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 第35章
    當外科醫生剛進醫院大門時,守候在門口的會計師走上前來,躍入了外科醫生的視線之中,這個來不及仔細琢磨的現實,顯然給外科醫生帶來了一種震驚,他已經來不及阻止這一切,只好把會計師帶回到了醫院給他臨時調配的房間裡。

    外科醫生面臨著的最大困惑在於他不可能把已經辭了職業的到省城謀到職務的妻子逐出他的生活之外去,他們不管怎麼樣,依然是夫婦,不管外科醫生的感情如何發生了異變,當他的前妻來投奔他時,他惟一的選擇就是不拒絕她,因為拒絕是徒勞的。

    就這樣,姐姐羅果與外科醫生幽居的世界又出現了令她心悸迷惑的屏障。外科醫生週末不能前來與姐姐約會了,他只好把時間改成了不定時,比如中午,某個中午總是姐姐和外科醫生偷情的時刻,姐姐的鋪面離她的出租屋太遠,姐姐不得不為一次又一次突如其來的偷情付出代價。當外科醫生臨時通知她說中午到她居處時,姐姐不得不關閉服裝鋪子,姐姐租下這間服裝鋪面很不容易,她幾乎把幾年來所有經營下來的資金全部地投入到了出租房中去,姐姐惟一的世俗理想就是越來越親密地與外科醫生守候在一起,越來越親密地實現與外科醫生永遠廝守的願望。

    就在這樣的一個時刻,當外科醫生正在即將下暴雨的中午前給她來電話,讓她回出租房中去約會時,姐姐剛剛把鋪子關閉,暴雨就傾盆而下,忘記了一切的姐姐依然站在街道。伸出手去召喚出租車,哪知道下雨的時候,尤其是在下暴雨的時候,出租車很忙碌,姐姐大約在暴雨中等候了20分鐘時間才叫到了一輛出租車。

    全身淋濕的姐姐趕到出租房時,外科醫生卻沒有降臨,她只好給外科醫生打電話,電話卻關機了。就這樣,姐姐發起了高燒,她在一陣又一陣難以忍受的高熱之中不得不給我打電話,我迅速地趕到了姐姐的住所。我還是頭一次出現在姐姐的住所裡,我看見一隻煙灰缸裡的煙蒂,那些堆放在一起的煙蒂具有它的現實意義,姐姐告訴我說,外科醫生每次離開這裡之前,都要吸一支香煙再離開,由此,香煙蒂一隻又一隻地累積起來了,如果數一數這個煙蒂的數量,就可以數清楚他們在這裡的幽居的次數。

    姐姐全身燒得像火炭,我不得不把姐姐送到外科醫生所在的醫院去,當把姐姐安置在病房住下來以後,我就去尋找外科醫生。在他的辦公室裡,我終於見到了外科醫生,他的目光很混亂地搜尋找著話語,我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靠近了一個角隅,他的含混和怯懦讓我感到有些惱怒,我告訴他了姐姐發高燒的原因,他沒說話,然後跟我到了病房,他走過去,本想抓住姐姐的手,然而,他的手又抽回來了。

    在這個微小的細節裡,我感受到了外科醫生的怯懦和矛盾。這必然使姐姐和外科醫生的幽居付出更大的代價。姐姐的高燒很快退去,然而,姐姐依然在發著另外的高燒,她的現實生活中出現了困境,使她失去了與外科醫生在一起的希望。外科醫生依然尋找時機與姐姐偷情,而每次偷情時姐姐都在質問外科醫生:"我們有未來嗎,你怎麼解決你的婚姻問題。"

    諸如此類的問題經常讓他們來之不易的幽居生活顯得不愉快。他們不再像從前一樣愉快地從性生活中感受到未來的希望,他們困守在一起,外科醫生正好像害怕和喪失一切,所以,他的嘴再也不像從前一樣在她耳邊承述著未來的圖像了。姐姐把這一切歸咎於外科醫生的妻子,因為她的出現使得外科醫生喪失了一個男人追求新生活的勇氣。

    偷情的機緣越來越少,就在這時候,給常到姐姐服裝鋪中買衣服的一個女人給姐姐介紹了一個男人。一個離異的男人,孩子已經被老婆帶走了,剩下他自己在經營著一家鋪面,修理電器,鋪面就在姐姐的對面,那個女人告訴姐姐,修理電器的男人是她表哥,已經注意姐姐很長時間了。

    在男人眼裡,姐姐總是獨來獨往,沒有見到姐姐與任何一個男人交往。這說明了姐姐和外科醫生的偷情史的隱蔽。外科醫生從來不單獨出現在姐姐的鋪子裡,足以說明他的謹慎。姐姐同意和那個修理電器的男人單獨見面,姐姐懷著受挫的心企圖在別的男人那裡尋找到慰藉,所以,在公園深處,那個女人把她表哥帶到了姐姐的面前。

    一個已經全面禿頂的男人來了,姐姐一看到的就是男人的禿頂,它像一片荒漠讓姐姐很不舒服地轉過頭去,男人的聲音卻很體貼入微,她一聽見這聲音就感覺到一種真實,它彌補了那片荒漠似的禿頂給她帶來的不愉快。

    男人請她去共用晚餐,他帶著她,出現在繁華的大街,這讓她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感受過的東西:只有這個男人可以勇敢而坦蕩地帶領她從容地穿過街道。外科醫生無法做到的東西,男人都能體現出來,與男人在一起,她不斷地把這個普遍的男人與外科醫生相比較,在這一次又一次的比較之中,他們同時也在一次又一次地來往。

    而在這段時間裡,外科醫生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與他偷情了,他不召喚她,她也不召喚他,每當她抬起頭來時就可以看到對面的電器修理鋪子,姐姐的眼睛彷彿又尋找到了另一片風景。

    她在這片風景中開始遺忘了嗎?總而言之,姐姐並沒有放棄與電器修理鋪的男人交往,雖然他們的交往很世俗:比如,中午時分,男人會給姐姐送來一盒飯,晚上,男人會邀請姐姐到附近一家小餐館用餐。

    有多長時間,我已經沒有聽見姐姐談到外科醫生了。她似乎已經過了瘋狂期,而她與這個男人的關係卻滑翔著,猶如一對鳥兒飛翔在天空下。

    張平惠與劉音民即將舉行婚禮了。我預先就知道了這個消息,張平惠讓我跟她一道去通知母親。在一個已經關閉了服裝鋪子的黃昏,我們剛剛來到店舖門口就看見了姐姐。她正想穿過馬路,在對面,就是電器修理鋪子,姐姐好像化了妝,即使在黃昏之中,我依然能夠感受到她化妝過的痕跡。她已經開始穿越馬路,我們緊跟她身後也在穿越馬路,姐姐已經到了電器修理鋪前。我第一次看見了姐姐向我描述過的男人,男人禿著頭頂,在我看來,禿頂是一種正常的現象,隨同我們閱歷和視野的加深,我們看到的禿頂現象越來越多,就像看到的枝蔓越來越多一樣正常。

    所以,禿頂的男人是正常的,在他們的禿頂裡,我當然看不到荒漠。看到的只是時間,任何一種時間的功能和目的正在改變我們的生活,也改變了我們的容顏。她站在電器鋪子門口,看上去她很愜意,在這種洋溢著神情的愜意裡,我想,姐姐的外科醫生應該離她的現實生活越來越遙遠了。

    張平惠沒有像我想像中的那樣猶豫,而是坦然地走上前去面對母親,就這樣,沒有選擇隆重的場景,年輕的女孩張平惠就在這種平常環境中,在黃昏籠罩的電器修理鋪前把自己即將與劉音民舉行婚禮的決定告訴了母親。

    姐姐顯得比我想像中的要平靜得多,她沒有用聲音來阻止這一切,也沒有用身體的躍動來阻止這一切,她笑了笑,那笑並不是發自內心的,姐姐通常會這樣笑,她笑起來時讓人感到一種顫慄:"你的事情我不管,你自己決定吧。"這就是姐姐面對張平惠說過的惟一一句話,隨後,張平惠就拉著我離開了。

    我回過頭去看了看那種場景:姐姐整個身心並沒有完全地倚依在電器修理鋪,她不斷地仰起頭來,朝著我們消失的街道眺望著,從她那力不從心的姿態裡,姐姐試圖抓住我們,然而,她似乎阻止不了女兒的命運,因為在女兒張平惠的臉上洋溢著一種幸福的、堅定不移的決定。阻止姐姐的還有一個男人,他就是修理電器的一個很平常的男人,他通過時間這種變化已經禿了頂,然而,站在電器修鋪前的幾分鐘時間裡,我已經看到了他臉上洋溢著寬容和仁慈。

    我預感到了一個男人的力量可以左右姐姐的生活,這個平常的男人坦蕩的目光可以讓姐姐置身在最為樸實如華的生活場景:姐姐目前的現實中離不開一條街道,通過穿越這條街道,姐姐可以到達對面的電器修理鋪門口。與外科醫生來之不易的偷情史相比較,姐姐目前的生活顯示出一種樸素的力量,試想一想這樣的圖像,我更多時候都在虛擬出圖像,因為只囿身在圖像裡,現實才離我們越來越近。

    在姐姐最現實的圖像裡,她通過穿越一條微不足道的街道而通向一個男人的世界。所以,這個男人平息了姐姐內心的煩躁,平息了姐姐身上那種虛榮的力量,當姐姐帶著這個禿頂的男人來參加女兒張平惠的婚禮時,我好像看見了是這個男人引導著姐姐尋找到了一種平靜的生活狀態。

    張平惠的婚禮很簡單,她沒有像以往的女孩子一樣披上婚紗,當然,之前,她已經披過婚紗與拉小提琴的男人照過婚紗照片了。在這場婚禮中除了姐姐和禿頂的男友之外,羅華帶著小丫前來參加婚禮,桃子還沒有來嗎?我的目光看了小丫一眼,她依然是那樣很簡單的笑著,看不出來她身上攜帶著任何一種歷史。她走到羅華的身邊,顯得小巧玲瓏,顯得很純淨,這是羅華照相館的第二化妝師,她的存在意味著什麼。

    來得最晚的是羅敏和林莎。他們終於成為了一對夫婦,然而,我在他們的存在之中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一種奇妙的憂傷。

    該來的人都到齊了,簡約的婚宴只是為了證明張平惠和劉音民從這個時刻已經結婚了。就在婚宴即將散場時,我看見了一個女人的影子在窗布中閃動了一下,她就是桃子,她回來了。而且還拎著一隻箱子。

    她打電話到照相館,有人告訴她婚宴的地址,她就直接趕回到了現場。她滿眼倦容地坐下來,獨飲了三杯白酒,然後就開始醉了,在一連串的聲音中,我們都同時受到了她內心的痛苦和焦躁不安,她後來完全醉了,躺倒在她的箱子旁邊,從她進場時,羅華就是顯得很冷漠,彷彿她的降臨顯得很多餘。

    羅華不得不彎下腰去,攙扶起已經變得酩酊大醉的桃子回家。我看見小丫走在他們身後拎起了那只箱子,不知道為什麼,那只箱子在小丫的手裡顯得很沉重,箱子交替地在她手裡過渡著,直到箱子被放在車裡,羅華攙扶著桃子上車,小丫坐在車箱後面。

    我把新婚夫婦送到了他們的住處,在園丁小區,劉音民已經分到了一套新房,所以,這也是他們可以順理成章結婚的原因之一。房間裡顯得簡樸,然而,兩把小提琴卻醒目地躍入我的眼前,從小提琴中散發出來的旋律,使他們結合在一起。

    回到家裡,我又接到了簡的電話,他說他很寂寞,能不能約我到外面的露天酒巴坐一坐,夜已經很深了,我還沒有困的感覺,所以,我打出租車到了簡約定的那家露天酒巴。簡早已坐在被夜色所完全籠罩的椅子上,我們喝著啤酒,簡說他要到巴黎舉行攝影展覽,能不能讓我與他一起去巴黎。展覽館讓他帶一個人,可以帶他的愛人一塊去巴黎。我是他的愛人嗎?我是的情人嗎?

    簡正在等待我的回答,他從未像此刻這樣認真地期待著我回答。我望著夜空,我剛想拒絕簡,就看見一個影子,他在露天酒巴的湖邊幽轉著,他像一道陰影般地幽掛著。他好像在等待著苦難的降臨,夜已經很深了,他會等待誰呢?他就是羅敏,一個最為陰鬱的生命,他的出現總會令我心悸,所以,我即刻否定了簡的邀請。我想即使我沒有看到羅敏的影子,我也會拒絕簡。我們在生活中學會的任何一種拒絕,都跟我們生命的選擇有關係,我不能跟簡一塊前往巴黎,因為我承認我不可能是簡的愛人和情人。

    我在簡的目光注視下消失了,誰都不知道在這樣一個時刻,我想去瞭解另一樁事:我的弟弟羅敏為什麼在這樣一個時刻,獨自站在湖邊幽轉不息呢?在兩個多鐘頭前,我們曾經一塊離開了婚宴,羅敏不是已經與林莎回去了嗎?

    羅敏總是在午夜離家出走,這已經是他的習慣,這種陰鬱的習慣說明了一種危險的規則:羅敏依然在朝著懸崖深處撲去。我一出現在羅敏置身的湖邊,他就顯得很不自然,他尷尬地朝我笑了笑說:"姐,夜已經深了,你還在這兒幹什麼?"我也用同樣的語句問他,他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慌亂地說:"好了,姐姐我走了。"那天晚上,羅敏再一次顯示出生活的不正常狀態。我回了家,我給林莎打了電話,問她羅敏回去了沒有,她的聲音彷彿是從一隻甕中散發出來的,她也許又喝了酒,她支支唔唔地說:"什麼羅敏,他跟我沒關係他想到哪裡去就到哪裡好了"電話被她掛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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