們眼前的灰,然而,他們的身體已撞擊在堅硬的水泥面上,這可以讓他們猝死,可以讓他們迅速地解脫。
羅華、羅果、張平惠、劉音民、小丫都已經趕來了。這事件當然也同樣驚動了公安警察,首先目睹這場事件的是一個老頭,當時,他正站在對面的露台上打太擊拳,然後他就看見了兩個人的影子手拉手在往下墜落著,漸漸地,兩個人的手已經分開了,然後還沒有來得及聽到撞擊聲,兩個人就已落在了緊硬的水泥地面上。老頭報了警,所以,在之前,警察在十分鐘內趕到了現場,通過一仵留存在飯店的外衣,那外衣當然是羅敏留下來的,裡面有電話號碼本,身份證件等。大約是他忘了穿上外衣走,所以,外衣便留在衣櫃裡。從電話本上警察依然照著電話往下打,第一次撥通了羅華的電話,然後由羅華通知我,再通知其它人。
我沒有呈現出預感中的那種悲傷,我已經承受了李路的死,父親的死,而且每一次面對死亡時,我都沒有承現出那種悲傷。我走過去,靠近羅敏的頭,他的頭很乾淨,然而他的顱內在汨汨地流血,血從鼻子和耳朵中大面積地往外流,我觸到了羅敏的眼睛,那眼睛閉著,彷彿入睡了一樣安祥,看來,羅敏已經期待著這種結局很長時間了。
再轉過身去看著林莎,她穿得很鮮艷,一條桃紅色的長裙緊緊地裹起了她的肉身,而且她的裙裝上有香水味,很濃郁,所以,靠近她身體嗅不到血腥味,而是嗅到了香水的味道。
當三四層人群散發開時,警察也便散開了,只剩下我們自己。因為警察弄清楚了事件。羅敏和林莎的死亡和任何人都沒有關係,是他們心甘情願地選擇這種方式的死亡。死亡變得個體化和私人化,它跟命運有關係。
我們決定把羅敏和林莎送到殯儀館去火化以後再送到縣城去安葬。之前,我們沒有通知母親,我們都知道羅敏的死亡對母親來說是一個巨大的災難。當我們沿著車轍進入去跑馬山的路上時,離殯儀館就已經很近了。省城的殯儀館就座落在跑馬上的一片丘陵地段上。
之前,我們已經替羅敏和林莎整了容,他們躺在車廂裡,如此地恬靜安詳,這是他們最好的選擇了。在我們之中,只有他們兩人失去了痛和感官,失去了任何顫慄不安的感受力和觸碰力,所以,即使我們看著他們已經進入了殯儀館的火爐之中,也能夠感受到他們那種解脫和無疼痛的身軀的恬靜。
即刻,他們轉眼變成了骨灰,我們眼前的灰,我們把他們分別裝進了兩隻骨灰;我們親自用雙手掏起那些灰,它們是很溫熱,彷彿還帶著體味和體溫,然而,他們的形象只留在記憶中,再也不會鮮活地呈現在我們面前。
然後,我們連夜地驅著車,起初是羅華驅車,然後是小丫驅車,我不知道小丫是什麼時候學會驅車的,她好像學什麼都很快。她驅車時,我自然會想到沿著火車鐵軌線已經消失不見了的桃子,那個手抓緊箱子的桃子,看來真是與羅敏無緣份,所以,始終就是要離開的。小丫卻留下來,她的生活軌跡已經溶入了羅敏的生活。這生活,包括這死亡,都是我們從現實中提煉出來的鋼鐵。
張平惠和劉音民坐在一起,張平惠緊緊地抓住劉音民的手,她大概是害怕這一切,她是我們之中最年輕的,也是結婚最早的人。然而,在對待自己的情感問題上,她又是最有主見的人。羅果坐在最後,有一個人一直在陪同她,他就是那個禿頂的男人,他像石頭一樣坐在她的身邊。看來,他也可以像石頭一樣穩固地交給她去依傍。
我坐在最後一排位置,離羅敏和林莎很近,他們的兩隻骨灰盒就在我旁邊一側。我還在四周插上了鮮花,就要到達縣城了,就要到達羅敏成長的地方了,就在回到母親的身邊了。
雨天,我們抱著骨灰盒出現在母親身邊時,她正遲緩地坐在矮凳子繞著毛線。倏然間,毛線從她手上滑落下去。這是我早已經預想過的結局,毛線從我母親膝頭上滑落下去時,世界便會混亂起來,母親也許會尖叫,當然尖叫尚未發出來時,母親就會用強大的力量抑制住它。這就是我縣城的母親,她已經訓練了一種素質,這素質曾經伴隨著她與父親的婚姻,伴隨著我們成長的雜蕪。當然,這素質體現在昔日的一根繩索上,那時候的母親希望我成為她的左手或右手,希望我成為她的同謀,站在她這一邊,給予她力量捆綁起每個人的生活。當然,她捆綁得最多的是羅敏。
也許從繩子在她手上散落在地的那一時刻,母親就預感到了這一切,只不過這一切來得太快了,它摧毀了母親臆想中的美好的場景,儘管如此,母親依然抑制了尖叫聲,就在此刻,我想起了寫丁·路德的一句話:"我是塵土,我充滿了罪惡。"
我們將要把羅敏埋葬在縣城了,同時埋在他身邊的還有他的妻子林莎。我們曾試圖給林莎的親人打電話,後來我們才知道林莎是孤兒,她從小是在孤兒院長大的。所以,我們才決定把她葬在羅敏身邊。
就在父親的舊墓旁邊,新增加了掘開泥土的人,雨用它清新世界、纏綿的姿態從高空落下地。兩隻褐色的骨灰盒就這樣落在了泥土之中,就在泥土合攏的時刻,母親突然尖叫了一聲,她大約尋找到了尖叫的自由,因為在這墓陵深處,她的嗓音是可以獲取自由的;因為旁邊沒有鄰居的耳朵,沒有阻止她叫喊的世俗力量。她盡可能地尖叫也不會傳播在風中的謠傳中去;也許,她在這樣的時刻,已經不在乎別人的目光和謠傳的嘴唇了。這是我聽見過的母親一生中最為尖銳的、惟一的一次尖叫了,從她尖叫以後,母親突然變得平靜了,她的平靜從在墓地上的那一刻就已經開始了,她看見墓地已經合攏了,就像當年父親的墓地突然合攏了一樣。
幾個月以後,我獨自到墓地,我想單獨去看羅敏,我準備了一台錄音機,帶著鄧麗君的全部歌曲,就在我到達墓地的時候,我看到了丁蘭,她右手牽著一個男孩,男孩已經很大了,大約已經上小學的年齡了。丁蘭穿著一身素潔的衣裝,她牽著兒子的手站在墓地上。
我沒有驚動母子倆人,而是在不遠處獨自呆了半個多小時。在這半個多小時的時間裡,丁蘭母子倆一直站在墓地前,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也許在這樣的時刻並不需要聲音,需要的是沉寂。這來之不易的沉寂猶如秋葉已經覆蓋在我們身上。
丁蘭離開了,我目送著他們,不管怎能麼樣,丁蘭有了她和羅敏的兒子,她將和兒子丈夫生活在那座小鎮,這種生活方式並不會隨同羅敏死亡而中斷。
所以,我想讓羅敏聽聽鄧麗君的歌曲,從羅敏是一個中學生時,他就開始在小小閣樓上傾聽鄧麗君的歌曲,這大約是他生命中最為愉快的時光罷了。我把錄音機放在丁蘭插在草地下面的一束黃菊花旁邊,我打開了錄音機,磁帶再現了鄧麗君的歌曲和形象,鄧麗君死去了,作為一代歌星她已經去了,而我的弟弟羅敏只不過是一個小人物。
他的身份從不明確,但最為明確的卻是他作為癮君子的身份。終於,懸在我們眼前的迷霧伴隨著他的死亡結束了,我們再也用不著用繩索去捆綁人的肉身,我們再也用不著送他到戒毒所去,我們再也用不著在一切陰暗和隱蔽的角落去追逐羅敏的身體。
如今,他和林莎的身體已經變成了塵埃。塵埃在我們腳下,在樹枝掩映下,在遊戲交織之中;在我們把自己變成鬼變成人的結構中,塵埃就在羅敏的胸口,緊緊貼住他的心跳,為什麼當羅敏已經變成塵埃以後,我依然會感覺到他的心跳呢,因為即使是死者也會與我們的靈魂在搏鬥。
鄧麗君的歌曲旋轉完了最後一道旋律,我又感覺到了羅敏那種靈魂和肉體的搏鬥聲,它持續了一段時間以後,突然結束了。它終於平息了罪惡的搏鬥,此刻,我又一次感覺到我的弟弟羅敏已經尋找到了他解脫的世界。我不用再為他擔心什麼了,在他自己的身體變為塵土時,羅敏就已經擺脫了一切慾望。
折磨我們的永遠是慾望。
我又回到現實之中,有好幾天,我坐在茶館裡面對著西風,它好像是從羅敏的墓地上吹來的風。肖瘦田彷彿變了一個人,我已經漸漸地忘記他睡在電影院門口的一隻破紙箱中的故事,我已經漸漸地忘卻了他和羅敏在一起相依相伴做癮君子的生活。
羅敏如果變成了現在的肖瘦田,那該多好啊,然而,肖瘦田卻代替不了羅敏,羅敏同樣也代替不了肖瘦田。而此刻,肖瘦田同他年輕的妻子在經營著這家茶館,命運可以出現兩個結局,它可以背叛我們原初的夢想,讓我們在被背叛之中,不停地經歷人生中不可預知的變數;在另一種命運裡,命運好像不可被時間軌跡承述著我們出發前的理念和夢想。
我們生活在兩種命運之中,也可以這樣說我們在兩種命運交織之中生活下去。我發現,我的哥哥羅華突然對小縣城再一次充滿了興趣,他總是拉著小丫的手在縣城裡悠轉著,幾天來,我已經聽到了與哥哥有關的謠傳:比如,我的哥哥如此大的年齡了,還是光棍,其失敗的原因就是太挑剔和對女人不專一等等。
謠傳是美妙的,只要回到縣城,總是會聽到謠傳,關於我的謠傳也是美妙的,在種種謠傳之中,我同樣也是一個只會談情說愛、不願意被婚姻所籠罩的人,而且我已經過了正常人結婚的年齡。
當我的哥哥決定在縣城創辦第一家婚紗攝影分店時,我一點也不感到驚訝。哥哥大概是在省城生活膩了,他想讓他手下的助手在省城經營,然後他和小丫回到縣城經營著這家婚紗店。這符合哥哥羅華的本性,他是一個不安定的人,他生活中每隔一段時間總要升起波浪。
我在一個偶然的時間裡,看見了當年與哥哥一起私奔過的女人,她和丈夫依然經營著那家小雜貨鋪子。她好像蒼老了許多,面對時光和歲月,女人總是比男人相對地容易變得蒼老一些。她的往事已經沉入二十一世紀八十年代的水底之下,她務實地回到丈夫身邊,獲得了她的婚姻,試想一想,如果當年她和羅華的私奔成功了,他們也許並不會獲得幸福,因為對於羅華來說那種私奔只是一段插曲而已。
羅華已經在電影院租下了一層樓的鋪面,昔日繁華熱鬧的電影院現在已經作為店舖出租出去,新的電影院已經出現在縣城的另一個中心,當我站在電影院門口時,我看到了那些已經開始坍塌下去的台階,昔日意味著什麼呢?在昔日,我穿著桔紅色的喇叭褲出現在縣城電影院的台階上,那是我少女的時期,也是我人生中最為橙色的時期,如今,我手裡再也不會拿著電影票等待喬芬了,再也不能陪著開波蘭大貨車的司機李路看電影了,我去看過李路的墓地,他已經靜靜地變成了塵埃,我沒有太多的停留,我不想打擾他。
羅華租下了電影院一層樓的房子,將要在這裡開第一家婚紗店,昔日縣城的攝影師如今依然在做著他的攝影師的夢想。小丫站在一邊,我突然明白了,小丫是最適合羅華的。小丫站在羅華的面前,永遠顯得很明媚,很單純,這也許正是飽經時光摧殘和情事纏繞不休的羅華所需要的東西。
姐姐已經同她現在的男友回省城去了,姐姐告訴我說她已經跟外科醫生徹底斷了關係。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踏實感,她再也不需要過一種偷情的生活了。她透露出了想跟電器修理工結婚的念頭,有一次,我們站在護城河邊,她就站在男友的面前。我注意到了一個細節:當一根草落在男友禿頂的頭上時,姐姐用手指輕柔地放在頭頂上,用指尖兒夾起了那根草根。這個溫柔的鏡頭意味著他們的未來是美妙的。
有一天夜裡,我興奮不已地從衣櫃裡取出那條桔紅色的喇叭褲,它永遠陪伴著我的箱子,它現在又回到了縣城,我的身型沒有發胖,依然可以穿上那條喇叭褲。站在鏡子裡,我又一次穿上了那條喇叭褲,然而,我也不會是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的我,我再也不會回到過去,再也不可能回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縣城電影院門口和女友和男友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桔紅色的喇叭褲從我身體上滑落而下,我決定在縣城住一段時間,陪陪母親,我又一次來到護城河邊,飄蕩著小魚蝦的河底,同時飄蕩著青苔。我站在河邊接到了簡從巴黎打來的電話,他說他很想念我,他決定在巴黎生活一段時間,讓我也到巴黎去,我說可以考慮一下,我沿著護城河走了一圈,我的身體在河底飄遊了一圈,又回到了縣城的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