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羅敏在茶館中缺席的話,只可能意味著生活中的危機又重現了。我害怕這危機,作為羅敏的親人,我經歷了太多的恐慌,終於看見我弟弟羅敏在縣城這座茶館中尋找到了解救他苦難的烏托邦世界。
所以,羅敏缺席的時候,我比任何人都敏感地意識到要有什麼事發生。我的每一次預感都來自我生命的內陸,它也許就是靈魂之屋,只有在這裡,靈魂可以支配我去生活,靈魂也可以幫助我在生活中尋找問題的答案。啊,靈魂,當我的靈魂在咚咚跳動時,也正是弟弟羅敏經常缺席的時候。
我悄然溜進茶館,肖瘦田在忙碌著,他彷彿已經被時光改造得變成了另一個人:站在茶館中的肖瘦田穿著潔白的工作服,他的目光溫和,你再也無法想像那個為了做癮君子把自己變成花子的男人,那個睡在電影院門口的紙箱裡的被縣城的清潔工所發現的肖瘦田。歷史正被肖瘦田自己所塗改著,他從不缺席,他始終在忙碌著,似乎已經度過了那種最危險的時刻。
而我的弟弟和他的女友林莎的生活現狀都令人擔憂。我不得不面對這種缺席,它跟父親在我們生活中缺席一樣,跟李路在我的生活中缺席也一樣:前者的缺席是永別的故事,即我們已經永遠地離別了,前者已經變為死者,已變為塵埃,我們只能用懷念的方式去緬懷他們;後者的缺席卻是一種隔離式的未知,弟弟一旦從茶館消失不見,我彷彿又看見了一堵牆壁,弟弟在牆壁的另一處在幹什麼?我卻無法看見,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隔離狀態。我尋訪著有可能讓弟弟現身的地方,我一個角落一個角落地尋找著,從許多年前開始,當我驚恐地知道弟弟是一個癮君子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一個陰鬱而冰冷可怕的秘密,一個癮君子生活與角落的關係。他們懼怕現實,所以,他們總是把自己藏在一個又一個角落深處。
角落,是每一個癮君子消失之所,就像螞群有它們神奇的洞穴一樣。癮君子已經失去了正常的、積極健康的生活,他們明知道這一點,卻無法拒絕毒品的引誘。當我們活在人世掙扎之時,我們已經記不清楚人生旅途之中所面對的多少次引誘,有些人可以拒絕引誘,有些人鑽進了圈套,弟弟就是其中的人。
縣城中的被我已經發現的角落包括錄音室、電影院、舞廳、廢棄的老屋子、倉庫、汽車場的周圍等等。我基本上尋遍了這些直接露面的角落,但始終沒有尋找到羅敏露面的地方。漸漸地,我發現了一個明顯的特徵:林莎消失的時候,也正是羅敏消失的時候;另一個特徵是林莎回家的午夜,也正是羅敏回來的時候。我慢慢地判斷著,像一個預言家和偵探,我想,我之所以在所有人中成為了作家,把寫作作為我終身的職業,這是因為在所有人之中,我掌握著語詞,它就是我惟一的武器,可以幫助我在人世間戰勝空虛和苦難。
循著他們的足跡,我終於揭開了這個陰鬱的黑洞,懸掛著冰冷的布幔,當我已經站在黑洞門前時,已經把自我變成了一種探索器,它發出的聲音激勵我戰勝一切恐怖,而且,我已經作好了最環的精神準備,如果羅敏和林莎果真像我預想的一樣生活在黑洞之中的話,我依然要把他們拉出洞穴,人世間存在的所有的恐怖包括死亡和絕望的恐怖;我已經絕望了,人世間存在的絕望之中包括著希望,所以,當我面對黑洞時,內心的希望依然在我心底冉冉上升著。
在旅館的一間客房中,它就是呈現在我眼前的黑洞世界,在這裡,我發現了羅敏和林莎以及曾經攙扶著酩酊大醉的林莎回家的那個陌生的男人,當然,還有他人,他們在這個角落,秘密地又一次開始了癮君子的生活。
依賴於我的力量似乎太微弱了,我只好求助於派出所的朋友,在那個夜晚,我帶領幾個便衣警察搗毀了黑洞。然後,我請求他們再一次用一種武力將弟弟和林莎及別的癮君子拘留在派出所裡。我知道,半個多月以後,他們依然會走出派出所,面對這一切,肖瘦田也開始贖罪,因為所有的前因後果導致了我們的苦難。肖瘦田贖罪的最大理由在於:作為羅敏的好朋友,是他先變成了癮君子,從而導致羅敏也同時變成癮君子。
半個多月以後,羅敏和林莎走出了派出所。羅敏垂頭喪氣地告訴我一個罪惡秘密的計劃:他想殺死那個送林莎回家的陌生男人。他已經準備好了刀子,因為正是那個男人使他和林莎相繼變成了癮君子。這個計劃嚇得我開始失語,我總是站在羅敏這邊,惟恐他消失,惟恐他付諸行動,我甚至到他房子裡強行地搜行著那把匕首。當我從羅敏床上發現那把珵亮的匕首時,我用我的外套包好,我溜出了茶館,我奔跑著,如果現在出現了荒原,我也許會跑到荒原上去。然而,世界是有止境的,我已經又一次不知不覺地跑到了護城河邊。
清澈透明的河底映現出我的影子,我從外套裡取出了那把匕首,我看了看周圍,我不想讓任何別人,除我之外的人看見這把匕首的秘密,因為我知道這個秘密是罪惡,是不可告知的罪惡,所以,我要把這個秘密沉入水底,不被任何人所揭穿。
循著河流,我終於尋找到了一條河流最深的地方,在一團團青苔的游動中,我輕握住了匕首把它投入了一段看不見底的青苔之下。很快,那帶著寒流的匕首就從我眼前消失不見了。
後來,我發現了那個陌生男人早就在我消毀匕首之前就已經消失不見了。即使羅敏想殺死他,也無法尋找到他。不過,就讓那把匕首徹底地消失吧。除此之外,我想讓羅敏帶著林莎到省城生活一段時間再回到縣城來。
一種隔離是必須的,我想讓羅敏和他的女友從一種低谷之中再一次走出來。我把他們送到了客運站。我累了,一個又一個惡夢在我生活中反覆無常地出現,就在這刻,簡開著他的越野車來到了縣城,他告訴我一個事實:簡又一次離婚了,所有離婚者都在承述著一個解脫的理由,那就是不和諧的旋律產生的決裂關係。
我到旅館去看簡時,他作好了一個擁抱我的姿態,都被我否定了。我寧願做簡的朋友,也不願做簡的情人,隨同年齡像時光遞嬗,我已經多少瞭解我的本性:我已經習慣了我的生活方式,我不願意永遠地睡在一個男人的身邊追問我們的關係和我們之間的問題所在。讓我們舉起杯來乾杯吧,當我告訴簡我永遠是他的旅途中可以看見的一個老朋友時,簡顯得有些傷感,就像往常一樣,他驅車離開了我。
我突然看見了侄女張平惠騎著一輛粉紅色的自行車,從我不遠處的路上奔弛而去。她是一個青春期的故事,我現在理清了頭緒,開始講述她和她母親以及那個拉小提琴男人的故事。這個故事必須延續下去,因為從看見那輛粉紅色自行車朝前奔馳而去時,我就想了這些美妙如春天的詞彙,比如:桃子似的夢境,容器中晃動的蜜流了出來;比如:懸掛在胸部的一種樂器,它似乎始終在永不厭倦的地方演奏,這也許是我們生活的最大的秘密。
姐姐對副院長來說也許僅僅是一個女人而已。而副院長對於姐姐來說卻是一種抓住不放的希望。不知道為什麼,姐姐太想離開縣城,到省城去生活了。這意味著姐姐要付出代價,除了把自己的身心完整地交給一個男人之外,她還得一次又一次地尋找計謀前去對付副院長的老婆,機會終於降臨到了副院長身上,他的調令來了,這也是姐姐曾經對我透露過她私下與副院長的計謀之一。
所謂計謀之一就是讓副院長先調離縣城,然後,副院長那名存實亡的婚姻生活將與他的現實拉開距離,分居的空間感就越強,摧毀婚姻生活的理由就會更充分。
這個計謀從副院長與姐姐偷情的瘋狂中開始孕育,目的是為了讓院長離開縣城。在這個世界上,對於婚姻不外乎有兩種選擇。前一種人屬於被距離所拉長的的婚姻生活,他們總是拉著一根長線,試圖從線的這一端走到另一端去,為了衝破距離,他們付出了各種代價,比如,他們中的一方必須離開原來的地方,這意味著犧牲自己的環境,甚至犧牲自己職業等等;後一種人屬於沒有距離的婚姻生活,他們厭倦了沒有一條線拉長的距離,在靠得很近的無距離之中,到處是他們貼得很近的散發出來的氣味。所以,他們中的一方,比如副院長就屬於後者,他想製造距離。
於是,距離來了,除此之外,一個巨大的計謀已經顯形露相,外科醫生拉開了與前妻的距離只是為了摧毀婚姻。這個前奏曲,姐姐已經告訴過我。當我再也沒有見到副院長時,姐姐興奮地告訴我說,副院長已經拿到調到省城的調離通知書了。
這同時,姐姐也告訴我他們的第二個計謀,我在下著細雨的小縣城彷彿已經看見他們那將實現的第二個計謀的圖像:姐姐不顧一切地乘著長途客車往返在省城和縣城之間的路上,肩負著兩件事,除了到省城批發市場批發服裝之外,姐姐將到省城與副院長幽居。在這個計謀裡,姐姐彷彿是一個戀人,不顧一切地出發;因為這個熱情洋溢的計謀使姐姐煥發出一種朝氣和力量。
從姐姐身上我感知到一種癡迷:利用情感來達到自己的目的。我不知道姐姐對副院長到底潛藏著多少愛情,愛情是看不清楚的,也是不能衡量的,它很難呈現出如水般的清澈。因為人總是在愛上一個時告訴自己也在告訴別人,一個人愛上另外一個的特殊理由。
副院長剛剛離開縣城不久,姐姐就要出發了,在這樣的時刻,姐姐總是會最先想到我,為了遮掩別人的目光,姐姐不得不保持著服裝鋪開門的模樣,這個計謀姐姐在不久之前已經實施過了。而現在,姐姐又要我到服裝鋪子為她守幾天鋪子。姐姐到省城去了,我坐在鋪子裡,幾天後,姐姐回來了,當她把一大袋省城批發來的服裝拋在地上時,我感覺到了她的一種情緒:一種火熱的像午後的太陽照耀著的情緒。
姐姐心情燦爛地把新批發來的服裝剛用衣架掛好,一個女人站在了鋪子門口,她穿著肥大的黑色燈籠褲,上衣穿一件紅色衣服,既像一團火,也像一個瘟神,她嘲諷道:"你別太得意了,我丈夫不是已經把你拋下不管了嗎?你別做夢,我丈夫絕不會把你帶出縣城的,我太瞭解我丈夫的本性了,你知道我已經跟他生活了二十多年,你是誰?你算什麼?你瞭解我丈夫的本性嗎?"女人趾高氣揚地離開之後,姐姐才告訴我說,她已經習慣了這個女人,因為她隔三叉五總是到鋪子裡來嘲弄姐姐。
為此,姐姐抽泣著鼻子說:"最近以來,我惟一學會的一件事情就是無所謂。"在這種無所謂中寄托著姐姐的希望:副院長總有一天會把姐姐帶出省城,這個幸福的夢境使姐姐當然顯得無所謂。
讓姐姐感到心煩的還有另一件事:張平惠和拉小提琴的男人的關係。這種關係已經明瞭,張平惠明確地告訴姐姐,她就是喜歡那個拉小提琴的男人,除了他,她不會嫁給其他任何一個男人的。這種堅硬的態度,使姐姐百思不解,她不明白年紀輕輕的張平惠為什麼會愛上這個男人,在姐姐現在的眼裡,那個離婚男人除了拉小提琴,簡直一無所有,他不會給張平惠帶來任何幸福的。所以,她覺得她已經無法與張平惠談話了,因為每一次談話都很生硬,她讓我勸勸張平惠。
現在,我發現,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面對張平惠了,我來到了侄女張平惠在縣醫院的單身宿舍時,我嚇了一跳,張平惠正在收拾行裝,她告訴我一個現實,她已經辭職了,所以,她正在收拾行裝,想搬離縣醫院的宿舍。
我沒有想到張平惠辭職的理由是非常的簡單:她不想做女護士了,她想練小提琴,日後到省城去,我試圖想挽回一種現象,讓她重新收回那份辭職書。然而,她卻孤傲地對我說:"我就是喜歡拉小提琴,我要過我自己喜歡過的生活。"然而,我並不知道,在她的辭職書之下,隱藏著一種私奔的圖像:她想和拉小提琴的男人到省城去生活。這個秘密是我過後才知道的。
在她私奔前夕,她想到了我,我大約是她惟一所想到的人,她約我見面時很匆忙,是在一個晚上,烏雲很低地籠罩著我們,彷彿一場驟雨即將來臨,她的兩手放在胸前,我約她到茶館見面,她望望周圍,似乎有什麼秘密想告訴我。